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昭把指挥权给了姬辛,不代表他就没有披甲上阵。不过,最令他担心的事情始终没有发生,不知是没有找到卫崇荣,还是出于别的什么原因,扶余人始终没有据此来威胁他。
“听我号令!射!”
哪怕是在春日,庆佳的风也是凛冽的,刮在脸上叫人生疼。
贺容陵沉稳的声音从风中传来,上百支翎箭齐齐射出,攻城云梯上的大衍士兵无处躲藏,顿时倒下大片,但那些没被射中的,仍是毫不犹豫,继续往上爬。
庆佳是扶余的王城,王城一旦告破,跟亡国也就无异了,所以不用任何人多说,扶余的士兵个个杀红了眼,只为守住自己的国都。
随着时间的推移,弓箭手们射箭的速度渐渐放慢,霍青阳身先士卒,率先爬上了城楼。
没等他站稳,离他不远的贺容陵就是一枪丨刺来,他左挪右移,勉强躲了过去。
贺容陵一击不成,待要再来,却听身后风声乍起,情形似乎不对。他猛地往旁边一跃,回身再看时,只见整整齐齐三支箭,排成一列插在他刚刚站的位置的墙面上。
霍青阳晓得是卫昭在城下助他,不由咧嘴一笑,趁着贺容陵被阻挡这一下,提刀杀到远处去了。贺容陵避开卫昭的箭,再要追赶霍青阳也追不上了,只得作罢。
尽管扶余的士兵足够拼命,双方的人数差距在那里摆着,既霍青阳之后,越来越多的大衍士兵登上了城楼,双方在高高的城墙上展开了短兵相接,不时就有失败者跌落下去。
而在城墙下面,堆积着无数的尸首,有扶余人的,也有大衍人的。
天黑之前,南城的城门终于被巨木撞开,卫昭带人冲进城里,扶余大势已去。
城里比城外更混乱,虽然卫昭早已下令,不得屠城。可面对自发抵抗的扶余百姓,大衍的士兵不可能不还手,流血冲突频繁出现,好在没有引起大规模的混战。
卫昭心急如焚,一边命人稳定城中的局势,一边派人搜索卫崇荣的踪影。
霍青阳当属今日的最大功臣,他是第一个杀上城楼的人,并且生擒了赫连濯。
“赫连濯在哪里?快带我去见他。”迟迟找不到卫崇荣,卫昭不得不怀疑,他是否落到了赫连濯的手中,可是这样的话,两军对阵的时候,赫连濯为何没把他推出来。
到底是一国之君——虽说已经亡了国——卫昭手底下的人给赫连濯的待遇还是不错的,起码关的是个单间,而不是像其他人那样,好几个人挤在一起。
示意亲兵在外守候,卫昭单独进了屋,沉声问道:“告诉我,荣儿在哪里?”
赫连濯见到卫昭,表情有些古怪,似笑非笑的。他盯着卫昭看了片刻,朝他招了招手:“阿昭,你走过来一点。灯太暗了,你站得太远,我看不清楚。”
卫昭面无表情,冷冷道:“我问你荣儿在哪里?你听得见就行了,不需要看得见。”
“阿昭,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不要这样无情好不好?”赫连濯越说越作,全然不懂得收敛。
卫昭狠狠咬牙,疾步冲到赫连濯面前,猛地一拳揍上他的胸口,揍得赫连濯咳个不停。
赫连濯抬手擦去嘴角咳出的血迹,挑眉笑道:“打是亲骂是爱,我就知道阿昭不是真的对我无情,咳咳……”
卫昭对赫连濯的“调戏”毫无兴趣,厉声道:“够了!你只要告诉我,荣儿在哪里就可以了。”
“告诉你有什么好处?”赫连濯笑得很邪,令卫昭不自觉地蹙紧了眉头。
见卫昭皱眉思索,赫连濯讨价还价道:“阿昭,你过来亲我一下,我什么都告诉你。”
“你做梦!”卫昭下意识地向后弹开了,眼底杀机浮现。
赫连濯仰天笑道:“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是你自己不要的。”
卫昭气极,转身就走,冲到门外问道:“还是没有小王爷的消息吗?”卫崇荣只要没被赫连濯的人控制,城破以后,他完全可以自己来找他的,怎么会一直找不到,难道……
亲兵们皆是摇头,他们已经在四处打探了,的确找不到卫崇荣的行踪。
卫昭咬了咬唇,慢慢转过身,重新回到屋里,走到赫连濯的跟前。
“如何?我没骗你吧?”赫连濯得意地笑,牵扯到脸上的伤口,不由僵住了。
卫昭抿着唇,死死盯着赫连濯的眼睛看。赫连濯毫不示弱,直直和他对视。
最终,卫昭闭上了双眼,缓缓贴了过去,大不了他就当是被狗咬了一口好了。
在卫昭的唇触碰在赫连濯之前一刻,门外有激动的声音响起:“殿下,小王爷回来了……”
卫昭双眼圆睁,狠狠瞪着赫连濯,半晌方吐出两个字:“无聊!”
赫连濯遗憾地叹了口气:“反正都是要死,我想满足个最后的心愿,不管过分吧。”该死的小兔崽子,亏得他良心发现放了他一马,他就不能再晚回来一点,真是可惜啊。
卫昭不理他,起身走人。他的眼神晦暗不明,是谁也看不懂的复杂。
卫昭刚走出门,卫崇荣就一路呼啸着冲了过来:“爹爹,爹爹!”
他张开双手,一把抱住迎面扑过来的儿子,颤声道:“你去哪里了?这么晚才回来?”
卫崇荣回抱住卫昭,脑袋在他胸前蹭了蹭,抬首回道:“我被困在地道里了……”
他是严格按照地图的提示走的,眼看已经走完了倒数第二个地道,再走一个就能出城了。地道的开关出了问题,死活打不开,卫崇荣无奈,只能原路返回,打算从地面冒险前往最后一个入口。
更悲剧的事情发生了,地道入口的开关是一次性的,他在里面打不开,还是出不来。
“什么?”卫昭低头看去,才发现卫崇荣全身脏兮兮的,忙问道:“你是如何出来的?”
卫崇荣拿出一把卷了刃的短刀,庆幸道:“亏得有它,我才能把石门给凿了个洞。”
卫昭拾起儿子血肉模糊、满是血泡的双手,心疼地问道:“荣儿,你凿了多久?”
卫崇荣摇摇头,回答道:“我不知道,地道里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我只能不停地凿那道打不开的石门,不敢停下来,更不敢睡觉……”
有好几次,他都想要放弃了,石门又厚又硬,以他微薄的内力,凿上去几乎没有痕迹。
而且,长时间的重复动作下来,他的两只胳膊酸痛难忍,几乎快要抬不起来。他的体力也流失地很严重,整个人又饿又困,实在撑不住了,就拼命地掐掌心和指尖,不让自己睡过去。
卫昭压根儿不敢细算,儿子到底在地道里困了多久。他像小时候那样,把卫崇荣抱了起来,一边往住处走去,一边命人快传军医。
☆、第058章 灵州
军医来得很快,探了卫崇荣的脉回话道:“启禀殿下,小王爷脉相平和,除了略为虚弱之外,并无大碍,静养两日即可,不日即可康复。”
卫昭闻言松了口气,一边看着军医给儿子处理手上的伤口,一边吩咐人送些松软好消化的食物来。卫崇荣在地道里困了将近两天,滴米未沾,可不是什么都能吃的。
早先,卫崇荣精神奕奕,甚至有些亢奋,全是一口气撑着。如今见了卫昭,很自然就松懈下来,没等食物送来就躺在床上昏昏欲睡了,上下眼皮粘在一起,根本分不开。
卫昭轻声唤他,让他吃了再睡,卫崇荣嘟囔两声,翻过身去,不予答复。卫昭无奈地摇摇头,只能让他先睡,不料卫崇荣突然睁开眼睛,在床上坐了起来。
“荣儿,发生什么事了?”卫昭被卫崇荣不大正常的反应吓了一跳。
卫崇荣揉揉眼睛,强迫自己清醒过来,问道:“爹爹,扶余七部的贵族,你是不是都抓起来了?”
卫昭点了点头,不明所以地回道:“是的。”无论男女老少,他一个也没放过。
卫崇荣紧接着又问道:“你打算如何处置他们?全部杀死吗?”
卫昭沉默片刻,颔首道:“是的。”他会放过的,只有扶余的平民和奴隶。
卫崇荣忙道:“有两个人,你千万要帮我留下来。”幸好刚才没有睡着,不然就要误了大事了。
“什么人?”卫昭好奇道,卫崇荣该不是要对赫连濯手下留情吧。
“一个是拓跋先翰,另一个是洛伽,赫连洛伽。”卫崇荣说着打了个呵欠,“爹爹,我实在太困了,你把人给我留着就行,等我睡醒了再慢慢跟你解释。”
卫昭听到洛伽的姓氏有些惊讶,可卫崇荣特意提出来了,他肯定会照办的。
卫崇荣这一睡,又是一天一夜,等他醒来,庆佳城的局面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除了他要求留下的拓跋先翰和洛伽两个人,卫昭下令斩杀了扶余七部的全部贵族,他不接受投降。随后,他向扶余的百姓宣布,他们可以选择留下,成为大衍的臣民,朝廷保证他们有田耕种,税赋只有关内的一半。如果他们坚持认为自己是扶余人,也可以在年底之前,带上自己可以转移的家产,迁居到亚尔斯兰岭以北的地区,绝不会有任何人阻拦。
面对这样的选择,当惯了奴隶的扶余人将信将疑。以往,他们只能依附贵族生存,不要说自己的田地了,就是他们本身,都是属于贵族的财产,更遑论他们种出来的东西。
如今,大衍攻陷了庆佳城,将七部贵族全部斩杀,搞得人心惶惶。很多扶余人猜测,他们会像以前的真皋人那样,将他们赶尽杀绝,从而霸占他们的家园和土地。
岂料大衍人别出心裁,不但不杀人,还让他们自己选择。留下的有田可以种,三十税一,连续种上五年,土地就是自己的了;想走的绝不阻拦,只要拿得动,什么东西都能带走。
都说天上不会掉馅饼,陡然掉个大的下来,把扶余人全体砸晕了。
城里的局势稳定了,既定的政策公布了,卫昭抽空见了芙莉妲一面。年仅四岁的洛伽显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卫昭进屋的时候,他开心地抽着自己的陀螺,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芙莉妲温柔地看着儿子,平静道:“你要如何处置我们母子?”
卫昭的视线同样落在洛伽身上,良久方道:“离开灵州,永远不要回来。”扶余亡国之后,大衍在扶余故地设立灵州,卫夙下令从燕州、云州迁来数万军民屯垦。
“就是这样?”芙莉妲一愣,似是没有想到卫昭的条件会是这般简单。
卫昭长吁口气:“放过你,因为你救过荣儿,放过你儿子,因为他是荣儿的弟弟。”
芙莉妲了然地笑笑:“如此说来,我不谢你,该谢谢小王爷了。”她的赌注,总算是押对了。
卫昭摆摆手,示意她不用客气:“一报还一报,礼尚往来而已,你不必多礼。荣儿还在睡着,你也不用跟他道谢,带上你儿子,赶紧走吧,外面给你准备好了马匹和盘缠。”
芙莉妲眼神一亮:“我去哪里都可以?”扶余这个地方,她早就不想待了。
卫昭好笑地撇撇嘴:“灵州你不能待,除了回家投靠卫斯雷,你还能去哪里?难不成,你还想南下欣赏一回大衍的风光?”芙莉妲曾经做过的事,他不是不知道,不过他不打算追究了。
芙莉妲秀眉微挑,得意道:“我去找舒西亚,你总管不着吧。”
卫昭不想跟她多说,转身走了,他没告诉芙莉妲,放过她的真正原因与卫崇荣无关。她是新安长公主的孙女,大衍亏欠那位美丽的公主太多,若非必要,不会轻易置她的后人于死地。
卫崇荣是被活活饿醒的,他还没睁开眼,就大声嚷嚷着叫人送上饭菜。
来人的速度倒也很快,只是卫崇荣看到他,立即就愣住了:“怎么是你?”
拓跋先翰把一碗温热的白粥放到桌上,抱拳道:“是秦王让我来服侍你的。”
卫崇荣又惊又喜,他的确是向卫昭求过情了,让他留拓跋先翰一命。可他万没想到,卫昭直接就把人放到他的身边了,简直是喜出望外。他从床上跳下来,趿着鞋子跑到桌前,顿时笑容全无:“我好容易才从地道里逃出来,你们就给我吃这个啊。”卫崇荣向来是无肉不欢的,可是今天的早饭,不要说肉了,就连下饭的咸菜都没有。
拓跋先翰拱手道:“这是军医的吩咐,你将近三天没有进食,只能喝白粥。”
白粥就白粥吧,它就不能再浓稠一点,卫崇荣端起碗,勺子都没用,一口把粥喝得干干净净。勉强哄了哄肚子,拓跋先翰端来热水,让卫崇荣洗了脸,又给他拿来今天换的衣服。
卫崇荣接过衣服,怔愣道:“我父王让你给我当小厮?”这是不是太浪费了。
拓跋先翰无所谓地笑笑:“秦王只说让我跟着你,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得做什么。”卫崇荣点点头,觉得这样还差不多,以拓跋先翰的身手,给他当侍卫都有浪费的嫌疑,何况是做小厮呢。
卫崇荣刚把衣服换好,卫昭就派人来传他了,说是有话要跟他说。
“爹爹,你找我有什么事?”外人面前,卫崇荣管卫昭都是叫的父王,可是当着他的面,他还是更喜欢叫爹爹,他觉得这样更亲切。
卫昭容色平静,动作亲昵地拉着儿子在身边坐下,略顿了顿,方问道:“你想见他一面吗?”
“你要我见谁啊?”卫崇荣一脸写着莫名其妙,看到卫昭略显纠结的表情才明白过来,他说的人是赫连濯,便摇头道:“我不见他,反正我们见了面,也没什么可说的。”
卫昭拍了拍卫崇荣的手背,轻叹道:“不见也好……”其他人他都杀了,就留着赫连濯一个,他怕卫崇荣醒来想要见他,却不想他完全没有这个意思,有点出乎他的意料。
看在赫连濯最终下令停止搜捕,没对卫崇荣痛下杀手的份上,他打算给他一个痛快,就不慢慢折磨他了,怪没意思的,过去的,就让他都过去吧。
卫崇荣抬眼看着卫昭,轻轻蹙眉,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今日的卫昭,对他的态度有些怪异。卫崇荣想了想,突然问道:“洛伽呢,你怎么安排他的?”
卫昭讶然于他的后知后觉,回道:“我让芙莉妲带他走了,永世不回灵州。”
卫崇荣觉得这个结果还不错,就没多问,他对所谓的弟弟,其实是没感觉的。
沉默片刻,卫昭又道:“荣儿,你已经用过早膳了吧?正好出去帮我办件事。”
卫崇荣根本不问是什么事,皱眉道:“我还没用早膳呢。”那碗清可见底的白粥,不算。
“那就用了早膳再去。”卫昭把要他办的事,向卫崇荣交待了一遍。
扶余是个奴隶制的国家,奴隶附属于贵族,长年累月为他们干活,无报酬,且无人身自由。
卫昭杀光了扶余的贵族,给了原来的奴隶平民的身份,还允许他们自由选择去向。他不指望有人感谢他,只希望灵州的建立顺顺利利,不要误了今年的春耕秋收。
岂料扶余人被奴役惯了,陡然得了自由无从适应,而且他们对卫昭及其麾下的士兵有着严重的不信任的情绪,很多人既不说要走,也不说要留,搞得灵州的筹备工作进展缓慢。
卫昭无可奈何,祭出卫崇荣“扶余二王子”的身份,给自己的话增加可信度。
姬辛觉得,卫昭这是病急乱投医,扶余人要信了卫崇荣才有鬼。谁知他们真的就信了,要走的默默开始收拾行李,要留的则是排队进行登记,一切进行地有条不紊。
对此,卫崇荣也是惊讶不已,他长了一张看起来很值得信任的脸吗?为什么同样的话从他口中说出去,那些人就相信了呢?难怪卫昭千里迢迢,也要把他带过来,原是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