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中毒的人,姬辛的表情看起来比卫昭平静多了,他思索片刻,冷静地说出自己的观点:“我原先以为,暗算我的人跟我有个人恩怨,不是仇杀便是情杀,如今想来,却不是这么简单。”
“当然不简单了,你是长宁王,世袭罔替的长宁王。”卫昭说着白了姬辛一眼,转而又道:“仇杀?!情杀?!谁跟你有仇,谁又跟你有情啊,老实交代!”
姬辛看着卫昭,一本正经道:“我进西城大营不到三年,就已经是校尉了,马上还要升中郎将,怎么可能没有仇人?而且君情那么好,喜欢他的人,肯定恨不得杀了我!”
“有人喜欢情儿?”卫昭诧异道,此事他从未听人说过。
姬辛连连点头,忙不迭道:“当然有了,萧风就是其中一个,君情去年跟他告假,他不高兴了好久,见人就发脾气,他根本不知道,君情从来就不晓得他的心意……”
“萧风?巴陵长公主的儿子,西城将军萧风?”此言一出,卫昭突然觉得,自己发现了某些不为人知的事实。
姬辛愣住了,直直看着卫昭,迟疑道:“小表叔,我没想错,情杀和仇杀,他都有理由。”
历代的长宁王,基本都兼着西城将军的职务,唯一的例外是第五代长宁王姬祥,他因为身体原因,从未带过兵,而当时的西城将军,是第五代永安王姜岚,也是名正言顺。
姜岚之外,所有不姓姬的西城将军,都是用来走过场的,萧风也不例外。他带兵的本事一般,也没上过战场,不过是能打的君临、姬玉、鹿子谦、李伉等人都死得早,姬辛又没成年,卫夙就把外甥拎了出来,放到西城将军的位置上过渡下,到底是自家亲戚,水平或许不够,忠诚度是不缺的,等姬辛长大了,有了军功,再把他放回去。
站在皇帝的立场,他这样做是人尽其用,可站到萧风的角度,手下的小校尉是注定取代自己的人,而他求而不得的暗恋对象,又被小校尉拐了去,不心塞才怪。
“可是我们没有证据。”卫昭迅速冷静下来,分析道:“辛儿,我们不能再等了,必须另想他策。”
姬辛始终很平静,平静到近乎漠然:“你知道第四个能解寂灭的人?”他当然明白,报仇的事不急,解毒才是头等大事,不然就是报了仇,雪了恨,又有何意义。
卫昭犹豫再三,踌躇道:“半个算不算?”
“半个?!”姬辛莫名其妙,卫昭的话实在令人费解。
卫昭深吸口气,解释道:“辛儿,你是知道的,我和情儿都跟着孙野表兄学过医术。虽然学艺不精,可我们学的,少有治病救人的方子,都是各种害人整人的乱七八糟的东西,顺便还有解法。情儿比我学得认真,我们两个商量下,兴许能有办法拖延……”卫昭这话说得很没底气,他希望君情能比自己靠谱点。
“你们?!”果然,姬辛犹豫了,半晌方道:“小表叔,你能自己先试试吗,君情快要生了,我不想他劳心费神……”
卫昭算了算时间,点头道:“我先去翻表兄留下的医书和笔记,如果午时之前没有结果,我们就回侯府。”
姬辛默然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他对卫昭半吊子的医术毫无信心,便是君情比他认真,估计也好不到哪里去,因为君情喜欢的东西太多太杂,天文算术,奇门遁甲都有涉及,却不精通。
寂灭并不致命,却能彻底废了一个人,若是君情救不了他,眼睁睁看他毒发,他会崩溃的。
如果君情没有怀孕,姬辛肯定愿意让他和卫昭进行尝试,成了更好,不成也是尽了力,可是现在不行,君情即将临盆,端木先生说得很清楚,胎儿发育太好,就是提前生,也是很危险的。
他如何能再让君情担惊受怕,最后还要把自己的毒发算成他的责任,他于心何忍。
姬辛满心以为,卫昭不会有所发现,要是寂灭很轻易就能解了,给他下毒的人花了这样多心思,岂不是个笑话。
岂料卫昭在书房鼓捣了一个多时辰,竟然真的有了发现,他说孙野曾经对他们提过寂灭的解法,只是他记得不全,不过君情那里,应该有完整的笔记,姬辛有救了。
惊喜来得太过突然,姬辛简直难以置信,可是卫昭只记了一半的笔记写得很清楚,那就是解开寂灭的方法。
见姬辛还在犹豫,卫昭劝道:“辛儿,你的担心我明白,可你也得为情儿着想,他有可能救你,你却不给他机会,若你就此毒发,你以为他会好受?”
姬辛皱眉思索,良久方道:“小表叔,我们回去。”就是君情手上没有解法,他也认了。
卫昭刚吩咐人备车,就见霍青阳跌跌撞撞冲进来,忙问道:“端木先生回来了?”比起他们的照本宣科,肯定是端木惠来得更可靠。
霍青阳摇摇头,喘息道:“我按照王爷的吩咐,在端木先生家门外守着,端木先生没回家,倒是侯府的人去过,说是请端木先生出诊的,我问他们为什么,他们不认识我,就不肯说。”
君情派人去请端木惠?!卫昭和姬辛对视一眼,同时想到了一个可能,双双脸色大变。
“青阳,你继续回去守着,看到端木先生就把他带到侯府。”卫昭吩咐霍青阳,渝京城实在太大,就是卫夙下旨全城搜人,也不可能在一天之内找到被人刻意隐藏的人,他们只能等。
霍青阳抱了抱拳,转身走了。卫昭又对姬辛道:“辛儿,情儿不会有事的,你什么都不要想,明白吗?”
姬辛强自压下心底的恐慌,一再告诫自己,绝对不要多想,君情和孩子,都会平平安安的,他不能着急,不能……
卫昭和姬辛回到昭阳侯府时,卫崇荣正在问福伯,除了端木先生,他们还请过别的大夫没有,君情疼得越来越厉害,多半是要生了,没人接生,可是不行的。
福伯想了想,赶紧让人去请刘大夫。端木先生回京之前,君情的身体都是他照看的,若不是他,君情肚子里的孩子,未必就能保住。
君情早产了,端木先生却不在,卫崇荣急得团团乱转,难道君华的腿,还是会保不住吗?
恰在此时,卫昭的声音响起:“荣儿,你瞎转什么呢?”
卫崇荣抬起头,心里的慌乱瞬间一扫而空,仿佛有了主心骨。
☆、第046章 苦难
听闻君情要生了,姬辛的激动绝不亚于见到卫昭的卫崇荣,他什么都不想,直接就往君情的屋子闯,被卫昭拦住了。
卫昭挡在姬辛面前,冷静道:“辛儿,你想要你儿子生下来有个筋脉尽断、武功全毁的父亲吗?”
此刻让姬辛见到君情,他不可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要是姬辛的毒提前发作,他和君情就是找到寂灭的解法,又有何用。
卫崇荣闻言则是莫名一震,他不清楚姬辛到底中了什么毒,可是那句“筋脉尽断、武功全毁”,不自觉就让他想到了前世的卫昭,不由胆战心惊,不安地抬眼看着姬辛。
姬辛瞪大眼睛,惊诧道:“君情都要生了,你还要去问他寂灭的解法?”是不是太不人道了,虽然卫昭要救的,就是他本人。
“自然要问。”卫昭颔首,神情坦然,“情儿是头胎,孩子不是马上能生下来的,我给他找点事做,分散下注意力,他也没那么难熬。”说完扔下姬辛,往君情的卧室走去。
半晌,姬辛面无表情道:“我去书房,不是特别要紧的事,暂时不要告诉我。”卫昭说得对,他再高兴、再担心……现在都得忍住,不能儿子一生下来,就有个成了废人的爹。
卫昭和姬辛分头走了,留下卫崇荣一个人在院子里,他原想回屋去,又发现功课都写完了,回去无事可做,干脆就在院子里玩,顺便等待君华出生的消息。
其实,卫崇荣是有点不为人知的小心思的。
前世,君华是他见到的最后一个人,今生,他争取要当第一个见到他的人——至于接生的大夫、伺候的小厮等人,通通都被卫崇荣忽略了——他总觉得,对他而言,君华跟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君华出生后,他会好好疼他,既是弥补他曾经对他的疏忽,也是感激他为他做过的所有事情。
卫昭进屋后,看到君情躺在床上,他的脸侧向床铺里侧,让人看不到他此时的表情。守着床前的是君情的贴身小厮,名叫观言,他低低说着话,可君情几乎没有回应。
卫昭走到床前,低声吩咐道:“观言,你到外面守着,我有话跟你家侯爷说。”观言点头应是,随即退了出去。
君情听到卫昭的话,又是期待又是不安,他缓缓转过身来,忐忑道:“有辛儿的消息了?”
卫昭并不瞒他,如实说道:“他跟我一起回来的……”
闻言,君情面上的忧色丝毫不减:“他……伤得很重么?为何不来见我?”说着双手撑在床上,似是想要坐起来。
临产的肚腹沉重坠胀,君情霍然一动,更是牵扯到了腰部和脊椎,不由僵在原地,一动不动,任由酸痛和坠胀慢慢加剧,唇色瞬间变得乌青:“嗯……”
卫昭见势不对,急忙伸手扶住君情,安慰道:“情儿,你别着急,辛儿暂时没事……”
“暂时?!”腹中胎儿猛然转动身体,痛得君情差点窒息,刚刚吐出两个字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他一手撑着床,一手安抚躁动的胎儿,好不容易才扛过这一阵。
见君情的神色有所缓和,卫昭不敢再耽搁,忙把姬辛的情况简要给他说了。
君情蹙起眉头,眼中隐然浮现不安之色,他思忖良久方唤道:“观言,进来。”
观言就在外屋候着,闻讯马上进到里间。君情给他交待了位置,让他去书房找几本书过来。观言一一记下,领命而去。
胎儿非常活跃,在君情腹中乱动,君情靠在靠枕上,双手轻轻地在腹上打着圈。卫昭看着他的动作,竟是有些失神,半晌方低低叹了口气。
君情抬首看了卫昭一眼,却没问他为何叹气,很快又把头低了下去。
君情交待得很清楚,观言办事也很利索,不多时就把君情要他找的书和笔记都拿了过来。
首先剔除卫昭已经查过的部分,君情把剩下的书分成两半,两人分头查阅。
观言说,他在书房看到长宁王了,他在看书,见到他也没问话,不过他的脸色看上去,还挺不错的。
君情专心致志地翻着书,根本没空理会观言,他甚至连不时袭来的腹痛都忽略了,一心只想找到寂灭的解法。
就在此时,福伯派人去请的刘大夫到了。君情只顾翻书不说话,卫昭忙让人把大夫请进来。姬辛的毒是要解的,君情的孩子也是要生的,两样都不能耽搁。
刘大夫提着药箱进了屋,看到床前摆着的案几和伏案的孕夫,不禁吓了一跳。
卫昭强迫君情放下手里的书,先让刘大夫给他诊脉。刘大夫探了君情的脉息,说的确是要生了,又给君情检查胎位。
检查胎位是要触诊的,君情再是不喜也只能忍耐。刘大夫看过之后说,虽然胎儿的个头有点大,可能不大好生,但是胎位是正的,也算是个好消息。
君情是男身产子,又是头胎,没有十几个时辰是生不下来的,刘大夫并不介意君情在阵痛初期找些事做,只提醒道,不可太过劳神,不然关键时刻精力不足,可是个麻烦事。
阵痛再度涌来,君情神色一滞,放下手中看到一半的书,按照刘大夫教的方法,小口小口喘着气,熬过这一波,他接着从刚才被打断的地方继续往下看。
痛了四五回,君情终于找到了有关寂灭的记录。孙野大概不是专门给他们讲的这种毒,而是在讲其他内容的时候,顺带提到了,所以君情的笔记,也不是很完整。
如今,两人的笔记并排摆在案几上,卫昭对比过了内容,有相同的,也有不同的。
“情儿,你说会不会有我们两个都记漏的内容?”卫昭倒不担心记错的可能,他和君情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他怕的是,这是孙野顺口说的内容,他们不上心,记得不齐全。
君情深吸口气,熬过一阵比先前任何一次都要来得猛烈的剧痛,把视线转向半开的窗户,沉声道:“快要日落了……”
日落之时,姬辛体内的寂灭就会发作,他们没有时间了。
“刘大夫,你能帮我们看看这份解药吗?”卫昭病急乱投医,连刘大夫也不放过。
刘大夫接过卫昭递过去的笔记,仔细看了看,认真道:“老夫不擅用毒驱毒,不敢妄下结论,只从药性上看,这个方子是对症的。”
卫昭转身,凝视君情,等着他做出决定。
君情抚着肚子,默不作声。突然,他腹中滚滚一动,君情眉眼微挑,沉吟道:“观言,照着这个方子去煎药吧。”
观言早已把药方抄好,得了君情的吩咐立马出门去办。
君情揉了揉腰,转脸问刘大夫:“我能下床走走吗?”
刘大夫点头道:“当然可以。”破水之前,只要产夫愿意,多走动是好事,他没道理不让。
卫昭却道:“情儿,我想刘大夫的意思是让你在屋里走走。”可不包括让你出门。
君情正要掀开身上的锦被,不由顿住,失笑道:“你以为我要去看辛儿?”
“难道不是?”卫昭挑了挑眉,对君情的话表示怀疑。
君情点了点头,语气非常肯定:“我很清楚,我现在不见辛儿,对他反而比较好。”
话刚说完,观言就回来了,说是药已经煎上了,等下会给长宁王送去。
见君情身边有观言和刘大夫在,情况暂且不急,卫昭便道:“我去书房看看,有事派人告诉我。”
走出君情的屋子,卫昭一眼就看到双手撑着脸颊蹲在屋檐下的儿子,惊讶道:“荣儿,你一直都在这里?”
卫崇荣点头,揉着蹲麻了的小腿站起来:“爹爹,昭阳侯还好吗?”里面静悄悄的,他什么声音都听不到,等得好无聊。
卫昭在卫崇荣身前蹲下,一边帮他揉腿,一边答道:“昭阳侯很好,只是荣儿要看小弟弟的话,今天是看不到的。你不用等了,早些用了晚膳,早点回房睡觉。”
卫崇荣想了想,乖乖应道:“我知道了。”说完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卫昭到了书房,药还没有煎好,姬辛正拿着本游记翻看着,见他来了立即问道:“君情怎么样了?”
卫昭笑了笑,说一切顺利,又告诉姬辛,寂灭的解法找到了,但是他们不确定是否完整,因而解药的药效,也不敢保证。
姬辛一愣,随即笑道:“我都不信你们能找到解法,这就已经算是惊喜了。”
正说着,有敲门声响起。卫昭说了声进来,一个红衣侍女推门进屋,身后跟着个青衣小丫鬟。小丫鬟端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药碗。
红衣侍女端起药碗,呈到姬辛面前,说是她亲自煎的,从头到尾一直守着,从未假手他人。
姬辛接过药碗,并未马上喝药。卫昭看着他,淡然道:“喝与不喝,你自己选择。”换成是他自己,面对这样一碗解药,也会迟疑的。
姬辛眯起眼,想到了正在为他饱受煎熬的君情,想到了他们尚未出世的孩子,那是连接他们血脉的羁绊啊……
陡然,姬辛睁开眼,眼底的光芒摄人心魄。他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卫昭紧张地看着姬辛,生怕他有不良反应出现。他等了许久,等到日落西山……什么事都没发生。
姬辛被卫昭看得心里发毛,茫然道:“我觉得没什么不同,但是时辰已经到了,寂灭没有发作,算是解开了吗?”
“你别问我,我不知道。”卫昭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