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宫殿还无暇修建,城守府便成了临时的皇宫。虽然远不及风都皇宫的壮丽奢华,可因地处中原北大门,直面燎邦威胁,当日营建时便本着居安思危之念,预备着随时要做城破后的最后一座堡垒,因此倒筑成了一座城中之城。沟壑环绕,坚墙相围,深檐高脊,粗梁厚壁,数百年来只加固,不翻新,自有一番斑驳沧桑的庄严厚重。
裴初本为凤陵山草寇,带着顾雁迟卢烈洲等一帮兄弟投奔兴军后,首先便被编入带水城守军。如今重又退到此处,他心中反倒踏实下来,似乎又有了当日白手起家的底气,一心一意休养生息,整军屯粮,并不急着收复失地,雪耻复仇。
这一日正同裴节在书房议事,忽听侍卫来报有人求见。他问明来人身份,眉头一皱,低喃道:“许暮归?”
裴节知他素来最恨叛降之人,见他面色严肃,忙道:“暮归与卢三叔情分最厚,当日投降必有缘故,此后一直没听到消息,今日忽然出现,定然是有大事,还是先见见再说。”
裴初淡淡扫他一眼,点点头,挥手示意侍卫带人进来。
许暮归缓缓走进书房,一步一步踏得极沉,一见到裴初,还未来得及看清容貌,眼眶便蓦地发起热来。他“通”地一声跪下,只轻声叫了句“皇上”,后面的话便紧紧堵在喉中说不出口。
裴节正要唤他起来,裴初却起身离座,亲自扶起,低声道:“暮归,辛苦你了。”
许暮归低着头,面色凄然,哑声道:“皇上,我、我没保住将军……”
裴初神色一黯,闭了闭眼,拍拍他手背道:“烈洲之事,谁也想不到,你不必自责。”他回到案后坐下,正了正神色道,“说说你这一年的日子。”
许暮归闻言,又倏地跪下,神色激昂,大声道:“皇上明鉴,我虽苟且偷生,侍敌为主,可却并未忘了自己的身份,更未忘了将军的仇!”
裴初抬手示意他起来,微微笑道:“我看着你长大,还不知你根底么。当日听说你投敌,还弄瞎了一只眼,我便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这次回来,可是有眉目了?”
许暮归见他信任如初,心下一热,自怀中摸出一封书信递上道:“这次来,是奉李烬之差遣,邀皇上共讨燎邦。”
“哦?”裴初眉梢一挑,接过书信细细看过,随手递给裴节,皱眉沉思起来。
许暮归见他半晌不语,忍不住开口道:“皇上,我想这是机会。”
裴初不置可否,忽抬头问道:“李烬之能信得过你?”
“信不过。”许暮归断然摇头,“他对我防得很紧,一直把我放在永安,从来也没机会接触容府中事。这次恐怕也是情势所逼,急于想促成与皇上的联盟,所以才会用了我。”
裴节看完信,插口问道:“这一仗固然不好打,可眼下情势总也不至于危殆。他这信语气诚恳,姿态极低,如此迫切,是在急个什么?”
许暮归抿抿唇,坚定地说道:“我虽被挡在容府圈外,可这一年多少还是摸到些底。若没猜错,李烬之与江一望反目相向便在眼前了。”
裴节大吃一惊,急声问道:“当真?你吃得准?”
裴初挺直背脊,嘴角轻勾,沉声道:“果然如此,江一望到底还是沉不住气了!”
许暮归眼中一亮,抬头道:“皇上也这么认为?”
裴初缓缓点头,答道:“他两人不合,早有迹象,翻脸是迟早的事。这次容府出兵,起于白大师被杀,背后显然有人暗中布置,就是冲着李秋二人去的。且不管是不是江一望所为,他都必定乐得顺水推舟。容府新定融洲,一切未稳,这种时候伐燎,实在勉强得很,任谁去也胜算不大。李烬之被逼到这个地步,面前不得不与燎邦一战,身后还要防备江一望出手,实在是九死之境,除了铤而走险,也真是别无他路可走了。”
裴节也回过味来,点头道:“他仓促之间想要反叛,手上只有一座望山城几万铁川卫,根本当不得江一望一击。所以他才找上了我们,明面上是联手抗燎,实际上恐怕只是借这理由同我们接上头,真正的目的,是想和我们结盟,对抗容府!”
许暮归又道:“还有一点,这次白大师被杀一事,凶手正巧被我撞破,背后指使之人,正是燎邦二王子米狐哲。李烬之说他不怀好意,的确不假。我还疑心他或许同江一望结有盟约,借彼此之力各自除去心腹之患。”
裴节重重一拳垂在案上,沉声道:“若如此,那李烬之果真是走投无路了。容府大乱就在眼前。父皇,这个机会我们不可错过!”
裴初悠悠望着窗外,半晌不语,忽微微笑道:“李烬之这小子果然心思深沉,明明知道我与他有血仇未了,却还是有胆子跑来结盟,恐怕就是吃准了我宁可拉他一把,也不愿让江一望坐大。嘿嘿,可惜这回我偏不如他的愿!他要我打米狐哲?好,我就偏去打米狐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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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第四十七章 图穷(中)
“风潇潇,雨潇潇,雷霆一怒动天涛,江河万里潮。身飘摇,世飘摇,男儿仗剑舞中宵,离恨总轻抛。”王宿驾着马车,迎着濛濛细雨仰天而歌。高亢激越的琴声自车内传出,与他彼此应和,交缠着盘旋而上,直似要将阴沉沉的天幕扯出一道缝来。
王落出神地望着窗外,触目所及皆是灰灰白白的水墨色,晕染得心下也是一片迷蒙。耳边的歌声越是清越明亮,心情便越是往漫无边际的混沌中沉去。
季有瑕停下手中的琴,轻轻扯扯她衣袖,问道:“落姐姐一路心事重重,是担心这一战么?”
王落勉强一笑,轻拍着她手背,柔声道:“没什么,你别担心。”
“正是,担心什么。”王宿探进头来,朗然笑道,“五哥加上小七,什么仗打不赢?何况咱们也不是要一战灭燎,无非平平民心,立立威名,胜他几场也便成了。不在话下,不在话下!”
王落微微一笑,嘴角却露出几丝苦涩。看着两人一派单纯,更是不知该如何将实情相告。心底似乎总是隐隐觉得,只要仍有人分毫不改地怀着昔日情谊,事情便仍有转圜的余地。那一日江一望也终究不曾对他们吐露此行的真意,不知是另有用心,还是终究仍存着一分不忍。眼看望山城一日日近了,心中却仍是渺无头绪,无论如何也想不清究竟该如何面对。
季有瑕虽看不到她表情,却也察觉她心情沉重,也陪着高兴不起来,犹豫片刻,低声问道:“落姐姐,咱们这次去望山城,除了犒军,是不是还有什么大事?”
王宿也觉出不对,将马缰交回给车夫,钻进车厢内,肃容打量着王落,皱眉道:“脸色不大好,真的有事?莫非前头情势有变,当真有什么凶险?”
王落默然片刻,忽抬头问道:“阿宿,烬之和往事,你可信得过?”
王宿微微一怔,旋即一挺胸膛,粲然笑道:“当然!”
王落又问:“那么一望和我,你可信得过?”
王宿不解地看着她,神色虽是疑惑,却仍毫不犹豫地点头道:“当然!”
“嗯,这便好。”王落轻轻点头,抬眼望着他,肃容道,“阿宿,咱们眼下的确有大凶险,能不能安然度过,便看我们几个彼此能否齐心。大哥派你去做望山城从守,便是这个意思。你要尽心做事,替烬之把后方的担子接过来,他才能专心应付燎邦之战。”
“这个自然。”王宿正色点头,“此战当真如此凶险?可是燎邦有什么大动作?还是裴初又不安分?”
王落含含糊糊应了一句,望着天际云层后隐隐的电光,低喃道:“这场雨之后,容府何去何从,或许就在我们身上了。”
雨绵延不息,时而夹着几声闷雷。楚颀走出官署,伸展着酸痛的背脊,沉沉吐出一口浊气。天已黑透,街灯隔着油纸罩暗弱地跳跃着,晕出一滩滩湿嗒嗒的昏黄。多少年不曾如此没日没夜地伏案理事,几日下来,早已是头昏脑胀,苦不堪言。一抬头正瞟见街角处红晃晃的酒招,正欲抬步过去,又蓦地想起李烬之冷湛的眼神,顿时收住脚步,犹豫片刻,终究泄气地轻叹一声,向候在门边的轿子行去。
到得轿前,才发现四名轿夫之外还有一人等在一边。他认出是李烬之府上的侍卫,忙扯出笑容,快步上前问道:“可是李将军有事吩咐?”
侍卫行了礼,答道:“将军请大人忙完之后往守令府去一趟。”
楚颀心下哀叹不迭,少不得打点精神,匆匆上轿,一路催着轿夫,颠来簸去地赶到守令府。
一路进了内书房,不见半个侍从,只有李烬之一人坐在案后。他见这情形,心下便是一紧,忙垂手趋前,讨好地笑道:“将军有吩咐,只管差人来传便是,岂有反让将军等候的道理。”
李烬之抬手示意他坐下,微微笑道:“大人这几日下来,可对城里情形有个数了?”
楚颀暗自抹汗,尴尬笑道:“有数、有数。乌烟瘴气一座城,将军一理,条理便出来了。”
“有数便好。”李烬之点点头,取过守令符印摆在桌上,温和地笑道,“这个大人也不陌生,我明日起要出行一阵,城里便再由大人代为照看几日。”
楚颀一怔,愣了半晌,讶道:“出行?那、那秋将军呢?”
李烬之答道:“自然也一起走。”
楚颀心下一动,压低声音道:“将军莫非是要对燎邦动手了?”
“不错。”李烬之干脆地点头。
楚颀面上顿时一阵紧张,忽又觉得不对,问道:“铁川卫那里没听着动静啊,城里府库也没动。将军明日便要上路,这……赶得及么?”
李烬之轻描淡写地挥挥手,答道:“铁川卫大军不动,我只带五百人。”
楚颀大吃一惊,叫道:“五、五百?!这……”
“五百足以。”李烬之抬眼直视着他,目光湛然,“此战关键,不在前头,而在后方。只要大人替我稳住,便没什么可担心的。”
楚颀为难地搓着手,苦着脸道:“这……将军,不是我不愿尽力,只是我实在不通军务,恐怕、恐怕担不起如此大任啊。我看不如由沈将军……”
“阿璨自有事做。”李烬之挥手打断,对他的满脸愁容视若无睹,径自道,“大人不必担心,这几日下来,城内事务多少有了头绪,该立的规矩也大体立了,你只要照章办事,便不至出什么乱子。我也不必你处理什么大事,只要做好几条便是立了大功。其一,我二人不在城中之事,绝不能泄露半分。我会找人扮作我留在府里掩人耳目,你把印信带走,白天仍在自己署内理事,晚上会有人将公文送来让你批阅。其二,铁川卫会退回城外驻守,你不必惊慌,粮草仍照平日一样供应。其三,即日起关闭城门,没我手令不准出入。就算王爷这里有援军到,也让他们先留城外,不得进城!”
楚颀见无法推脱,只得垂着头喏喏应着,待听到最后一句,却陡然一惊,霍地抬头,愕然盯着李烬之,嘴唇张合数次,忽似被抽尽了全身气力,颓然靠上椅背,长叹一声,讷讷道:“将军究竟想做什么?”
李烬之面上波澜不兴,淡淡道:“我做的事,对大人总是有利的。”
楚颀无力地摇摇头,苦笑道:“将军,楚颀了无大志,只想安安稳稳度此一生。将军要做什么,我绝不阻挠,绝不泄露,将军若信不过,大可将我关入大牢,不见天日。将军手下尽有能人,不缺我一个酒鬼赌棍,还请高抬贵手,放过我吧。”
李烬之忽地大笑起来,摇头道:“大人弄错了吧,我与你无怨无仇,又有什么放不过的?如今放不过你的不是我,而是你那呼风唤雨的堂弟。从你被调来望山城的那一日起,便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楚颀一味摇头,哑声道:“阿颉无非求一个安心,总不至害我性命。”
李烬之嗤笑一声,冷冷道:“你性命仍在,他又岂有安心可言。望山城的这滩浑水,你既已身陷其中,他又如何会放过这个机会?如今你唯一的出路,便只有奋起一争,抢回本就该属于你的东西。”
楚颀嘴角一抽,缓缓闭上眼,低喃道:“我生平从未动过与人相争之念,从未动过。”
李烬之静静看着他,忽轻叹一声,温言道:“据我所知,你素来虽无政才,可身为楚氏嫡长,却也自有世家风度,并非庸颓无赖之辈。沉迷酒肆赌坊,正是自楚颉执掌门户后起。可是你如此步步退让,不惜自我作践,受人耻笑,一再表明无争之意,楚颉又几曾安了心?楚家虽说并无嫡脉当家的规矩,可毕竟长久以来皆是几支亲近大族轮流执掌。楚颉以偏支远房入主,用的手段又不光明,很是打压了一批人才勉强坐稳位置。可惜怨气只会越积越深,这些年若非王爷与方家在背后撑持,楚家只怕早已乱了几回。而你这嫡脉长子,虽然自己不同他争,底下却有多少人抬着你的名号向他寻衅。不说别的,单说楚颃便一直同你颇为亲厚。”
楚颀心下一惊,忙道:“他虽常来,但我向来能避则避,哪里谈得上亲厚。”
李烬之挥挥手,嗤然笑道:“你错便错在这里。楚颃的心思,楚家正脉的心思,还有他们彼此间的来往走动,你虽未必一清二楚,却总也不会一无所知。你对此类纠葛一概不闻不问,一心指望独善其身,可看在楚颉眼里,你身为嫡脉之长,既然不能立场鲜明地阻止,便等于是默认,你指望他如何对你安心?”
楚颀苦笑道:“我若真有本事把正脉管得服服帖帖不出声,只怕他更是睡不安枕了。”
“不错,便是这个理。”李烬之重重一叩桌案,朗声道,“天生万物,皆有其位。不在自己的位子上,无论低了高了,都永远不得安稳。这世上属于你的位子只有一个,你不去坐,天下便再无你立足之地。”他站起来,倾身凑到楚颀跟前,目光灼灼地逼视着他,沉声道,“你和我,本就是一样的。”
雨不温不火地下着。平江水势日渐上涨,望去茫茫一片,不辨水天。这条阔及百丈的大江自东而西横贯风地北方边境,与横跨江水两岸的凤陵山脉一起,成为风人抵御燎邦最坚实的天然屏障。燎地千里草原,游牧为生,既无造船之木料,更无造船之技艺,每每只能望江兴叹。风人为杜绝他们渡江侵袭的可能,历来便有片板不下平江的严令。因此空放着水利之便,浩浩长河之上却终日空空荡荡,不见片帆只影,与琅江凤江舟楫相竞的繁忙景象迥然相异。
列柱山下的廊峡口处,江面骤窄,水流峻急,素来荒凉冷僻,罕有人迹。今日水面上却不知几时拉起了一道横索,许多黑点攀着绳索载沉载浮,挣扎着泅过江去。
“咳咳,我就说我犯水劫。”秋往事勉力自一波大浪下伸出头来,愁眉苦脸地哀叹。
依着计划,由铁川卫头领贺狐修出面,带人假意挟持米狐兰向米狐尝诈降,秋往事也乔装混迹其中,一同前往。既是叛主投敌,自然不能光明正大地走北照关,只能自冷僻处偷渡平江。近来连日下雨,浪高水急,虽然拉了绳索,身体仍是被水流扯得忽前忽后、忽高忽低,全然由不得自己做主。秋往事虽有御水之术,却不欲在米狐兰面前露底,只得随着众人,死死拉着绳索,一寸寸奋力挪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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