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转向槿姝:“你这么着急见我,是为何事?”
离月送来茶汤置于案上,再默默退到一旁。
槿姝没想到爷会先问自己,想到爷定是将姑娘放在第一位的,心头不由一暖。
“姑娘知道了自己非安府亲生,正在千方百计找寻身世。”
“目前已找到线索,城南五福永昌香料铺的掌柜是之前绑走姑娘的人,也是知道姑娘身世的人,他们还在找一本书,叫做《天香谱》,那本书现在在安二老爷书房的地下密室中。”
宋珩抬眼看着前方,清幽如夜的目光却落往虚空,喃喃念着:“她知道了?很难过吧!”
槿姝头一次见他面露这般揪心神色,一时不敢再开口。
宋珩站起身,走到窗口拉开窗帷一角,往西南方看去,似乎那样就能看见他日夜思念的人。
他一早就知道她不是安家的孩子。
所以在她还是个小婴孩时,安家二太太才想置她于死地。
所以她才会在刚两岁时,便孤零零被人扔在了深山。
他捏紧了背在身后的双手。
他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站在她身旁守护着她?
要怎么做?怎么做才能尽快结束这一切?
他不开口,谁也不敢讲话,屋内陷入一片沉寂。
半晌过后,他方转过身,脸上那丝恍惚已经不见,依旧是平日沉稳的模样:“《天香谱》在安家?你确定吗?”
槿姝点点头:“奴婢亲眼所见,姑娘还翻看过。”
宋珩脑海中闪过种种念头,女婴,《天香谱》,香家,安家。
他来回踱了两步,对立在门边的离月道:
“你通知娘娘这件事,再问问她知不知道香家被灭族那年,是不是漏了一个女婴?”
槿姝这才明白,原来爷也不知道姑娘的真正身世,有些丧气地垂下头,又想起来问道:
“那安府那边,要帮他们查内奸么?”
宋珩略微思索:“以灵芝的安全为准,她若想查,有什么需要配合的,你尽管找小叶子。”
槿姝得到答复,先行告退而去,转瞬又没入夜色中。
待槿姝离去,宋珩方转向叶鸿:
“这汪昱还很上道儿,若不是他非要上离月这儿来,我还找不到借口出府见你们。汪昱上钩了吗?”
他后一句向着离月问。
离月垂首恭敬答:“还算顺利,不过他很谨慎,应该还没完全信任我。”
“他有没有对你不规矩?”宋珩问道。
离月垂下的脸上暗暗闪过一丝莫名的喜色,声音却仍严肃:“没有,很有风度。”
宋珩点点头,往竹榻走去,心头暗忖:难道此人真是个正人君子?
他立在窗前湘竹榻边,俯身看了看,又向叶鸿道:“篆香已经全送出去了吗?”
离月立马上前,亲自以宽袖擦拭两遍,方向宋珩点头示意,再退到一边。
这位爷,什么都好说,就是特别爱干净,尤其是坐卧之所,一定要一尘不染。
宋珩这才撩起苍青蟒纹程子衣,坐到榻上。
叶鸿立在他身旁,仔细答道:
“连珠璧合篆香在三月前开售,甚受欢迎,娘娘名单中的人都来买过。但,没有任何人来打探消息,也没有其他异动。”
宋珩半眯起眼,刀刻般的五官透着凝重:“为何宫里到现在也都没消息?”
连珠璧合纹样的篆香,是父亲当年起事之前,用以联络传递信息的暗号。
他们将密信放入小铜管中,再裹上香泥,做成篆香。
而此款篆香的印模,只有娘才能做出来。
现在抛出这款篆香,便是想以此为饵,钓出那个当年告密的人。
若不是有人告密,父亲必不会在神武门外遇伏!
起事也绝不会失败!
如今这篆香再度面世,当年参与起事的人必定都会猜测,娘根本没死!
那么他们,或许会保持沉默,将这秘密带入坟墓,或许会来找自己,探寻娘的消息。
比如卫国公府的老国公爷,亲自请自己入府寻问娘的生死,还希望自己能继续父亲未完的路。
可如果是那个告密者,一定会害怕娘的报复!
他们对于娘的畏惧,比对父亲更甚!
那个告密者必会有所动作,而最可能的,便是向皇上告知娘还在世的消息,那皇上就会来找自己或者找嬷嬷探问。
他们的大网已经张开,香铺、买香各府、宫里,何处有了异动就表示有猎物撞了上来,可奇怪的是,平静得过分。
娘那份名单上的人,除了死掉的和她亲自排除掉的,还有三家,卫国公府,武定侯府,忠勤伯庄家。
而现在这几家,无一有异动!
难道是娘判断错了?根本没人告密?
还是老国公爷根本就是在试探自己?
宋珩随即否定了这个猜测。
若想打击自己,找到皇上揭发此事,是最快最直接的路子,反正如今这个皇帝叔叔,表面上对自己亲近有加,实则防范严密。
若老国公真是告密者,犯不着如此冒险,亲身劝说自己谋反。
那可是将脑袋交到自己手上!
以他当时的话,自己随便在皇上面前露点口风,卫国公府三代人的性命怕都保不住了。
宋珩愈想愈茫然,是哪里出错了吗?
可若是找不到那告密者,他害怕会走父亲的老路!
最可怕的,不是敌人,而是一个在你身后磨刀的朋友!
☆、第071章 梅子加蜜
安怀杨来到晚庭的时候,灵芝正在午歇。
有了那冰扇,屋内凉意幽幽,混如偷得秋日一缕风,让人一沾枕便懒懒欲睡。
槿姝照例领了安怀杨到西厢房坐下,他二人日日相见,愈加熟悉。
槿姝本是潇洒性子,倒也不似之前般拘礼。
她让翠萝拿出灵芝特意为四叔准备的梅子茶,又取了凉水杯盏等物,为安怀杨冲泡。
安怀杨见她在梅子青冰裂纹茶碗中,放下梅饼,便提壶欲浇水,忙伸出手阻止:
“等等等等,这梅饼需先裹蜜三分,再添水三分,再入蜜三分,再添水三分,反复三次方润。”
槿姝哭笑不得,扬起眉,嗔了他一眼:
“这会儿倒是有老爷模样了。”
一抬眼见他那湖绿竹纹直裰袖口处,一道长长的口子撕开来,含笑戏问:
“四老爷这是上哪儿抓贼去了?”
安怀杨瞧着她含嗔带笑的模样移不开眼,经她一说,自个儿这才发现袖口破了。
颇不好意思收了手,拈起那袖口:
“刚刚过来路上见一片月季开得正好,灵芝不是要午后蝶扑过的月季花蕊么?我便去收了些来,想是被刺丛给刮的。”
说着,从袖口中掏出一个浅浅的盛胭脂粉的元宝样式梨木盒:
“也不知她尽找这些刁钻的玩意儿做什么?”
这四老爷,看似是个粗爽之人,实则心思细腻,他若要对一个人好,那真是无微不至地好。
槿姝扯扯嘴角无奈一笑,叹口气:
“怎的连个丫鬟随从都不带。”
说着,起身出门去。
一会儿又回来,抱着针线盒子,大大方方道:
“喏,脱下来,奴婢给您缝好。”
安怀杨倒是颇不好意思地往炕后扭了一扭:“在这里?”
槿姝“噗哧”捂嘴一笑:
“难道平日里四老爷更衣梳洗都不是婢子伺候么?”
她以为像安家这样人家的老爷少爷,打小都是丫鬟成群,伺候惯了的,不曾想这四老爷脱个外衣都这般忸怩。
安怀杨自己也笑了,一面脱了外裳,只穿了薄绸中衣,一面自嘲:
“还真不是,在别人看来,我可能是安家的四爷,但灵芝知道,我跟她的日子啊,差不了多少。”
槿姝接过直裰,手中触到安四身上的余温,不由有些心跳,又听出他话语间的落寞,心下戚戚。
怪道这个四老爷总是不回安家,听说他如今只住在揽翠园前院一个小厢房中,也是看似有家,实则无家之人。
她怀揣着心思,在炕沿坐下,带上顶针穿针走线,细细缝补起来。
安怀杨则先将今春新酿的槐花蜜,铺了一浅口碟面,再拿竹筷拈起一片梅子饼,在碟中一滚,放入茶碗中,冲入三分凉水。
再以竹勺舀一小撮蜜,绕着圈滑入水中。
如此这般反复,方端起茶碗递给槿姝:“来,尝尝,是不是比你混冲的好喝?”
还不等槿姝回答,就直接将碗送到她嘴边。
槿姝正专心走线,下意识就张嘴吞了一口,那清凉幽香的味道漫过嗓子,才恍然醒悟,这是四老爷喂的!
飞快地抬起脸睃了一眼,见他满脸含笑,一双桃花眼似含着水般看着自己。
不禁羞红了脸,稍稍侧过身子,抿着唇道:“还是梅子加蜜的味道。”
安怀杨故作诧异:“是吗?”
收回手,也不避嫌,就着那茶碗便喝了一口,笑着咂嘴:
“是了,许是我蜜加太多,不然怎的这般甜?”
槿姝听他话中有话,只觉耳根都开始发烫,心中一浪接着一浪,涌个不停。
干脆再转过身子,背着安怀杨,声如蚊呐:“四老爷,别再取笑奴婢了。”
安怀杨见这朵带刺玫瑰含羞露怯的模样,心中快慰无比。
这样的夏日午后,佳人缝衣,梅子添茶,不就是家的模样么?
他心头一热,对着槿姝的背影凝神开口:“槿姝,跟我走吧!”
槿姝没出声,安怀杨却分明看到她双肩微微颤了颤。
半晌,槿姝方转过头来,恢复了恭敬的模样,垂眼看着地:
“爷说笑了,槿姝还要陪着姑娘。”
她将直裰一抖,展开:“好了,四老爷穿上吧。”
安怀杨站起身来,槿姝帮他穿上,整好衣襟,再仔仔细细扣上右衽领边的扣子。
安怀杨忽探出手来,握住她停在自己胸口的一双柔荑,柔声且郑重道:
“我不是让你做丫鬟,我是要娶你。”
槿姝又是羞又是急,心中又漫开没来由的欢喜,如那刚刚喝下的梅子茶,酸酸甜甜,熨透心底。
可那欢喜又让她更加不安。
她是有任务在身的人,怎能离开姑娘?
一想到与面前这个人终究殊途,心中竟比自己想象中更难过。
他越柔情,她越想躲。
那大手握得她浑身发烫,她想抽出手来,却不知怎的,没有半分力气。
只听一声门帘撩动的声响,安怀杨方松开手。
槿姝忙退回炕沿去。
“咦?”小令俏生生的声音传来:“四老爷为何总是赶在姑娘歇午觉的时候来?”
灵芝笑着敲了一下她前额:“就你话多!”
槿姝更臊得无地自容,垂着头,慌慌叫了声:“姑娘。”
便拨开帘子跑了出去。
灵芝穿着烟罗纱浅兰褙子,眯眯笑着,坐到炕沿边上,看着笑得合不拢嘴地安怀杨:“四叔你且等着,等秋天我分了汇丰的利,定给槿姝添一大笔嫁妆。”
安怀杨哈哈笑了两声,也坐到炕上,两手撑在盘膝上,认真道:
“乖侄女,这媒只能你来做了,我是真心想娶槿姝姑娘,可她若是不愿意,我必不会强人所难。”
灵芝嘟起嘴,故意翻了个白眼:“哪有让未出阁的姑娘做媒的。”
安怀杨故作着急:“等你出阁再做媒,你四叔我岂不是都老了?那为了你四叔我早点抱儿子,不如你明年就出阁怎样?”
灵芝笑着越过炕桌作势要捶他:“好啊四叔,为了你自个儿就要卖侄女了!”
两人笑闹一番,方停了下来。
灵芝心头的甜意却越来越浓。
这一世,若让槿姝与四叔一起离开安府,共同浪迹天涯,她最看重的两个人都有了好归宿,那自己就没白回来!
安怀杨直到晚膳时分,才回揽翠园。
刚进大门,就遇到自己同胞哥哥,安家三老爷安怀樟。
安怀樟年近四十,比他矮了一个头,身子干瘦,脸却带着几分圆润,看起来憨厚老实。
他看着恭敬行礼的安怀杨,轻轻点了点头,越过他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下来:“既然回来了,就好好做事,只要你安分,总有一日,会有你好日子。”
安怀杨看着他背影,声音清冷:“若要安分,让我离开不是更好么?”
安怀樟淡淡道:“听说你在外置了不少田庄铺子,翅膀是硬了。你想走,我不留,不过你若是还念着父亲,就好好在安家呆着。”
安怀杨听他提起父亲,眉头一跳,面色仍旧不改半分:“你查我?”
安怀樟冷哼一声,不再答他,头也不回,继续往前走去。
☆、第072章 疫情汹涌
当夜,揽翠园中安三老爷的寝房里,传来寥寥丝语。
是徐氏软绵略哑的声音:
“老四最近可往松雪堂跑得紧,又和灵芝那丫头日日处在一块儿。”
“我知道。”安怀樟平躺在凉簟上,闭着眼睛,呼吸悠长。
“您就不怕,他万一**什么风声?”徐氏微微侧过头,盯着安怀樟侧脸。
“他不会。”安怀樟缓缓张着嘴:“他身上毕竟流的是父亲的血。”
徐氏不以为然地转过脸,也学他的模样闭上了眼睛:“可若是有人生了怀疑,拿他去问呢?”
安怀樟倒是猛地睁开了眼:“有什么不对劲吗?”
徐氏微微摇头,又点了点头:
“我只是有些不安。柳姨娘那边,这些日子竟是封得严严实实,说是养胎,可也不至于连门都不让出呀?”
安怀樟在心头盘算了几分:
“你想法子见她一面,眼下还有个事儿,得让她去安排。这事儿若成了,咱们就可以收网了。”
徐氏睁开眼偏头道:“什么事儿?”
安怀樟盯着天花帐子:“你且看着吧。”
徐氏不再多问,那双平日里谄媚的眼睛多了几分冷意,连带着眼角的皱纹都凝肃起来,她将心思又放回了安老四身上。
安三老爷念着血脉之情,她可不念,若是能让他自己离开,那便最好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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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夏正烈,灵芝除了琢磨药香的事儿,心头的不安更盛,日渐焦灼。
上一世,四叔正是夏日里出的事儿。
她是事后才听小令说起,是以不清楚究竟是哪一日发生的。
且有了王氏的事情在先,她越发不肯掉以轻心,恨不得日日夜夜都盯着四叔才好。
可害四叔的人究竟是谁呢?
听父亲的意思,安府中的内贼八成是柳姨娘,可柳姨娘如今已被软禁起来了,四叔还会出事吗?
无论如何,她都要做好十分的防范。
因此这几日来,她出门都只带上小令,命槿姝暗暗跟着四叔。
药香方子倒是已成了一半。
原来那日灵芝见着《天香谱》中一味驱疫药香,便将那方子粗略记下来,可是那方中所用之料,非怪则贵,实在不好配齐。
她便照着那药性,自个儿摸索着配比了一方。
用可治百病的馝齐香为君,以月支香、桃金娘、石叶香为臣,又按照“金木水火土”的五行炮制之法,去毒存药理。
试验了好多回,那馝齐香的香性却存不住,一遇火即散,消没得太快,且用多之后会让人双目生盲。
如何消除或者克住这点毒性,还需再论。
好在永安坊中的制香师傅,都个个经验丰富、香艺高超。
特别是总掌邢师傅,有三十多年的制香经验,一见她这方子,便指出了好几处可以调整修改的地方。
这日,刚从永安坊回来,灵芝便觉得不对劲。
马车一进角门立即关门落锁,好几个小厮过来将马车浑身用沾药的笤帚扫过一遍,方才放行。
浓浓的药香味飘在空气中,看来时疫凶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