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正准备离开,想起屋内的汪昱,折转身回到房门口,替宋珩打个招呼,“世子你也回吧,靖安王喝多了,自个儿就走了。”
汪昱哈哈一笑,“靖安王爷一向是这样的性情中人,洒脱不羁,汪某佩服。王爷既然来了,不如坐下,让汪某敬两杯薄酒,如何?”
宋琰拱手推辞:“本王已用过晚膳,世子要谈花论香,还是找靖安王合适。”
汪昱不以为忤,依旧笑得热切真诚:“那若是汪某能与王爷聊聊郭将军身边那个参将的事呢?”
宋琰冷不防听到这句话,凝起眉,厉目如电朝汪昱扫过去,“本王还以为,世子只喜欢风花雪月。”
汪昱伸手朝旁边席榻一展,睨了宋琰一眼,那一眼媚意如丝,流转生波,当真比女子还妖娆。
他指了指那席榻:“想来是王爷不够了解汪某的缘故,不如请坐下说话。”
外边宋珩上了马车,小双替他脱下沾了一身酒气的外衫,往座下竹筐中一塞,又拿出另一件素银白梅暗纹程子衣,替他换上:“爷为何要将这两人凑一起去?那卫国公世子一看就是个有野心的。”
宋珩面目沉静,眉眼如棱:“若没有野心,又怎能当刀子用呢?”
他理好衣衫坐下,端起大双送来的葛根菊花解酒茶喝了一口:Www。yunXiaoge。net
“汪昱之所以还蛰伏,无外乎是因为他还没想好要上哪条船。平远王如今还没法与太子抗衡,与其便宜太子,不如将这人送到平远王跟前。扳倒周家才是正经。”
“至于汪昱这人,他藏得太深,就连小叶子和离月都没法探得更多的消息。”
“若不是绿腰露了馅儿,影儿又莫名失踪,连我都以为他当真只是个菂花弄草的逍遥人物。而只有他动了,我们才能知道他到底有多少实力。”
“当年力镇南疆的卫国公,手下兵力二十万,良将无数,就连老郭将军都曾是汪信的部下,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卫国公府的力量可也是不容小觑的!”
“只是如今卫国公府人丁凋零,这一代卫国公只有汪昱一个独子,他还有个庶弟,膝下也是一儿半女都无,汪家这才渐渐从朝堂上消没下去。”
“怪不得您昨夜故意带着世子从平远王府边上过呢,就为了让他看见那人吧。”小双恍然大悟。
大双屈起手指敲了他头一下:“笨死你,爷什么时候做过没计划的事?”
小双捂着头朝大双吐了吐舌头,又朝在一旁微笑的宋珩道:“可是爷,咱们要不要做点什么?小的好久没动手,也手痒痒了。”
宋珩放下茶盏,往马车后壁靠去,笑着道:“这次咱们看戏,替他们清清场、扫扫尾就行。你放心吧,以后有你动手的时候。”
那边汪昱屏退了陪酒的婢女与随从,与宋琰二人相对独坐。
宋琰一双阴冷之目盯着他,心中闪过杀机。
汪昱却照常是闲散风流模样,提起玲珑美人酒樽,替宋琰面前的夜光杯斟满葡萄酒。
“王爷心头一定有很多疑问,不如先饮杯美酒,再听在下细说。”
宋琰将酒盏一推:“不妨,还是请世子先为在下解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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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9章 拟投名状
汪昱见宋琰推了酒,明显对自己防备,也不勉强,收手拢在袖中,笑着道:
“昨夜靖安王喝醉,汪某送他回府。路经平远王府之时,却看见一个人影从王府角门处闪了出来。不巧,那人汪某刚刚好认识。”
他看见宋琰眉头略跳一下,好整以暇接着道:“昭勇将军回京之后,也曾与汪某多次宴饮,而那姓郎的参将,长相奇异,自然让人过目难忘。”
“这人大半夜跑去王府,是做什么呢?”他语调轻柔,却不待宋琰回答,径直自问自答:
“不妨让汪某猜上一猜。定是为了忠顺侯虚报军功,意图对付郭家一事吧?”
宋琰搞不清他的目的,此人平常只以陶醉于风月的假面出现,却如此在意朝中风吹草动,必定不是良善之辈。
他冷哼一声:“没想到世子消息这般灵通。”
汪昱眉眼间尽是柔顺之意,哈哈一笑:“碰巧郭家汪某比较熟而已,这些事情还是知道的。”
宋琰却有些疑惑,看起来他似乎并不知道太子才是忠顺侯背后的始作俑者。
汪昱收了笑,换上难得一见的正经神色:
“王爷不要怪汪某唐突,汪某只是愿意助王爷一臂之力对付忠顺侯。”
宋琰半信半疑看着他,冷着脸:“世子说笑了,这些事自有皇上操心,本王就算知道,也无可奈何。”
汪昱见他仍是不信自己,淡淡道:
“王爷说吧,想要汪某以什么做投名状,汪某必不会有负所托。”
他想起刚才宋珩在院内说的那句好,更加笃定眼前是个绝佳入场的机会,嘴角挑起一丝自信满满的笑:
“方才王爷找靖安王问的那件事,若汪某所猜没错,这忠顺侯只是个线头,后头那位。”
他以手指在桌案东沿点了点:“才是真正的主使者。”
宋琰见他以一句话就猜出个八九不离十来,心下惊异,此人当真聪慧超群,心思玲珑剔透。
若真能为自己所用,可算是一把锋利至极的暗箭。
宋琰反复思量一阵,确认自己并未露出任何把柄,沉声道:
“你说的这些,本王不太懂。本王只知道,忠顺侯虚报军功,而楼鄯使团包藏祸心,以和亲为幌,乱我大周。本王只想为父皇为大周除害而已。”
以汪昱的聪明,怎会不懂他言下之意,立刻明白这位王爷想釜底抽薪,先除掉眼前这个楼鄯使团。
这就是郎参将给宋琰的建议。
楼鄯使团一旦出事,和谈之局自动瓦解,且若是楼鄯二王子死在大周皇宫,必会激怒楼鄯王,那西疆又起战火。
汪昱顺着想下去,隐隐猜到平远王想借此机会请缨领兵,前往西疆,既可查探忠顺侯冒领军功一事,又可趁机对忠顺侯正面对决。
真是一步险棋!
又是好一招妙棋!
郑国公他们怕是巴不得平远王去到西疆,好让他有去无回,到时候自然会顺水推舟允了他之请。
想到此,他一拍桌案,一双春水眼闪着宝光,“王爷放心,就以楼鄯二王子人头做我汪昱的投名状如何?”
宋琰不动声色看着他:“皇宫大内,你有何办法?”
汪昱坐直身子,顺势拂了拂鬓间,嘴角挑起一丝笑:“只要王爷有办法让我的人混进宫,那二王子的事,尽管交给我。”
再说回安府。
廷雅与云霜在灵芝入宫前一日相携而来。
对灵芝这突如其来的决定,二人都震惊得难以言表。
灵芝觉得自己脱离安府在即,便将身世与前往楼鄯的计划与二人敞开说了个痛快。
廷雅只觉得半晌都回不了神!
怪不得二舅母和外祖母都这般苛待这个安家的孙女,原来她根本就不是二舅母肚子里出来的!
云霜心中的震荡不亚于廷雅,却一半是震惊于灵芝的身世,一半是为灵芝前往楼鄯的举动激动。
不管如何,事情总比她们想象的灵芝要真去楼鄯和亲来得好。
“那你到时候如何逃脱?”云霜颇有些兴奋,恨不得自己也跟了灵芝去。
灵芝看出她的心思,哭笑不得,“我听四叔说,楼鄯有一片沙漠叫沧海,一旦进去就很难出来,那时候我就能轻松逃走了。”
“怎么逃?”云霜瞪大眼。
灵芝眨眨眼:“我有狗鼻子呀!难道还怕找不到路吗?”
廷雅满面忧色,这条路着实凶险,“难道就没有更好的办法吗?若是能有个如意郎君将你娶了去,就能正大光明离开了。”
灵芝握住她手,宽慰道:“这也许是最好的办法,雅姐姐你放心,我必能完好无损回来。”
等报了仇,她就脱离楼鄯使团,独自寻找无迹哥哥去。
西疆的庙宇并不多,只要他在那里,就一定能找到!
且从上一世来看,无迹哥哥也是在关心自己的,或许和亲的消息传出去,他会先找到自己呢!
到了入宫这日,严氏与安二亲自陪了灵芝入宫觐见,只推说应氏身体不好,没带上她一起。
宣德帝对这位没能收到宫中的姑娘有几分遗憾,亦有几分怜惜。
见殿前女子,身着郡主吉服,头戴郡主朝冠,当中红宝石熠熠发亮,嵌东珠与绿松石,衬得冠下小脸尤为精致。
称赞一番恭孝贤德之后吩咐:“带郡主去漱芳斋,切记照顾周到。”
灵芝与安二与严氏辞别,并无一丝不舍。
一个自称孔嬷嬷的姑姑带着她往御花园走去。
漱芳斋在御花园西北,庭院内几簇玉兰开得正繁。
“郡主有事尽管吩咐,奴婢已让宫人们将您的行李先安置好。”
那孔嬷嬷垂着眼嘱咐:“后头紧挨着长公主的重华宫,长公主喜欢清净,郡主平日间稍微注意即可。”
灵芝讶然,长公主,不就是去年梨花宴上给自己补词的那位云岚长公主吗?
这深宫大内,各位主子都有自己的脾气,外来的一不小心惹到贵人,莫名其妙碰壁受罚的多的是。
能像孔嬷嬷这样光明正大劝自己小心谨慎的,当真是为自己着想。
灵芝诚恳谢道:“多谢嬷嬷,灵芝必不会喧哗吵扰,也会让身边人注意。嬷嬷还有何指教?”
孔嬷嬷又指点一番宫中之事,什么时辰掌灯、什么时辰用膳,御花园中哪些地方可以去等等,便留下伺候她的宫女,先行退下。
灵芝在这漱芳斋中打量着。
前后共两座厅堂,中间以穿廊相连,前殿与东西配殿组成独立小院,以游廊连接。
前殿面阔五间、进深三间,后殿外面,便是云岚长公主所居住的重华宫。
为免嫌扰,灵芝选了前殿东面明间为起居室,与暗间以落地花罩相隔,室内床榻柜几,包括门窗落地罩,皆以楠木制成,清一色油亮亮黄澄澄,透着大雅之堂的富贵王气。
上一世,她并未得到这样的优待,而是住在景福宫的侧殿小院中。
这一世,究竟还会有些什么事情不一样?她很期待。
晚间,孔嬷嬷亲自着人送来晚膳,又嘱咐一番明日的教习课程包括仪容之礼、女红、楼鄯语,方离开去。
用过晚膳,主仆二人倚在殿中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绣功闲话。
忽门口传来宫女的声音:“郡主,云岚长公主殿下来了。”
☆、第140章 公主云岚(为金仙打赏补加一更)
灵芝颇为讶异地站起身来,往门口迎去。
云岚长公主亲自到这里来?
正疑惑间,一个素色身影已来到殿门口,身后只跟个头发花白的嬷嬷。
灵芝见过礼,借着四壁宫灯散发出的柔辉打量着来人。
只见她一袭青山色程子衣,头挽高髻,一柄竹节青玉簪,素净得与这堂皇宫殿格格不入。
她朝灵芝露出一丝笑,灵芝却觉得她即使在笑的时候,眼中仍有浓浓的愁绪。
云岚径直到正殿上首宽榻上坐下,望着那榻侧袅袅生烟的紫铜鎏金雕云纹香炉道:“这是什么香?”
这味道似曾相识,熟悉的檀香气息中又多了一些柔和的清甜,似高高在上的神女下凡而来,融了些人间烟火。
灵芝恭敬答道:“这是宫里姑姑送来的凌虚香,民女自己摘了庭院中玉兰花瓣,再碾末加蜜露蒸过,洒了些在那香泥中。”
云岚眼露赞赏之色:“不愧是能制出金猊玉兔香的人,仅此一举,便有画龙点睛之效。”
随即她又示意灵芝坐下,开门见山问道:“你为何要主动求去楼鄯和亲?”
灵芝大讶,实在没想到她是为此事而来。
她略想一想答:“民女想去看看西疆大漠,还有无边草原,听说那处的女子都可以自由自在骑马驰骋,心中向往。”
这个理由还算冠冕堂皇,又有几分真心。
“可要嫁在异乡,无亲无故。”云岚蹙着眉,很是不解。
灵芝不知为何,觉得她是真心关心自己,忍不住吐露一丝心声,“民女不怕,西疆,民女一定要去。”
“真是自己想去?”云岚口中问着,淡白几乎透明的脸上却露出几丝惋惜。
灵芝重重点头:“真是。”
“不怕路途艰辛?不怕异乡孤苦?”
灵芝坦然道:“既是心头所想,求仁得仁,又怎会怕苦。”
云岚脸上露出微微错愕的神情,心头却突遇潮来,激荡不已。
她沉默良久,站起身,走到那高几香炉前,不言语,看着那缕飘飘荡荡的薄烟,忽然道:“我一心向佛十八年。”
灵芝被她这话唬了一跳。
怪不得当初她替自己补的香词说到“青灯暗”;怪不得她身为长公主却从未出现在任何皇家庆典的场合;怪不得她穿着打扮那般朴素。
可堂堂公主,为何竟皈依佛门?
云岚清旖的声音继续传来:“可十八年,还不如你一句话参得透。求仁得仁。没错,原来世间之苦都可以用一句话概之:求而不得。”
“若不求,不奢,不望,自然无苦、无忧、无怖。若求之,得之,自然喜乐。”
“我苦就苦在还有所求。”
灵芝没想到自己随便一句话竟引来长公主这么多感慨。
她听得似懂非懂,不知该接何话,只好道:“长公主殿下佛法高深,民女不太懂,不过想来,既有所求,便往那求处去。即使得不到,努力过也能无悔,能随心而动的人相必是快乐的。”
云岚回过头来,略诧异看着她:“你也这么想?”
灵芝一愣,不知为何她要加个也字,难道以前也有人跟她说过这番话?
云岚则摇摇头,轻叹一口气:“可见你还是太年轻,这世上真能随心而动的,又有几人?”
灵芝的犟脾气上来,认真道:“很多人不是做不到,只是不敢而已。要想随心,就定会舍弃其他,或是名,或是利,或是情。”
“世人所苦,往往在心有所求而身不敢求,偏偏又存两全之心,求而不得,自然难遂心。”
她是有感而发,上一世,她困于闺阁,困于亲情,困于世俗女子规诫,只能受命运摆布,却落得那般凄惨结局。
这一世,她要自己为自己做主。
一番话说得云岚耳畔嗡嗡作响,心有所求而身不敢求,这不就是她的写照么?
她鼻梁发酸,险些落下泪来,没想到这小小女子竟然三言两语就破了她十多年的修为。
她深吸一口气,看着灵芝点点头:“你果然是来点化我的。”
灵芝听她说得如此郑重,慌忙起身跪下:“民女莽撞,冒犯了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云岚上前几步亲自扶她起身:“不必惶恐,我乃肺腑之言。”
灵芝不敢再冒失,垂首肃立道:“民女天真之言,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云岚收敛了情绪,心中暗叹,看着她道:“以后你每日没事,就到我宫中来替我制香吧。”
她指了指那香炉中的散烟:“这种就不错。”
灵芝没想到她会有此邀请,受宠若惊忙又拜谢。
云岚微微颔首,转身准备往殿外走去,刚迈两步忽又停下,回头对灵芝道:“若你后悔了,就告诉我,趁现在还来得及。”
灵芝略想一想才知道她说的是楼鄯和亲之事,言语笃定:“民女不会后悔。”
云岚没再答话,既然她愿意,她也不再强求,抬脚往外走去。
“恭送长公主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