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不愿意?”宋珩见许振不出声,闲闲追问一句。
许振垂了头,看不清脸色,低低的声音中带着强忍下来的恼意:“许某今日就去,为王爷煮茶,是许某的荣幸。”
☆、第216章 篆香之秘
金蓬回到忠顺侯府时,金宗留正在一片青烟中冥思打坐。
这是天竺传来的一种品香法,名:梵心净尘。
以梵香的气息带走人神思中的苦闷,有静心安神之效。
金宗留从半梦半醒的意识中回过神来时,果然觉得神清气爽许多。
他来到外厅,金蓬已喝尽一碗奶茶。
“爹。”
“今日如何?”金宗留捋了捋黑髯,坐到上首。
金蓬抹了抹嘴角奶茶沫子,扯开一抹笑:“我看到火雷了,实打实的火雷,那玩意儿要是用起来,够他们吃一壶了!”
“许振和平远王关系如何?”
“嘿,爹您放心,他跟平远王倒还好,面儿上客客气气的。但是跟那靖安王,果然是水火不容!”
他欠过身子看向金宗留,一脸幸灾乐祸:“您猜靖安王怎么折辱他?让许监军亲自给他煮茶!您没看当时许监军那脸,估计生吞了靖安王的心思都有!”
“当真?”金宗留略讶异地看向大儿子。
金蓬猛点头,一双眼中闪着兴奋的光:“我算看明白了,那靖安王就是个搅屎棍子,谁的脸都敢蹬,许振一定比我们更想他出事儿呢,估摸着连带平远王都恨上了,您且放心!”
金宗留摸了摸下颌上的疤,这次的安排一点儿大意不得,他还是得谨慎。
许振真的在宋珩小院里亲自煮茶。
廊下红泥小炉燃着文火,他换了一身雨青暗锦纹直裰,将袍脚撩起押在腰间。
坐在一张丝毡蒲团上,一手拿团扇注意着火候,一手拿钳夹起天香茶茶饼放到微火上炙烤。
“监军大人。”灵芝清丽的声音响起。
她也不知为何宋珩非得要许振亲自来煮茶,而许振此时的模样看起来竟有几分怡然自得。
她抱着陶罐来到许振身旁放下:“这是这几日采集的葡萄架上的露水,用来煎天香茶再好不过。”
许振已经很克制在与宋珩会面的时候不去看她,但见她浅笑盈盈走来身边,心头还是忍不住泛起涟漪。
“这天香茶是姑娘做的?”他低头专注地看着茶饼,边上茶叶微卷,已有茶香混着幽幽甜香飘了出来。
“是。”灵芝放下陶罐,又从茶炉旁取了细颈圆肚的汤瓶,将露水倒了进去。
许振正好看见她的侧颜,长睫如黛,纤巧圆润的耳垂上一粒粉珠柔柔生辉,他握扇的手一顿,“姑娘歇息去吧,王爷想喝许某煮的茶。”
他抬眼朝灵芝笑笑。
他笑起来时比平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泠然模样更为好看,灵芝却觉得他那丝笑中带着苦涩之意。
心中轻叹,对于宋珩与许振的恩怨也不便多言,便收了手讪讪起身:“许监军,似乎很喜欢连珠合璧篆香?”
许振手中扇子停下,随即又动起来,“是,用习惯了,出门也带着。”
灵芝不再多问,福了一礼转身离去。
许振抬起头看着她背影,捏紧了扇柄。
除了三人各自的贴身随从,所有人都在外院候着,包括许振带来的其他随从护卫,院门大开,外头往里看进来,也可见许振规规矩矩在廊下煮茶。
宋琰来到廊下,小院中静悄悄的,只有许振拿着扇子悠哉悠哉地缓缓扇风。
碾碎的茶末倒进汤瓶中,先大火灼之,再文火慢煎。
这个时候就全靠一双耳朵听茶水动静,通过水响判断初沸、二沸及三沸,所谓点茶侯汤。
“没想到许监军是烹茶高手。”宋琰见他竖起耳朵边听水边扇风的模样,便知他确实会煮茶。
许振微微一笑:“能为二位王爷煮茶,是许某的荣幸。”
屋内的宋珩以真气凝于耳中要穴,静静听着屋外二人言语。
二人只云淡风轻说了几句,待茶汤煮好,再一起进屋来。
许振这才亲自奉上茶:“王爷请。”
宋琰拍拍宋珩肩头,“许监军为人忠义,与本王谈得甚为投契。王兄可否看在玄玉的面子上抛下其他,咱们先齐心协力把圣上的差事办好,如何?”
宋珩心头暗笑,知道宋琰是怕他不接受许振,遂接过茶,点了点头,算是表明接纳他。
许振则恭敬道:“卑职谨听吩咐。”
宋珩接过茶一饮而尽:“只要玄玉你信得过,我就没话说。”
宋琰双眼闪着光,“来,坐下说。”
……
灵芝出了院门,见到许振的两个随从都在庑廊下坐着,经过他们身边时,二人站起身恭敬行了礼。
灵芝回了院,一会儿又折回来,手头拿着一盒香泥,递给二人,浅浅一笑,“请二位转告许监军,这哈密的夏日,还是少用甜香,怕招蚊蝇。这是王爷常用的月下香,可驱蚊凉身,燃在屋内最合适不过。”
那二人道灵芝是靖安王身边的大丫鬟,以为这是靖安王的意思,要和他们大人和解,接过香泥盒谢过,其中一人有些莫名,“多谢姑娘好意,不过我们大人并不爱用甜香。”
灵芝有些愕然,“哦?”
随即一笑,“那最好,这香许大人若是用着合适,我们王爷会再送些去。”
说完福礼转身离开,心内惊疑如狂风摧云,许振在说谎!他的随从没有骗她的理由,且她也不是每回见他都嗅到那篆香的香味,那他究竟在隐瞒什么?
连珠合璧篆香,无迹哥哥,宋珩,许振,这几者之间似有什么隐隐约约的关系,她脑中浮现一个模糊的念头,却如藏在迷雾后,怎么都想不分明,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又一日过去,夜幕降临之时,紧盯着许振的护卫回忠顺侯书房内回话:“许监军确实去了靖安王所住小院,院外都是总兵大人的人,我们的人没法接近。许监军煮完茶就出来了,听说靖安王让他明日再去。”
“唔。”金宗留摸摸下颌:“他出来之后脸色如何?有没有什么异常?”
“脸色很难看,回屋之后将自己关在房中再未出来。没有其他异常。”
金宗留心头冷哂,这个靖安王果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继续盯着。”
他冷冷吩咐下去,仍不能完全放心。
这个护卫刚走一会儿,金蓬“蹬蹬蹬”的脚步声就传了进来。
“爹。”金蓬手中拿着一封火漆信封,兴奋得神采飞扬:“楼鄯有回信了,他们选了个绝妙的好地方!”
“哦?”金宗留的脸色仍然阴沉,黯淡的眼中却亮起一丝光,向金蓬伸出手来:“什么地方?”
☆、第217章 露出马脚
许振第二日被请到忠顺侯府的时候,侯府内照旧是雪白长幡翻飞,缟素满府,上下一片哀意。
许振看起来没有睡好,清寒似冰的眼眸下带着乌青,面无表情坐到金宗留对面榻几上:“王爷这种时候还如此忙于军务,有事情让下头人跟许某说一声就行。”
金宗留看起来比许振的状况更糟,这几日时间,他下颌胡须中就冒起星星白点,眼角垂得更为厉害,眼内布满红血丝,此刻却闪着振奋的光:“听说许监军昨日被靖安王请去作客了?”
许振面色一沉,冰冷的视线从金宗留脸上扫过:“王爷何必明知故问。”
金宗留打起哈哈一笑:“许监军误会了,金某不是故意提起此事,只是想告诉许大人,他们嚣张不了几日。”
“哦?”许振果然脸色瞬变,眼底划过一丝兴奋:“王爷准备好了?”
金宗留摸着胡须一笑:“还得许监军您出手才行。”
“王爷请说。”许振正襟危坐,眼内神采涟涟,似对即将到来之事充满期待。
“听说有一批战马在从榆林送来的路上。”
“是,若想出城追击楼鄯骑兵,必须有足够的战马才行。”许振话音刚落,隐隐猜到忠顺侯的意图。
金宗留轻轻颔首,眼皮一抬看向许振:“若是这批战马被楼鄯人劫了去,许大人您猜,总兵大人会不会领兵追去?”
许振身子微微一颤:“那也得知道劫到什么地方去了才行!”
“若是刚刚好知道呢?”
“定会带人围剿而去!”
金宗留放下手,撑在案几上,朝许振倾过身子,压低了嗓门:“所以,许监军只要在运马途中松松神就行了。这边嘛,你借我几箱火雷,就可以安心坐着等消息了。”
许振微微蹙起眉:“王爷的意思许某明白,马匹那边当不是问题,但是。”
他对上金宗留的眼神:“那火雷搬动运送十分危险,我手底下运送此物的人可是专门受过训练的,特别在埋雷之际,一个不小心死的就是自己。且想来王爷的人如今也在总兵大人眼皮子底下看着。所以。”
他顿了一顿:“这个事情不如交给许某。”
金宗留倒不是没这么想过,只是怕此事风险太大,许振不愿搅进来,此时见他主动提出包揽火雷的事,心头大喜。
面上却不动声色,迟疑着:“正如监军所说,这可是提着脑袋干的事儿,万一有个什么差错,那许大人怕就脱不开身了。”
许振挑起嘴角,冷峻无波的脸上首次出现一抹笑意:“我许鹤泉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既然要干,就必定不会有万一。”
金宗留知道眼前此人看着是个翩翩公子,手底下的狠辣劲儿却不比军中刀头舐血的将士弱。
有他出手,比用他忠顺侯的人更不易被察觉。
当下哈哈一笑,端起案几上茶盏:“那就有劳监军大人!”
许振从忠顺侯府出来,直接往西南仓库而去。
仓库守卫严密,除了宋琰和忠顺侯派来的护兵,里头的库兵都是他从京中带来的人。
许振径直来到储存火雷的地方,随行护卫都守在门外,只一个负责押运的护军跟了进来。
宽敞的四方土墙中,一排排的桃木箱散发着慑人的凛冽之气。
“点三十箱出来,以军粮作掩护,今夜子时出城,运到这个地方埋上。”
他拿出一张牛皮图纸,递给身旁护军:“千万要小心,此处紧挨着流沙,非常危险,让人别到处乱跑。”
与他同行的是个长脸精瘦的中年汉子,眼窝凹陷,鼻头特别大,骤眼看去一张脸上只有个鼻子,手长脚长,姓元,军中都管他叫元头儿。
他接过图纸揣在怀中,并未多问,躬身回道:“是!”
许振又嘱咐了一番需要注意的地方,这才走出仓库大门,见两扇铁门合上,又装作视察军备的模样吩咐道:“一定要小心看管,连只耗子都不能放进去,知道了吗?”
“是!”众守卫应喏。
待许振走远,门口其中一个护卫不由转头看了看那大门。
不多久忠顺侯府就得到回报。
“许监军进了仓库,吩咐子时出城,但押送的都是他们的人,我们的人混不进去。”
忠顺侯有几分沉吟,是完全相信许振呢?还是自己再验证验证?
他思来想去,决定还是只信自己,沉着眼吩咐:“继续盯着,趁他们出城之时找机会撬个箱子看看。”
当夜子时,重云遮了明月,满天清辉顿时了无踪迹,四下一片寂黑,只有巡逻的守卫“踏踏”的步伐声渐近渐远地响起。
储存火雷的仓库后方,忽打开一个小门,三辆双头马车鱼贯而出,车板上密密麻麻都是麻袋,像是装满粮食。
赶车的人走得很疾,从仓库西侧的角门过去,守门的人早得了吩咐,也不盘查,开了门让马车通过。
其中一辆车通过门前堑壕时车身一抖,掉下一袋粮来,那麻布袋在地上一擦,破了个小孔,沥沥撒下一小撮麦子来。
守门的两个守卫忙赶上去帮忙提,一提,嘿,真沉,这什么麦子这么重。
随车的护卫急急策马过来:“都别动都别动,我们自己来!”
其中一个守卫拍拍那粮食,咧着嘴笑:“军爷您客气啥,咱自己人帮帮忙有啥不好意思的。”
那护卫一鞭子朝他嬉皮笑脸的脸上抽过来,目光寒戾:“说了别动!”
那守卫头一偏,“哎哟”一声,肩膀上已挨了一鞭。
他缩着头捂着肩躲到一边,看着渐行渐远的马车,眼中的惶恐之色渐渐被刀子一样的厉色取代。
“王爷!”
金宗留刚睡下,院外就传来低低的喊声。
他心头一凛,必是有什么事情,不然怎的半夜来报。
他匆忙套上一件外衣,趿着鞋就来到外厅,打开门,门口候着的护卫慌忙跪下:
“王爷,据仓中的人来报,那火雷是假的!”
金宗留浑身猛颤,几疑自己听错了,立时瞪大了眼:“什么?”
那护卫忙又详细说一遍:
“……我们的人趁机伸手进那粮袋中掏了一把,摸到那火雷壳子,再从那孔中叩了一番,结果摸出来捏在手中发现,全是黑沙土!半分火药味儿都没有!”
金宗留整个人如堕冰窟,好啊!
许振!竟敢拿假火雷来骗他!
他恨得牙关咯咯作响。
幸好他对他生了一丝防备!
“给我继续盯着那出城的人!”他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
☆、第218章 将计就计
金宗留在厅内喘着气踱了两圈,假火雷!
这个许振是什么意思,他手头还有东宫的令牌,却分明不是东宫的人!
可他若没周家力推,如何能担起监军一职?
他心头猛的一颤,皇上!
那就是皇上让他来的!
是了!
他怎么就没想到,如果皇上想对付周家,对付金家,监军这么重要的位置,又怎会让给周家的人坐!
他狠狠一掌拍到桌案上,差点让这小子给骗了!
“爹!”金蓬睡得正香,被金宗留派去的人给从床上叫了起来,一脸胡子拉碴,揉着眼进来坐到侧墙太师椅上。
“给楼鄯的信送出去了吗?”金宗留急促问道。
“送出去了。”金蓬愕然看着老爹气急败坏的模样:“怎么了?上午就送出去了,明儿个战马被劫的消息应该就能传到城里了。”
金宗留咬着牙:“许振那小子骗了我们!”
金蓬“豁”地站起身,瞌睡全醒了:“许监军?那咱们的计划岂不是?”
金宗留冷哼一声,脑中迅速盘算着:“他们定是将计就计,埋下假火药骗过我们,再干脆直捣楼鄯!好小子!”
金蓬的眼中全是杀气:“我现在就去取他人头!”
说完就转身往外走。
“回来!”金宗留一声暴喝。
金蓬气咻咻回转身:“那现在怎么办?许振与宋琰显然已经联手,干脆就明刀明枪干他一仗!”
金宗留额头青筋迸现,嘴角伤疤突突直跳:“干?怎么干?他们有五万人,陕甘也有屯兵。咱们呢?钱绍光如今立场不明,那邓钟岳日日与蒙长勇几人混在一起,怕是东营的人也被他们拉过去了!咱们自己的人算下来也就五万,若不能速战速决,吃亏的是咱们!”
他越说越急,脚下来回踱步不停,声音却愈加沙哑:“你爹我没有什么大的抱负,只求自保,就算日日在这西疆之地吃沙子也没关系!那皇帝老儿却逼人太甚,派了个宋琰来,又插了许振这把刀子在我们身边,这分明是要趁机吃了我们金家!”
金蓬越听越上火,越惶惶不安:“那怎么办?难道我们就坐以待毙不成?”
“哼。”金宗留一声冷笑,立在桌案前,端起桌上新送来的热**一饮而尽:“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在哈密不敢硬打,在外面就不好说了!”
“爹的意思?”金蓬不太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