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篆香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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篆香录-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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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嬷嬷看了看关得严严实实的厅门,低声道:“一个公公。”
  安二爷和严氏对视一眼,均看到了对方心内的惊骇。
  香家竟有这等能耐,有宫里的人看着,怪不得放心把孤女寄养到安家。
  安二爷眉头一跳,看了刘嬷嬷一眼:“可知是哪个宫的?”
  刘嬷嬷无奈摇摇头:“放下东西就走了。”
  严氏将手伸向箱盖,安二爷抢先一步,将那铜锁卸下来,打开盖子。
  箱内还有四个大小不一的箱子。
  安二爷先打开一箱,眼前顿时一花,被一堆随意拢放闪着流光的金玉珠翠乱了眼!
  又打开一箱,全是叠好装筒的书画卷轴,不用看,必定是卷卷名品!
  饶是安家富甲一方,见惯场面,安二爷还是微微有些心跳加速。
  还有两个小箱子。
  他打开一个,厚厚一叠花票盛在里面,他舔了舔嘴唇,看着严氏道:“都是银票!”
  “下面呢?”严氏沉得住气些。
  他又往下翻了翻:“房契、田契,这是京城的,这是金陵的,这是杭州的,娘,还有新安郡的!”
  严氏只点点头,亲自伸手拿出最后那个黑檀木盒,她深吸一口气,打开来。
  一卷些微泛黄的书册,静静躺在盒中,散发着古老久远的气息。
  严氏瞄了眼上头的字,灼眼一般,“砰”一声盖上盒子,捧在胸前,眼角滚出两行泪,颤声道:“这可是,我们安家的命啊!”
  就在这时,外头响起一阵慌乱的脚步,紧接着,是严氏大丫鬟梅香慌乱的声音透门传来:“太太,不好了!后头出事了!”

  ☆、第二章 归去来兮

  安灵芝就这么大睁着眼,躺在床上,听了一夜的雨。
  她很想睁开眼的。
  在合上眼的那一刻,她非常努力地想睁眼,看看将自己从血泊中抱起来的那人是谁。
  楼鄯王宫被叛军攻破,后宫中哀声四起,血流成河。
  她被一群银甲燎兵围住,那领头之人制住她双手,压在地上,将她衣衫在众人面前寸寸撕裂,那群人的眼中闪着野兽一般的绿光!
  她拼了命一口咬在那人肩膊处,脱手将毒药丸塞进口中。那人正要一巴掌扇到她脸上之时,他的头没了。
  血喷到她身上,她忘了惊骇,呆呆看着早她一步死了的无头之桩扑通倒下。
  一个脸带苍狼獠牙面具的身影从天而降,转瞬间将自己揽在怀中。
  她挣扎着,喃喃问道:“你是谁?”
  那人正要揭开脸上的苍狼獠牙面具,可说完这句,她便撑不住了,眼前一黑,什么都再看不见。
  她听见他因激动而变得尖亢的声音在哭喊:“灵芝!我来晚了!”
  他到底是谁呢?
  为何认识自己?
  又为何会出现在楼鄯国的深宫中?
  她想着这些个百爪挠心地问题死去,不甘心,太不甘心呀!
  她才十八岁,她才刚刚知道自由的滋味。
  就这么死了吗?
  服下断肠草汁萃取的药丸,必死无疑!
  可为什么又真的睁开眼了?
  为什么看见的却是这里?!
  雪洞一样的房间,除了一张罩着紫棠色暗石榴纹帷帐的梨木架子床,空余四壁。
  她记得这里,这是安家刚搬来京城的时候,她住的房间。
  帐顶上有一小滩变成深紫色的污渍,她那时睡前不知盯着看过多少次,不停地想,这是怎么弄脏的?
  老鼠踩过的脚印?丫环拍死的蚊子?还是,这里什么时候发生过溅血的凶事?
  那时她刚刚十岁,想到最后一个念头,还会有些害怕,慌忙闭上眼将脸盖进被子里。
  这帐子直到她搬出去,也没换过。
  怎么会再来到这里?
  她眨了许多次眼,掐大腿掐胳膊掐得自己生疼。
  疼啊!应该不是做梦!
  她不敢动,就这么躺着,不敢闭眼,就这么睁着。
  她希望自己,就是现在这个,十岁的,安家三姑娘,安灵芝。
  挂在门口的风灯红烛燃尽,渐渐暗了下去,摇曳的烛影扫过墙角,最后一丝光亮收向门缝,屋内陷入一片寂黑,这是黎明前最后的夜。
  雨还没停。
  灵芝静静地听着。
  沙沙沙,那是雨滴落在院内青草的声音;
  滴答滴答,那是廊檐下,沿着如意纹瓦当垂下来的雨线儿,打在青苔石阶上的声音;
  间或一阵哗啦啦,那是雨水在芭蕉叶上汇成小溪流,压弯阔叶,滑落到芭蕉树下那只残缸里的声音。
  随着雨声渐稀,屋内透进一线朦朦胧胧地青光。
  这是她和姨娘住的院子,叫晚庭,是安府最小最破的一层院落。
  北京城的安府,是去年升了礼部尚书入了阁的安大老爷置下的,挨着永定门,坐落在琉璃井胡同里,和安大老爷的尚书府打通,占了大半个胡同。
  刚搬进来时,这院落上挂着一张旧牌匾,头一个字掉了漆,后头隐约可见“晚庭”两个字。
  “就叫晚庭吧。”父亲随意地说。
  就像对她那么随意。
  没人有意见。
  管他也许是枫晚庭,或者是霞晚庭,都不重要。
  对那时的灵芝来说,重要的是吃饱穿暖,和姨娘不再受丫环婆子的欺负。
  等等,如果这是她十岁那年,刚搬到北京城,又住在这里,说明!
  她脑子里突地一跳:说明姨娘还活着!
  她蹭地从床上跳下来,双脚踏在地上,实实的,一点不虚,忽觉得心跳得厉害,又停下来。
  这不是梦吧?不会是梦吧?
  许是听到动静,耳房的棉布帘掀开,一个小脑袋探进来道:“姑娘醒啦?”
  灵芝怔怔地站在,借着鸦青色的天光,看着眼前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是小令!陪伴了她十几年的小令!
  又不是那个随着她去楼鄯和亲的小令!
  这是小时候的小令,细软的发丝,细眉长眼,单薄的身子极瘦,穿什么都晃晃荡荡像兜着风。
  她忍不住扑了过去,紧紧把小令搂在怀中,哭了起来:“小令!我们又回来了!”
  “啊?”小令刚醒,人还有些迷迷糊糊地。
  不过她向来乖巧,姑娘说一绝不问二。
  见姑娘这么莫名其妙地抱着自己,又哭着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也不推开她,顺着她拍拍她的肩。
  “姑娘做噩梦了么?我娘说,做了噩梦的人,得有人帮她把魂给喊回来。姑娘,要不,我给你喊喊?”
  小令见灵芝没有回答,便悄声在她耳边碎碎念着:“灵芝灵芝,回来吧!灵芝灵芝,回来吧!”
  灵芝听着她稚嫩又一本正经地声音,心头酸涩无比,真的是自己的魂魄回来了吗?
  她抬起头来,看着比她矮了半个头的小令,咬了咬唇带着泪笑道:“我真的回来了?”
  小令以为喊魂起了作用,高兴地点点头:“回来了!姑娘,别怕!”
  灵芝用力点点头,直接问道:“今日是哪年哪月哪日?”
  小令直当姑娘真睡迷糊了,担心道:“姑娘你没事吧?今儿个是元丰一年九月初六,姑太太要来,昨儿个睡前你还说,让我早点叫你起床,你好梳洗了候着雅姑娘。”
  九月初六!
  灵芝脑子嗡地一下,在她梦中,九月初六是个最难忘的日子!
  那日,养着她的姨娘王氏投湖自尽!
  为何会回到这日?
  “姨娘呢?”她忙问道。
  “还在睡觉吧。”小令看了看刚泛起青色天光的窗外。
  灵芝从她住的东厢房出来,院中的一切,和她晚间躺在床上脑中描摹的样子重叠起来。
  青石甬道蜿蜒开去,将院子分成四坪,长久失了打理,几丛蒿草倒是茂盛得很,比墙角一溜冬青都高,围着攀满了野蔓藤的石桌石凳,沉寂在院子西南角的柿子树下。
  东边,她住的厢房檐廊外,便是那黄了叶子已是半颓的芭蕉树,似一个垂暮老人,耷着脑袋撑在那口破旧大鱼缸上。
  这宅院的前任主人想来也是南方人,舍不得“湘帘卷处披翠影”的景致,将这芭蕉挪移到北地大院之中,却忘了南橘北枳,倒给她留了一地残叶。
  她们本来是被安排住在揽翠园的。
  临上京时,已故安二老太爷之子,安家三老爷安怀樟,说服了大伯母严氏,带着一家子一起上京来。
  于是揽翠园让给了安三老爷一家四口,灵芝和王氏则被安排到这还没来得及打理的晚庭之中。
  灵芝来到正房的时候,王氏还没醒。
  她叫住了准备唤醒王氏的菊芳,悄悄走到帐前,隔着一层薄薄绡纱,看着尚在熟睡中的王氏。
  她那房间的帐子本是王氏这屋的,秋刚起,王氏怕夜间仍有蚊虫叮咬,执意将自己房间的帐子卸下来,挂到灵芝房去,自己则只留了薄薄一层绡纱。
  王氏总是这样,虽不能为她在安家争取到更多东西,却总会把所有的最好的给她。
  冬日厨房端来冷汤,她便亲手端着碗放在炭盆子上烤热。
  一日下雨,送来了还混着泥水的剩饭,她扒开饭皮,将中间干净的米粒捡出来留给灵芝。
  她们俩的冬衣,总是延后送来或者一冬都不见影,王氏便用自己旧衣,亲自动手为灵芝缝制。
  一个嫡女,母不喜,一个妾室,夫不顾,都似被安府遗弃之人。
  灵芝想到往事种种,眼睛一酸,忍不住又落下泪来。
  王氏似有觉察,动了动,睁开眼睛,待凝神看清了身着单衣立在床旁的灵芝,唬了一跳,忙坐起来,手探出帐子将她往床上拉。
  “怎的起这么早,衣裳也不穿,你看你,手都是冰的,冻坏了可怎么办?”
  王氏给灵芝裹进被子里,又用手不停搓着她冰凉的小手,心疼又嗔怪地看着她:“可是不习惯?要不今晚上姨娘这儿睡来。”
  灵芝咬着唇,像小时候那样,将头探进她怀里,似猫儿般蹭了蹭。
  真好,她不是魂,王氏也不是。那那些记忆,是梦吗?
  王氏屋中从不点香,她怀中是带着微暖的汗气与女人最温柔的气息,是让灵芝最熟悉和安全的味道。
  王氏拢了拢灵芝一头黑鸦鸦的散发,带着宠溺笑道:“可还像个小女娃一般,再过两年就是该说亲的大姑娘了。”
  灵芝轻轻地“唔”了一声,努力止住漫出的眼泪,不让王氏觉察到自己的异样。
  “我是不是吵到您睡觉了?”
  王氏揽着她的背,一下一下轻拍着,带着笑意道:“傻丫头,姨娘陪着你,你再眯会儿。”
  对王氏来说,与其说是她陪灵芝,还不如说是灵芝陪她。若不是这个玉琢般的小人儿,这大宅中十年,她真不知该怎么熬过来。
  漫长的清冷岁月中,灵芝给她添了太多欢笑和乐趣,她是真心将她当作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般疼着养着护着。
  也怜着。
  她是可怜人,这小女娃,比她更可怜。
  有母犹无母,有家似无家。
  灵芝依然趴在王氏怀里,赖着不肯起,看起来像是撒娇,心中却琢磨着梦中的事。
  不管那些记忆是不是梦,灵芝有一点很清楚,就如同真的活了那一世一般,她的心,再不是十岁小女孩的心思。
  不过一夜没睡,那熟悉的香味让她格外安心,竟真的沉沉睡去。

  ☆、第三章 似梦还真

  待她醒来时,王氏正端坐在铜镜前,由菊芳梳着头。
  “醒啦?”王氏从镜中看到她爬下床来,笑着道:“赶紧让菊芳给你梳个漂亮的垂髫,一会儿廷雅就该来了。”
  菊芳伺候完王氏,再服侍灵芝梳洗更衣。
  姑姑回安家,母亲应氏照例是不会让她们去前院见客的。
  只是姑姑的女儿苏廷雅,一定会来找她。
  廷雅长她两岁,是在她三岁那年,随姑姑搬回新安郡安府的,她和哥哥苏廷信,都爱找灵芝玩耍,也时时护着她不受毓芝和敄哥儿欺负。
  不过只住了四年,苏老爷赴京任大理寺少卿,她们也随着入了京。
  小令捧着食盒从院外回来,兴冲冲一路小跑:“姨太太,姑娘,今日朱嬷嬷给了一碟翡翠虾仁烧麦!”
  王氏喜道:“可是因为姑太太回来准备的么?”
  灵芝却一凛,浑身瞬间爬满鸡皮疙瘩。
  翡翠虾仁烧麦,她记得!
  在她梦中,就是这日,小令也是这样带回一碟翡翠虾仁烧麦。
  她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因为她当时特别开心,食盒还没打开,那油浸浸的香气就盈满鼻端,勾引得她肚里的馋虫直往外拱。
  可当她大口吃到嘴里的时候,却一口吐了出来,咸到发苦。
  她就知道,朱嬷嬷怎会那么好心,想来是手一抖洒落了盐,与其扔掉,不如塞到她们这里来。
  灵芝看着小令喜冲冲地将两碗小米粥并三样酱菜放到桌上,再小心翼翼取出一个润瓷纹花枝四方小碟,碟子里三枚绿莹莹似菱角的烧麦静静躺着。
  她的梦里,吃到那烧麦的那一日,还发生了一件事,见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若今日也见到那人。
  那么。
  她如堕深渊之中,那么她记忆中的那些事,便不是梦!
  她几乎是跑着过去,几步来到桌边,拿起朱红竹箸,挟了一个烧麦就往嘴里送。
  “呸!”翠色刚到舌尖,她便吐了出来。
  是那记忆中的味道,苦涩难抑。
  王氏忙道:“怎么了怎么了?”
  一面赶过来掏出帕子来给灵芝擦嘴。
  灵芝将那碟子放往一旁,心中一片冰凉,是真的,梦中的事都是真的,是她实实在在经历过的!
  面上却淡淡道:“嬷嬷太舍得放盐了。”
  王氏一听就明白过来,又心疼又添了几分愧疚,都是因为她没用,所以灵芝这个安家嫡出的小姐,却过着丫环都不如的辛苦日子。
  她没注意灵芝话语中异样的冷漠,但菊芳注意到了。
  菊芳本是安老夫人身边的一等丫鬟。
  灵芝两岁那年,因为乳母嬷嬷失职,将她遗落在慈安寺后山中。虽后来灵芝被人送了回来,那嬷嬷也被发落出去。
  安老夫人就将菊芳送来王氏身边,一起照顾灵芝。
  她一百个不愿意,这等变迁,等于是从朝堂一品大员贬成七品从吏,可老夫人发了话,她不敢违背。
  虽然月银不少还多了,但在安府的地位一落千丈。
  一开始她还想着回去,但后来老夫人病越来越重,以前在老夫人身边的门路也早被人挤没了,她虽不甘心,也只好认命跟着这倒霉的两个主子呆了下来。
  这两个主子差不多,大的小的,都是那和好的面团,任人搓圆捏扁的性子。
  今日她好像有了一丝错觉,三姑娘刚刚那话里,多了几分令人生寒的凉意。
  她额外地看了三姑娘一眼,还是老样子,低眉静气,老老实实喝着三等丫环配用的小米粥。
  她心底暗叹一声:可惜了这个小美人儿。
  用过早膳,灵芝便陪王氏坐在窗前炕沿上缝制冬衣,透过半开的窗棂,不时看看院门。
  雨已住了,小令清扫着檐廊的积水,菊芳不知去了哪里。
  如果那些事情都是真的,好好的姨娘,怎么会投湖自尽呢?
  “姨娘。”灵芝开口了。
  “嗯。”王氏答着,并没有抬头,仍专心地给灵芝的冬袄绣着襟边一只红蜻蜓。
  灵芝又不知说什么好。
  王氏却自顾自说:“等一会儿姑太太小姐来了,得问问她,京城哪家金银铺子好。等年前出门上香的时候,姨娘再带着你去打两根钗子,我们灵儿翻过年就十一岁了,也要备点妆面了。”
  灵芝心头一酸,王氏不会自尽!
  还想着给自己打钗子的人,怎么会忍心丢下自己不管呢?
  话音刚落,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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