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稍稍往后靠去,安二替她将迎枕挪了上来:“将来你若是出息了,就自个儿去打听打听,到底香家当初托了谁?老婆子我想这个问题想了十多年,也想知道答案。你的身世就是这些,还想知道什么?”
灵芝动了动手指,木然摇了摇头。
原来一切就是这样啊!
严氏的话语间找不到漏洞,听起来也不像是说谎。
那父亲,自己倒是应当叫他一声舅舅?
她忽然有些想笑,她费劲心思想要脱离安家,后来发现,自己还是与安家绑在一起。
这么久以来一直在追寻的真相就这么出现在自己眼前,却反而像听别人的故事一般。
她觉得自己可以离开了,站起身来,向严氏福了一礼,正转身要走,忽然想起一事,回头道:“那,《天香谱》呢?”
安二老爷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不由自主给严氏端上一杯茶递过去。
严氏接过茶,面色不改,轻轻抿了一口,用杯盖拨着茶叶沫道:
“那是安家祖上传下来的宝贝,安怀樟告诉你说那是香家的?”
灵芝怔怔出神,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
“哼,那贼子!”严氏有些忿忿:“想拿了《天香谱》霸占安家产业,所以想诓你骗得此书,唉,怀璧其罪啊!他狼子野心,就为了这书差点毁了整个安家,还险些连累了你!如今那贼子已死,你就安安心心好好过日子吧。”
她放下手中茶盏,劝慰灵芝道:“你也别太难过,也别怪你母亲,毕竟你不是她生的,如今安家待你,也算对得起你外祖父,你且好好当你的安家四姑娘吧!”
灵芝听她此时话语,只如流水一般从耳边滑过,哗哗作响,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半晌方听见自己问:
“香家,葬在何处?”
严氏看看安二,安二忙回答:“在西山。”
“我想去看看。”灵芝说着,泪又落下来
严氏又看看安二,安二提了提眉,严氏点点头,安二才道:“那我得空带你去吧。”
灵芝刚出了门,安二老爷便长舒了一口气,谄媚似的向严氏竖起大拇指:
“娘,姜还是老的辣,我这担心到吃不下饭的事儿,到您这儿三两下就解决了。这下这孩子可该不闹腾了。”
也不知为何,安二对灵芝总有几分怵意。
严氏舒心一笑,这老二就这点好,嘴皮子跟抹了蜜似的,随时都能哄得她开开心心,身子往后靠上迎枕睨了安二一眼:
“就你那点本事,差点没让老三诓了去。现下可以放心了?”
安二忙不迭一阵点头。
严氏略想了想,又道:“今儿这次药香立功,皇上是不是得行封赏?”
安二嘿嘿笑着点点头:“皇上这次很高兴,听大哥说,应该中秋过后会下旨论功行赏。”
严氏微微朝他探过头去,压低了嗓子:“你找个机会,帮灵芝表表功,这次的药香她可出了不少力。”
“娘的意思?”安二有点理解不透。
“先让人知道有她这么个人,以后,若有面圣的机会,皇上也能留点印象。”严氏提点着。
安二想起母亲曾说想过送灵芝入宫的事,方才明白过来,一径应喏。
时疫解禁之后,京师各处又渐渐活络起来,大街小巷各处铺子重新开张,在府中憋了许久的公子少爷们更是攒足了劲儿,整日在花楼酒馆中出入,像要将浪费在家中的欢夜找补回来。
靖安王宋珩当然也不例外,夜夜赴宴,寻欢作乐不断。
这日逛到汇丰门口,进门看起了精巧古玩,边看边啧啧挑剔,竟是无一物能看上眼。
旁边小二脸挂着笑:“爷,咱小店还有别的宝贝,您要想看,就跟小的上后头包厢如何?”
宋珩来了兴致,一甩袖:“走,看看去。”
叶鸿正在里间天字号包厢等着他,待他进来,低声行了礼,再领他转过一扇紫檀绘寒林山水图屏风,赫然又是一个小房间。
宋珩坐了上首,大双小双侯于屏风外,叶鸿亲自上了茶,带着一丝笑:“爷尝尝这个茶。”
宋珩见他神神秘秘模样,心中了然,漾起一阵欢喜,忙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好甜!
甜得牙齿都软了,心也跟着软了,一丝凉凉的薄荷味在唇齿间蕴开。
他忍不住叫叶鸿:“快给我杯漱口茶!”
他漱完口,皱着眉无奈摇摇头:“还是给我换成铁观音吧。”
这家伙还这么嗜甜,也不知是不是熊托生的,这么爱吃蜜。
他想着,又自顾自笑了一阵方问叶鸿:“槿姝和安老四走了?”
叶鸿看宋珩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含笑的模样,也忍不住憋着笑答道:
“是!三姑娘给了她千两银子做嫁妆。对了,三姑娘今年买股赚了四千两银,她年初投的全是药材股,大赚了一笔,眼光是真不错。”
宋珩倒颇意外,脸上笑意更深:
“噢?她还有这本事?娘以后倒是后继有人了。她的身世打探得如何?”
“娘娘来信说,当年京师香家,五房共九家爷,并没有谁家怀孕或生子。”
宋珩一双剑眉紧颦,在高隆的鼻峰旁拧成两股绳:“没有?”
“是!娘娘也很好奇,说会继续查下去。”
宋珩站起身来,在榻前缓缓踱着步子。
安家的消息不会有错,若不是香家的女儿,香家又怎会舍得用《天香谱》来保她?
可如果香家当年根本没有这样一个女儿,灵芝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爷,那三姑娘身边,要不要派人去接替槿姝?”叶鸿望着沉思的宋珩。
宋珩停下来,摇摇头:“暂时不用,灵芝现在是安家的宝贝,安家安全,她便安全。”
说起她,他总忍不住嘴角往上翘,没想到,她一个孤女能把自己照顾得那么好。
“我们现在也该动动了,我不想再这么等下去。”
叶鸿听这话,立时眼睛亮起来,单膝跪地抱拳:“谨听爷的吩咐!”
☆、第084章 香家故人
同时在谈论安家的,还有紫禁城西门外不远处一所高门大宅。
“安三已经死了,咱们的人折损十七个,其余的都撤了回来。”说话的人单膝跪地,身着黑衣。
一人背着手,身量魁梧,立于窗前并不回头,声线阴冷,只淡淡吩咐:“这线不要了,断干净点。以后再找机会。”
“是!”黑衣人应完,退了出去。
———
西山,不是一座山,是一大片山。
位于京西,从北长城绵延往南,起伏数千里。
皇陵便位于西山群山西北角中,许是为了沾染到王气,京师中人都以西边建墓为荣。
渐渐的,上到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从雕瓦镶玉的拱墓陵园,到衰草木碑的土馒头坟场,大大小小,藏在西山莽原之中。
中秋刚过,官道旁的野菊已簇簇盛放,黄白相间,遮了连天衰草,透着冬天来临之前最后的暖意。
安家的马车队停在一条入山小路前。
安二好不容易才打听到,香家的族墓在这里。
他来到灵芝马车前,等小令扶了灵芝下车,低声嘱咐道:“就在这山上,要不要我陪你上去?”
灵芝一身素衣,头簪白绢花,衬得容色比平日的清丽更添几分堪堪怜意,闻言摇摇头:
“多谢父亲,我想自己去看看。”
安二根本不想去,他暗自松口气,叮咛道:“早些下来,走山路时小心点。”
灵芝点点头,福了一礼,带着小令拎着香盒往山上走去。
小令如今也知道了,姑娘并不是安家四姑娘,是安家表姑娘。
对她来说,除了更同情姑娘,其他没什么变化。
反正姑娘就是她的姑娘。
山路蜿蜒往上,青石板铺就而成,两侧青苔苍翠,中间却光滑发白,显是有人常走,不过她们二人一路上来,只见低矮灌木丛生,并未见到人影。
到了山腰,山路忽折往山坳中去,又沿路转过一道弯,只见一座青石墓碑立在一个偌大的土丘跟前。
丘上土石平整,无野蒿衰草,丘边整齐码着碎石块,显是有人精心打理,碑前还有一束野菊。
灵芝本平静的心在见到墓碑的刹那,还是忍不住翻起滔天巨浪,她接过小令手中的线香:“我想一个人去。”
小令明白姑娘的心境,点点头,乖觉地转到山路弯道外。
灵芝如同朝圣一般,一步一步,走到碑前。
那是一块密密麻麻刻满小字的青石碑。
据安二所言,这是勇戾太子案正名之后,有人重新给香家人迁冢立碑的。
只是由于香家族人当初被扔进乱坟岗,残肢骸骨混在一起,已没法分开下葬,只好合葬一穴。
立碑祭奠的,该是那献上野菊之人吧。
灵芝猜度着,在碑前跪下,用手指一点点摸索过上面端正的隶书刻字。
香家长房,香家二房,香家三房…
找到了,她手指微微颤抖,停在那处,香家三房,第五子,香夏,字存秋,妻安氏怀素。
灵芝心头一酸,眼泪又止不住地落下来。
“爹,娘,不孝女来看你们了。”
她小小的身子跪在大大的土丘前,素衣白衫,纤手点燃线香,青烟绕着墓碑,袅袅飘散向土丘之上,如哀思,绵绵不绝。
也不知跪了多久,忽身后响起细碎的脚步声,一阵似枫叶的木香味飘过来。
灵芝抹干泪,这不是小令的气息,她愕然回头。
见山路的那一头,一片枫树林之后钻出一个人来。
那人与安二老爷差不多年纪,身量高长,形如鹤立,也身着素白长袍,头挽道士髻,衣袂翻飞,眉目敛敛,长须垂胸,望之清俊儒雅。
看见灵芝,面露诧异之色,几步来到灵芝跟前,上下打量着她:“你是香家什么人?”
灵芝也不妨会在此处遇到外人,见他开口便道出香家,凭直觉猜测这是奉上碑前野菊之人。
遂起身,与来人福了一福,恭敬道:“奴乃香家远亲,特来拜祭,不知大人是香家何人?”
那人见她举止端正,面容精致,必是大户人家出身,道是香家远亲,也不足为奇,微微点点头:“老夫乃香家旧友。”
灵芝见他不透露姓名,也不便再追问,只当与自己一般,因香家当年是罪族,不好光明正大拜祭。
又忍不住好奇道:“这碑石是否大人您所刻?”
那人走到青石碑前,抬手摩挲着碑沿,点点头:“也只能这样而已。”
灵芝当即屈膝福礼:“奴代香家人谢过大人。”
那人微微一笑,也不再多言,抬脚往山下走去,一把清扬的声音传来:“逝者已矣,生者当生,小姑娘还请节哀。”
灵芝见他身影隐去,那木香味却仍在,往枫林那头看去,才发现林间隐约还有一小小坟丘。
她好奇过去一看,也是一座小小青石碑,碑前燃着三柱线香,幽幽飘着枫叶香气。
原来刚才那人在此处。
她细看碑上刻字:香家长女香念枫之衣冠冢。
“香念枫。”她低低念着那个名字,心中奇怪,为何此人单独立碑在这里,且只是衣冠冢?
也不知刚才那人与香家是什么关系,单独为此女燃香,该是关系匪浅吧。
灵芝收了好奇,见日已西斜,又到坟丘前拜了三拜,下山而去。
却说安家除了内贼,又大力将永安坊整顿了一遍,凡平日里与王掌事、邢香师来往过密的人,皆被清扫一空。
一时人手不足,不得不稍稍缩减了安家自个儿的产香量。
正好严氏想将安家产业渐渐挪到北方来,南边的铺子也裁撤了一大部分。
对安二来讲,损失不得不说颇为惨重。
但他忙着调香院的差使,也无暇分身,只好将希望寄托在安敄与灵芝身上。
安敄日日学习经营铺子,灵芝则是替他研制新香。
安敄虽无甚制香的天分,对经商倒颇为感兴趣,看见算盘账册,比看见香料香器让他舒服得多。
他找到了兴趣所在,对灵芝的敌视感倒是少了很多,女子嘛,迟早要出嫁的,她还能分了一半香坊去不成?
永安坊终究都是自己的。
灵芝则是如鱼得水,在永安坊中有了更大的权利,可以自由自在地研制新香。
她有了新的目标,研制引魂香。
那是她翻阅《天香谱》时偷偷记下来的一味和香。
按那香效所说,嗅入此香者,心魂失主,可按用香者指令行事。消香三刻后即醒,无知无觉,与人无害。
此香可比她现在防身用的迷香厉害多了。
☆、第085章 入宫请差
再说到安二老爷。
安二因研制药香立功,受了不少嘉赏,恩宠更甚。
这日又被招进宫中觐见。
跟着领路小太监宁福,沿着朱红宫墙走了一炷香的功夫,才来到太和殿偏殿前的小院中。
宣德帝极喜这偏殿前一株极品绿萼梅,为守着这梅开,自仲秋后,下朝便在此处听政阅奏。
听说这绿萼梅乃宣德帝祖父成庆帝亲手所栽,可惜自成庆帝驾崩以来,这绿梅再未开过花。
直到元丰元年,也就是宣德帝夺大宝第一年冬,这梅花竟然相隔二十年后,又开了!
宣德帝认为此兆乃寓意自己天命所归,欣喜非常,对这株绿梅更是宝贝得紧。
特意在树下加砌了一圈汉白玉大理石围栏,铺以翡翠花砖,以衬这梅花开时,满树青翠之意。
宁福正要上前通报,立在门下的太极殿殿上太监宁则中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往里指了指:“靖安王在呢。”
宁福一听靖安王,便对身后的安二老爷道:“安院使请在这边稍后。”
一面说,一面引着他往廊下西侧殿去。
安二正要抬脚跟去,只见殿门金丝绣鹤门帘打起,出来一位极俊美潇洒的少年。
身着蓝地盘金妆花蟒袍,头戴青纱镶珠翼善冠,虽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笑意,但神色间自有一股凛然之气。
看见安二,脚下微微一顿。
安二忙行礼拜道:“微臣见过靖安王!”
宋珩脸上那笑似凝固一般淡淡浮着,见是他,施施然开口:“安院使,你那药香很不错啊。”
安二听他夸自己,心中欢喜,忙要跪地谢恩,一抬眼,见这王爷已走远了。
这个靖安王,总是不按常理出牌。
他默默在心中嘀咕一番,站到殿门跟前等候宣召。
宣德帝并不是独自在房中,除了随侍太监兼总管太监宁玉凤外,武英殿大学士兼户部尚书程铨也在。
宣德帝看起来比实际年岁要显老,皮肤略黑,脸庞干瘦,且有几分粗糙,凤目长鼻,眼神闪烁,显是多疑之人,特别垂下眼时,看起来有几分阴鸷。
他推了推面前的奏章,往后一靠,双手抚上龙椅扶手,平静的脸上看不出喜怒:“杜林,你觉得要不要按靖安王所请,给他派些差使。”
杜林是程铨的表字。
程铨乃程云霜之父,是宣德帝还在潜邸之时的旧臣,如今有从龙之功,入了内阁,算是宣德帝跟前数一数二的大红人。
他留着垂胸长须,腰腹略圆,一双笑眼,白净面皮,不像是个大臣,倒像是个乐施好善的富家翁。
听见宣德帝点名问话,他垂头沉吟一会儿,方道:“依老臣之见,这倒是个好事。”
“哦?”宣德帝双手十指交握撑在胸前:“对谁好?”
“对皇上,对靖安王,都好。”程铨讲话之时总是不疾不徐,似夫子讲学一般:“少年之人,总有功名之心,能向皇上您坦诚心迹,不掩不藏,说明此人仍是赤子,乃是皇上之福。”
“且靖安王自回宫以来,日日走马章台,在京中名声颇不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