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宋琰仍在书房内抄经,书案上烛火盛明,透过书房花窗,映在透窗而往的安毓芝脸上。
安毓芝定了定神,鼓起勇气,来到半敞的隔扇前悄悄门:“王爷,给您盛了碗参汤。”
宋琰头也不抬:“嗯,放下吧。”
安毓芝低眉顺眼捧着食盘进来,小心翼翼将汤碗送到宋琰书案上。
自安家出事以后,她过得愈加提心吊胆。
虽说她是外嫁女,不被牵连,但宋琰若要迁怒于她,于情于理都说得通。
可宋琰什么都没说,连句责骂的话都没有。
不过,自那以后,他再未与她同房。
毓芝已不敢强求,能在这王府内这般寡淡活着,就活着吧,不然还能怎么样呢?
宋琰笔端落到页尾,一顿,停下来,将象牙狼毫搁在端山砚上,走到旁边,正要端起那碗汤,忽听外头钟晨的声音传来:“王爷,宫里有旨意。”
宋琰接完旨,送走宫里的公公,回到书房内,见毓芝还在,也不赶她走,扫了她一眼,自顾自踱起了步子。
父皇要对宋珩下手?
这是为何?
难道说他觉得宋珩是下一个自己?
会对他有威胁?
宋琰心里的情感天平早偏向了和自己共同出生入死过多次的宋珩。
他是他在除了母亲之外,第二个最信任的人。
就算宋珩要觊觎那宝座,他也愿意和他公平相争,毕竟,要不是宋珩,他早就死在西疆的流沙河中,更不会击垮周家和宋玙,走到如今这一步。
虽然父皇解除了他的禁足,可外头护卫一个都没少,他出去也不方便,其他人估计也都在监视之中,也无法去见宋珩,要找谁去传这个信呢?
他一抬眼,目光落到安毓芝身上。
已是亥时,秦王府的角门处一个婆子并一个丫鬟走出来。
负责守在秦王府外的一个护卫看了看,“大晚上的,这是去哪儿?”
那婆子塞了把碎银子过去,笑着道:“军爷们辛苦,我们府上夫人生了急病,连夜赶着去请医婆子呢。”
那人接过银子点点头,没再问什么。
二人裹着镶毛缎子斗篷,带着风帽,一前一后走入夜色中。
“夫人,就秦王那个侧妃吧?”旁边一人问。
“是。”接过银子那人将银子散开数了数,分给身旁几个人,一面嘱咐道:“这事儿也得记下来,报上去,上头可说了,事无巨细,一概通报。”
毓芝找上门来的时候,灵芝和宋珩还未歇息。
虽觉讶异,还是将毓芝请到清欢院厅堂内。
灵芝有许久没见到她了,一面着小令上茶,一面仔细打量着她。
毓芝和当年在闺阁中得意时相比,已判若两人,更瘦,脸色蜡黄,似干了水分的黄瓜,蔫儿巴巴的,且神色间更加瑟缩,完全没了当年意气风发的影子。
灵芝有些唏嘘,安大为一己私欲所起贪心,害了香家不说,也将安家及后人都给害了。
“大姐这么晚,有何事?”
毓芝从怀中掏出一封信,递到灵芝面前,“秦王让我送来的。”
说完又低声道:“我得赶紧回去了。”
她还得真去找个医婆子上王府里去。
“喝杯热茶暖暖身再走吧。”灵芝指指桌案。
外头天寒地冻的,她看毓芝嘴唇都有些发青。
毓芝摇摇头:“不必了,出来太久怕人起疑。”
灵芝见她着急,便招呼小令道:“拿个手炉子来,添些热炭。”
又转头对毓芝道:“我那手炉子小巧得很,走路也可以一直抱在袖兜里,手暖了,身上就暖了。”
毓芝怵然愣住,多久没人关心过她的冷暖了?
她都忘了被人惦记是什么滋味。
她看了看灵芝,眼圈儿有些发红,如今高高在上的安灵芝,似完全忘了当初在安家怎么受她嘲讽欺负。
也是,她苦笑一下,她还用得着跟她记仇吗?
可灵芝这份善意,她以前和她做姐妹时,怎么就不曾珍惜?
毓芝接过小令递上的手炉子,那暖意从手上直冲脑门,她眼眶一热,朝灵芝鞠了一躬,转身离开。
☆、第436章 乍闻故人
一 待毓芝走远,灵芝才离开清欢院,拎着绣球灯,往芝兰阁走去。
芝兰阁内,除了宋珩,还有一个男子也在。
“安毓芝走了?”宋珩搓了搓灵芝冰凉的手,把她拽到暖炕上坐下。
“是。她很着急,是偷偷过来的。”灵芝说着,将信递给宋珩,“秦王让她送来的。”
宋珩打开信封口,展开信纸映着烛光扫了一眼,然后将信纸一角放到跳动的烛火上点燃。
“宋琰特意告诉我,皇上想对我动手了,他明日还会微服出宫去汇丰。”
坐在暖炕另一头的许振似对这二人的亲密模样见怪不怪,垂着眼根本不曾抬一下,凝视着面前杯中的茶叶,淡淡道:“他倒是个有心的。你说宋琰是真看不出你的心思,还是想借你手干掉宣德帝?”
宋珩勾起嘴角笑笑,“似乎都不是。”
他顿一顿,颇有些感慨,“这是个外冷内热的人,对人对物,不易动心,可一旦能得他认可,他便会不再动摇。我曾给他用过香果茶,他的心思还算坦荡。”
宋琰的性子,就算贤妃再怎么引导,外表再冷,内里也还有几分热。
许振抬起眼来,也笑了笑,“有他和宁福的消息,想来错不了,皇上明日难道真会去汇丰?”
宋珩点点头,“有所准备总是好的,准不准,明日就知道了。”
“要动手吗?”许振眼眸半眯。
宋珩摇摇头,“不方便,且有宁玉凤在,四周影卫必定也多,咱们一夜之间,做不好周密的布置,怕有闪失。若要出手,必须一击即中。”
“不过。”宋珩话音一转,看向许振,“咱们可以先吓吓他。”
宣德帝自打进了这皇宫,就不再想出去。
小时候,他在这宫城里瑟瑟缩缩,被嘲笑过,被责骂过,还被哥哥们拳打脚踢戏弄过。
可如今,他们都在土里,他却成了这宫城里唯一的真正的主人,这大周天下的主人。
这让他恨不得时时呆在这里,在每一块砖每一片瓦上都刻下自己的印记。
宫外?
那些市井坊间的浑浊气息,又怎比得上紫禁城内的仙宫琼林,玉树珠花。
所以这是他登基以来,第一次微服出宫。
他扮作富商,宁玉凤扮作随从,二人轻车从简,从东华门出来,便绕过东四往正阳门大街上行去。
马车到了汇丰门口停下。
宁玉凤撩起帘子,“老爷,到了。”
宣德帝下了车,扫了一眼气势华贵的五扇黑漆大方门脸,踱步进店里。
立时有小二迎了上来,“客官您是存银还是……”
不待他说完,宣德帝便挥手打断他:“你们东家在吗?”
小二迟疑着打了个哈哈:“您有什么需要尽管跟小的说,东家这会儿也不知在不在。”
宣德帝端着眉。
宁玉凤冷冷看了一眼那小二,开口道:“我们家老爷有大买卖,但只能和你们东家谈,你还是先去后头问问吧。”
“这个……”小二苦笑着,“您也得先给透个底儿,这大买卖是?”
“通号银票。”宣德帝吐出四个字。
小二眼一亮,所谓通号银票,便是数家钱庄联合起来,共同发行的一种银票,只要是参加联合的钱庄,任何一家都能以这银票兑钱,这是汇丰一直以来都在努力促成的事儿。
但无奈各钱庄间分歧太大,久久谈不拢。
小二听说这事,忙请二人到后头包厢坐下,往里通报去了。
宣德帝手里的茶刚刚捧上,后头人就来了。
“这是我们胡掌柜,这位是……”
“景老爷。”宁玉凤接口道,“昭通钱庄东家。”
胡掌柜震了震,昭通钱庄是江南与汇丰齐名的钱庄铺子,这东家竟然亲自找上门来了?
宣德帝抬眼看了看来人,淡淡道:“掌柜不行,得见了东家才能谈。”
胡掌柜在后园里拦下叶鸿,将前头事情说了一遍。
叶鸿皱了皱眉,他很少亲自处理钱庄的事情。
“既然他要见东家才能谈,您就去露个面儿,凡事有我在旁边顶着。”胡掌柜笑呵呵道。
“那去看看吧。”叶鸿转身往前走,却和身旁的随从打了个眼色。
宣德帝没见过叶鸿,叶鸿可是在元宵灯会上见过这位。
一进门,就认出他来。
“景老爷,久仰久仰!”叶鸿不动声色。
宣德帝挂着浅笑打了招呼,一双眼在叶鸿面门上睃来睃去,似要将他看个通透。
他不管叶鸿是不是会认出他来,只要见到叶家的人让他看看就行。
笑脸,圆眼,温柔和婉,有五分像!
他放下了手头的茶,深深看着叶鸿:“叶秀玉是你什么人?”
叶鸿一愣,“景老爷认识我姑姑?”
宣德帝猛地抓紧了手头茶杯。
果然,果然是那个叶家!
记忆瞬间被扯回三十年前,那时他还是十三岁的少年,最喜跟在大哥宋渊身后,和他宫里宫外的窜。
那时候宋渊已经和杨陶互生情意,有事没事都往香家铺子里跑。
香家的香铺也很奇特,别人的铺子就是铺子,他们家的铺子那是一片奇美无比的园子,各种篆香配在奇花异草间供人嗅赏,似在京城人间烟火中造出来的一片仙境。
打理那园子花木的人家便姓叶,和香家交好。
一日宋渊与杨陶撇下他,不知跑哪儿去了,他自个儿在园子里逛,被一盘流云生瀑般的篆香所吸引,忍不住碰了碰那山石形状的香炉顶上那朵莲花峰纹样的篆香。
“你瞎碰什么呢?这香可得十两金一盘,碰坏了你赔得起吗?”香家年仅十二岁的三少爷不知从哪儿蹦了出来,一把拍下他伸出去的手。
那时候他连个郡王封号都没有,就是个宫女所生又不得宠的落魄皇子,就连香家这样的人家都完全不将他放在眼里。
“就知道跟在太子屁股后头,一看就是讨饭样。”少年人说话又狂又毒。
他垂下头,攥紧的拳头深处,指甲掐到肉里。
“三少爷,您脚底下踩的这花儿,二十两金一株,我是找您赔呢,还是告诉二奶奶去?”
直到今日想来,那声音仍犹如天籁,将他从那难堪羞愤的深渊中解救出来。
他抬起头,见到一个双手叉腰的绿衣少女,嘴上说着狠话,面上却笑得温婉如莲。
☆、第437章 绿梅再现
一 那三少爷跳起来,往脚底下看去,“叶秀玉你哄我呢,这么点小叶子,怎么就二十两金了?”
少女照旧眯眯笑着,“这你就不懂了吧,这叫绿萼梅,姐姐我好不容易养了两年才长成这么一小株苗,算二十两金是友情价。”
三少爷一蹦老远,指了指宋谨,“你找他,我是看见他要碰那篆香才过来阻止的!”
说完一溜烟儿跑了。
剩下宋谨有些尴尬地看了看被三少爷踩扁的几片小绿叶,又看向那少女,“你会种绿萼梅?这,怎么办?”
满紫禁城内只有太极殿外有一株绿萼梅,父皇整日里当宝贝似的,定是极其珍贵之物了。
少女眉眼弯如月,声音脆如铃:“我吓他的,这绿萼梅我们家好多呢。”
他不由自主睁大了眼,紫禁城里的宝贝,他们家竟然有很多?
少女用手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笑着道:“秘密,这是杨陶姐姐教我种的,来我带你去看看。”
那是他第一次被绿萼梅的美所震撼,那温棚里早开的梅片片精致如玉,就如那少女的名讳,秀玉。
从那以后,他更加喜欢跟在宋渊身后去香家园子里,也喜欢将眼神停在秀玉身上。
可秀玉,秀玉的眼神总停在大哥身上。
他的眼神便黯了下去。
大哥,什么都有,而他,什么都没有。
他什么时候才能变成什么都有的人?
后来,他长大了,受封了郡王,不再住在东宫的偏院里,有了自己的王府。
父皇为他指婚娶周家嫡长女的时候,他没有犹豫,周家在京城里有小小的兵权,对他来说,这已经算不错的好处。
再后来,有个机会送上门来,他也没有犹豫,他抓住了。
他对香家的人向来没有好感,去死吧,都统统去死吧!
可没想到的是,叶家恐是怕受牵连,连夜遣散了婢仆,一夜之间从京城里消失了。
从那以后,他再没见过那像绿萼梅一般的少女,也再未听到过她的消息。
谁能想到,叶家竟然一直都在,且将钱庄生意做得这么大这么好!
宣德帝手有些发抖,他松开茶盏,将手缩回袖里。
“那你姑姑她,她还好吗?”他喉头似被沸水滚了几滚,终费力说出这句话。
叶鸿更加讶异:“我姑姑早在十八年前就死了。”
宣德帝脑中“嗡”地一声。
他在宁玉凤搀扶下走出汇丰大门,耳中仍回响着叶鸿的声音:“勇戾太子出事当晚,姑姑和太子妃一向交好,一直陪在她的身边,后来起事失败的消息传来,又拼死要送他们出城,后来,和太子妃一起死在追杀途中。”
宣德帝牙关不停打颤,身上发冷。
是他害了她,他没想到她会因为这件事而死!
她怎么那么傻呢,她是至死都还爱着大哥,所以才拼死去护那杨陶的吧?
她怎么能那么傻!
宣德帝有些恍惚地抬起眼来,正阳门大街上人流如织,这样的世界让他陌生得有些不真实。
一辆马车哒哒从门前跑过,清漆车厢窗畔竹帘卷起,他正好透窗看见里面一人的侧脸,浑身如雷击。
“拦下她!”宣德帝猛然一喊出声!
影卫的行动力极其迅速,几道人影闪电般冲往那马车,片刻间,那小跑的马车就被拦截停下。
那车夫吓得脸色惨白,还以为遇到当街打劫的,可这是天子门前呀,“你们,你们干什么?”
众卫看向宣德帝。
“车上是谁?”宣德帝举起手指,颤颤指向那车厢。
一影卫上前掀起那车帘,车厢里传来女眷的惊叫声。
一女子下了车,聘聘婷婷站到宣德帝跟前,盈盈一福礼,冷静却气愤道:“不知阁下何人,当街拦我张家马车作甚?”
宣德帝死死盯着她脸,忽然松了一口气。
他是太恍惚了,才听到秀玉的消息,让他有些失神。
面前这小媳妇儿,鹅蛋脸,葱管鼻,侧面看起来,像极了杨陶,可杨陶怎么会还这么年轻?
宣德帝吁出一口气来,挥挥手,意兴阑珊转过身去。
宁玉凤上前,塞了两锭银到那少妇手里,皮笑肉不笑道:“抱歉,我们老爷认错人了,小嫂子慢走。”
那小媳妇儿接过银子,悻悻然翻了个白眼,转身离开。
忽宣德帝眼角余光扫到她怀里的花枝,瞳孔瞬间放大来,“等等。”
小媳妇儿又回转身,讥诮道:“这位老爷还没认清人吗?”
宣德帝死死盯着她怀中的花枝:“你这绿萼梅,哪里来的?”
小媳妇儿低头看了看,“这个啊,街东头有个嫂子在卖花枝,可便宜了,二两银一束,听说可是皇宫里头的稀罕物呢,买回家过年供在菩萨跟前挺好。”
宣德帝还未听她把话讲话,拔腿就往东头走去。
珍贵如金玉的绿萼梅,二两银一束花枝!
除了杨陶,除了叶秀玉,还有谁能种出这样的花儿来?
还有谁?!
宣德帝走路跟飞似的,宁玉凤紧紧跟在身后,一面向后头护卫招手赶紧把马给牵过来。
“皇……老爷您请上马。”宁玉凤拽着缰绳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