烛渊替龙誉满上茶水之后,才慢慢转过身,面对阁罗凤,和气地轻笑道:“现下看着王子殿下,我只能想到一个中原词语。”
“痴人说梦。”烛渊站在三级台阶之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面前的阁罗凤,一字一句,虽和和气气,只是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仿佛将阁罗凤的尊严撕下,无情地踩到了脚底。
相比字字尖锐而言,如此平和的语气,更能显示出烛渊心底的嘲讽。
一瞬间,龙誉觉得,他比她更适合这个王位千倍百倍,不,她不是此刻才意识到,而是许久以前就已经这么觉得。
青葛怒不可遏,却不敢违背阁罗凤的话在这苗疆的地盘上造次,只能极力忍着。
阁罗凤垂在身侧的双手蓦地紧握成拳,羞辱感如从头而灌,想反驳,却无从反驳,只因他说的都是事实,可即便如此,他也不甘心就这么——
阁罗凤直视烛渊,正欲开口,却被烛渊先他一步开口被打断。
“王子殿下是否想与我还有我王分析苗疆与南诏的厉害关系?是否想说弱小的民族就该相互帮持?是否想说南诏若亡,西南若亡,苗疆也必亡无疑?所以把苗疆与南诏拴在一起是最好不过的法子?”烛渊站在台阶之上,冷笑着,慢慢走近阁罗凤,“若是王子殿下想分析苗疆与南诏的厉害关系,我想还是不必了,苗疆离大唐比南诏离大唐要近得多,什么都比南诏看得要清。”
“若是王子殿下想说弱小民族该相互帮持,那么一直以来苗疆被中原驱赶,被中原斩杀,三年前更是几乎亡族,那些时候,你们彝族和白族在何处?而你南诏一直匍匐在我苗人所痛恨的中原人脚下,又何须我苗疆的帮助?”此时此刻的烛渊,像极苗疆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庇护神巫神,仿佛这时间的一切他都看得明白透彻,那从身上散发出的冷冽气息更像智者与霸者的融合,逼人得令人几乎不敢直视,“不过王子殿下肯屈尊降贵向一个弱小民族求救,这种能屈能伸的骨气倒是令我欣赏,不过——”
“自古以来,成者王败者寇,苗疆对中原的怨恨其实也算可笑,如今还不是一样要敬着畏着大唐。”烛渊在阁罗凤面前站定,鄙视他的双眼,习惯性浅笑,“王子殿下既然看得起我苗疆决定要我苗疆帮你,抑或说是帮南诏,打算用什么条件来交换?”
“不,或许不该说条件,因为在我眼里没有条件一词。”烛渊说完又自我反驳,最后将嘴角扬得更高,“应该说是‘代价’才对。”
阁罗凤为烛渊身上散发出的魄力而震惊,这一刻他才真真正正明白,苗疆百姓为何将他尊奉为巫神并毫无疑问地相信着,因为在他身上,藏含着洞悉天下的智者之气与足以睥睨天下的霸者之息!
若他不是生在弱小的苗疆而是生在大唐,生在长安,生在那王宫之内,这天下又当是如何?
“以我蒙舍命途起誓,只要有我蒙舍在这世上一天,只要苗疆所需,蒙舍全族百姓就算赴汤蹈火也必帮苗疆到底!”阁罗凤眼神凛凛,指天起誓。
可谁知,竟引来烛渊不屑的轻笑声。
“王子殿下,我说过我不喜欢听这些虚的。”烛渊走回龙誉的桌案前,拿起她面前那杯尚未动过一口的茶,轻啜了一口,才又继续冷笑道,“王子殿下以南诏的命途起誓?真真是让我觉得好笑,几十年后,王子殿下也不过是枯骨一具,你的起誓,能代表得了你的子子孙孙?”
“况且,王子殿下还仅仅是王子殿下而已,如何指得定将来坐上诏主之位的是王子殿下你?”烛渊的笑容里含着深深的讽刺与鄙夷,“所以,王子殿下,你代表得了几个人对苗疆做出这样的承诺?”
龙誉双手将膝盖抓得生疼,紧紧抿起了唇,他所想到的问题,远远比她想的要多要细要谨慎,以致直到现在她都说不出一句自己心中的想法,觉得她的想法在他的想法面前,就是一个笑话。
可想而知,若是没了深思熟虑的他,她或许根本什么都做不了。
青葛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冲到了阁罗凤身边,一脸杀意地冲烛渊吼道:“你不过——”
“青葛放肆!退下!”一向沉稳的阁罗凤与此同时也大声叱道,反手一掌狠狠击到青葛的肩头,震得青葛连连往后退。
“王子殿下居然会用如此沉不得气的下属,难怪会生出要向苗疆求助的念头。”烛渊冷笑着瞟了一眼恨不得杀了他的青葛一眼,“生于王室,没有学会该会的冷血无情和心狠手辣,王子殿下你认为你的命能活到看到南诏有好日子的那一天?”
字字句句,如尖刀利刃刺进阁罗凤的心,却让他无言以对。
“王子殿下,说句不中听的,你南诏的二王子殿下,要比你更适合生在王室。”烛渊忽然眼眸微眯,抛出一句笑意浓浓的话,而后不待阁罗凤反应,面上又挂上了他寻日里的浅笑,摆摆右手头也不回地往殿外走去,“似乎我把我王的风头全抢了,真是过意不去,现在就把台子继续让给你们两个主角,王上与王子殿下,你们慢慢谈吧。”
烛渊边说边走,丝毫不在意殿内几人心中所想,仿佛刚刚所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一般。
只是,在他跨过门槛之时,脚步微微停滞了一下,很快跨出了门槛,转个弯,消失在了殿内几人的视线中。
转了个弯后的烛渊突然停下了脚步,抬手轻按住闭起的双眼,片刻之后才又继续离去,不再管殿内的龙誉和阁罗凤会说什么事情。
又全黑了么?还能撑多久?
或许,应该去找曳苍看看。
烛渊离开大殿之后,在往巫神殿走去的路上,见到了小傍枫。
小傍枫正在一株大树下的杂草丛生里蹲着,小小的身子在高高的野草丛里慢慢慢慢地挪着,在她旁边,还蹲着一个侍女,两人皆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不知在做些什么。
烛渊想来闲着无事,便走到了小傍枫身后,浓重的黑影遮住日光落在小傍枫和侍女眼前,侍女在抬头之后惊得跪到了地上,恭敬道:“见过巫神大人。”
居居居然又见到了巫神大人,跟着傍枫小姑娘,总觉得迟早有一天要把胆子吓掉。
小傍枫在侍女说话之时也昂起头来看高高的烛渊,却在看到烛渊的时候小嘴往下撇,愤愤道:“烛渊阿伯,你把我的蛐蛐都吓跑了。”
侍女生怕小傍枫会惹巫神大人不高兴,而且现在王上又不在,下意识地便想去捂小傍枫的嘴,却被烛渊一记淡淡的眼神让她的动作僵在了半途,只听烛渊道一声“退下吧”,侍女才惴惴不安地离开,离开时想回头看看却又不敢,只能一直低着头离开。
其实她想不明白,和善的王上和这个怎么看怎么冷冰冰的巫神大人是怎么相处的呢?
烛渊没有说话,小傍枫将嘴巴往下撇得更厉害了,“烛渊阿伯,你赔我蛐蛐。”
“真的要我赔?”或许是因为说了要给龙誉一个孩子的缘故,烛渊忽然来了兴致,低头看着小傍枫那张和曳苍长得极为相似的小脸,挑了挑眉。
“要!就要你赔!”小傍枫依旧扁嘴。
“那好。”
只见烛渊右手五指轻轻一勾,不到半刻钟时间,小傍枫面前堆了一小堆蛐蛐尸体,少说也有几十来只,堆成小山似的,谁知小傍枫居然不怕,反而两眼放光,以一种膜拜的眼神看了看烛渊,而后站起身将斜挂在肩上的小小布袋拿下来,然后又蹲下身,打开小布袋,将一只只蛐蛐尸体捡进小布袋内。
在看了小傍枫将蛐蛐尸体装了满满小布袋后,烛渊实在不解,“装这死蛐蛐有何用?”
“阿爹说,只要傍枫把阿娘缝给我的这个小布袋装满蛐蛐之后,傍枫就可以回家了。”小傍枫伸着胖嘟嘟的小手认真地将最后一只死蛐蛐捡进小布袋,再认真又笨拙地将布袋系上。
“……”曳苍的品味,什么时候由驴变成蛐蛐了,“想回家了?”
小傍枫扁嘴不说话。
“不说话那我走了,把你自己扔这里了,小心蛐蛐来找你报仇。”说实在,他的阿妹不在,让他自己和一个丁点大的娃娃说话,还真是不习惯。
小傍枫果断地抓住了烛渊的裤腿,依旧扁着嘴,“想阿爹和阿娘了,可是阿爹和傍枫说过,傍枫来了王都就不能说想回家,也不能说想阿爹阿娘,要和誉阿娘好好玩,等阿爹来接傍枫时才能回家。”
“那你这袋死蛐蛐带回家时都全烂了,你阿爹不认账怎么办?”烛渊忽然觉得好笑,在小傍枫面前蹲下了身,这才看清那小布袋上歪歪扭扭地绣着的图案是一男一女外加一个女娃娃,不禁想到了龙誉,想到了她给他缝的衣服不是大了就是小了,给他纳的鞋不是短了就是长了,真是……拙劣啊。
小傍枫立刻一副委屈得快哭的模样。
“扔了,明天我送你回家,到了你家门口再给你整一袋。”其实,他不会哄娃娃。
“真的?”小傍枫立刻两眼放光,眨巴眨巴着眼盯着烛渊,“阿伯你可不能骗人,骗人要当小狗的!”
“嗯。”……小狗?
“傍枫最喜欢烛渊阿伯了!”于是,粘了一身泥灰草屑的小傍枫抱住了烛渊的脖子,高兴得像对待曳苍那样在烛渊脸上用力地吧唧一口。
烛渊一愣,看着小傍枫在草丛里活蹦乱跳。
远处,龙誉慢慢走来,心里反复想着的是阁罗凤的话,以及烛渊在跨出大殿时那微顿的脚步,即便动作再细微,她还是注意到了。
她想要到圣山走一趟,她想要找一个人。
193、我愿意等
翌日巳时。
阁罗凤带着青葛离开了王都,哥方桩和阿石腊亲自送他出王都,龙誉站在城墙上看着阁罗凤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线里,一向莹亮的眸子很是黯淡,仿佛心中若有所思一般。
青葛因阁罗凤在烛渊面前受到的轻视而极为愤怒,他始终做不到殿下所说的心静,或许这就是他和连风的差距,明明就是一样的年纪。
“青葛,何须怨恼,那巫神大人说的话,句句实话,句句在理。”相较于青葛的愤怒,阁罗凤倒显得不像当事人一般,面色平静且沉稳。
“殿下——”青葛本想说什么,张张嘴却是没有继续,只是咬了咬牙,整了整自己的态度方再度开口,“青葛急躁,失了殿下的面子,甘受殿下怪罪。”
“面子?”阁罗凤忽然抬头,透过头顶层层叠叠的枝叶看苗疆湛蓝的天,“在蒙舍存亡面前,面子有何用?”
青葛紧了紧拳头,虽极为不甘,却不得不承认现实,“殿下不是要取得苗疆的帮助吗?为何这么快就回蒙舍了?”
“被拒绝了不是吗?”阁罗凤突然自嘲地笑了,“难道你没看出苗疆实际的决断之力还是在巫神大人手上吗?他已经是在明明白白地拒绝帮蒙舍了。”
那个似乎能看透一切的巫神大人,那浅淡的笑意背后,似乎藏着巨大而又可怕的力量,那一双凉凉淡淡的眼睛,似乎只要一眼,就能把人心中所有的想法看透。
若是能得到他的相助……
“可殿下之前不是说……”不是说纵是死也定要得到苗疆的帮助?然这样的话,青葛却说不出口,他虽觉得那个所谓的巫神有着不可小觑的力量,但他却无法理解殿下为何非选苗疆这一弱小的民族出手相助,可这是殿下的决定,他一向遵从殿下的意思,即便心有不解,也不会反对忤逆。
“我说过,不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也要得到苗疆的帮助,即便是死,我也愿意。”阁罗凤平静地把青葛说不出口的话说完,却不见他面上有丝毫失落不甘的神色,反是一脸的坚定,“我在等,等一个人的决定。”
或者说,他在赌,若赢,蒙舍定能一统西南,若输,便只能靠他自己的力量,即便不能一统,至少也不再让百姓饱受战乱之苦。
“回蒙舍吧,出来一月,我担心二弟把王宫搞得一团乱。”阁罗凤倏地握紧手中缰绳,将手中马鞭扬了起来。
就在他手中马鞭“啪”的一声甩到马臀上,骏马撒蹄开跑时,一道带着嘲讽的笑声在他身后响了起来。
“原来在大哥眼里,我是如此的不堪。”
阁罗凤眉心一拧,骤然勒马,骏马因着突然的紧勒而将前蹄高高扬起,险些将阁罗凤摔下马背。
“殿下!”青葛惊呼,一时竟忘了去看这突然出现的人是何人,只驾马往阁罗凤的方向冲过去,可他的马才奔出一步,只见一把弯刀飞过,割过马匹后腿膝弯,马匹轰然跪地,青葛猝不及防地从马背上滚落到地。
看到青葛坠地,阁罗凤将眉心紧拧,握着手中缰绳勒着坐下马匹慢慢往回转身,紧紧盯着那不出声响而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后的人。
“二弟。”阁罗凤坐在马背上看着站在斑驳树影中的一袭白族打扮的男子,那个仅比他小一个时辰的同父异母的弟弟,深褐色的瞳眸中不知是何情感,“你跟踪我?”
“不,不是跟踪,是关心大哥的去向而已。”白族男子将飞劈出的弯刀收回,浅笑,“大哥这么满怀希冀地来苗疆,现下看来,似乎是失望了呢?”
阁罗凤眼神骤然一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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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阁罗凤离开后一个时辰,龙誉裹了个小包袱,牵了她的黑马也离开了王都。
就在龙誉驾马离开王都有一段距离之后,她的眉心慢慢慢慢地拧紧,就在她的眉心拧紧得不能再紧时,她骤然勒马,转身,瞪向身后的方向,怒道:“阿哥!你要跟着我到什么时候!?”
原来,自她出了王都城门后,烛渊也驾着一匹马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单单是他自己也就算了,可,“你还带着小傍枫是什么意思!?”
单单是他自己就算了,他身前还坐着小不点的小傍枫!且小傍枫还一副乐呵呵的模样!?
“这路就这么一条,我不走这条路我能走哪条路?阿妹凭何说我跟着你呢?”烛渊一副笑吟吟的模样,驾马来到与龙誉并排的地方,叹了口气一副无奈的口吻接着道,“阿妹,小傍枫可是曳苍的女儿,而且还没到我的大腿根高,你这醋缸子烂得不是地方啊。”
烛渊说完,走马超过了龙誉停下的地方。
龙誉一愣,而后才明白过来烛渊说的是什么意思,不由更怒了,“王八蛋!你居然笑话我!?”
居然笑她吃小傍枫一个丁点大的娃子的醋!
龙誉怒喝完,赶马去追烛渊。
小傍枫抓着马背上的鬃毛,探出头往后看,而后兴奋地两腿踢着马身,雀跃道:“阿伯阿伯快快跑!誉阿娘拿着鞭子来打你了!”
“哎呀呀,阿妹这是要殴打亲夫哪!”烛渊也一踢马肚,偏不让龙誉追上。
烛渊的马扬起的尘土飞了龙誉满脸灰,气得她牙痒痒,恨不得抓烛渊来揍一顿,于是将马鞭甩得更频繁,可前几年还笑话烛渊不会骑马的她,这会儿倒是如何也追不上他了,不管她将马鞭甩得如何猛,她与他的距离始终保持在不远不近之间。
“烛渊你停下!不然我追上你我定揍你!”龙誉愈追愈觉得不服气,凭什么就连驾马他也超过她了!?明明她还可以笑他骑马没水平的!而且他还是单手驾马不甩马鞭!
“哦哦哦,烛渊阿伯好棒棒!”风呼呼地刮过脸颊,吹得小傍枫短短的头发飞扬,也吹得她兴奋得无与伦比,只见她抓着马背鬃毛的两只小手学着烛渊抓缰绳的动作左晃右晃,不忘兴奋地喊叫,“誉阿娘追不上阿伯就要打人,羞羞!傍枫回家了要告诉阿娘和阿爹!”
“……”龙誉气得咬牙,小傍枫,你什么时候倒戈的!?还倒戈得这么快!?
就在龙誉再一次用力甩马缰之时,烛渊突然放缓了速度,这突然之举令龙誉险些撞到他的马屁股上,于是只能骤然勒马,一脸的怒冲冲。
“阿妹骑马的技术退步了呢?”烛渊微微向后倾身,往后转头,睨着龙誉浅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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