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移势易,人自然也当随势而变。”米狐哲移开视线,不理会她的讥刺,“我今日不选他们,是因为李烬之注定不会是赢家。”
王落心下一凛,讶然笑道:“哦?只怕一望也未必敢说这句话,二殿下倒有如此把握?”
“我有把握。”米狐哲上身微微前倾,双目映着烛光灼灼发亮,似燃着一团火,“因为我要秋往事留在燎邦,而没了她,李烬之也就输了大半。”
王落一怔,看他眼中透着一股异乎寻常的热切,心下忽地一动,似有所悟。低头沉吟片刻,她站起身,略一欠身道:“承蒙二殿下看得起,我先替一望多谢了。”
米狐哲心下一喜,起身一躬正欲道谢,却听她话锋一转,又道:“只是老燎王神体皆虚,最忌损耗,不宜骤然改换环境。燎邦风土未必最佳,于燎人来说,却再是适宜不过。老燎王要调养身体,还是留下为宜,二殿下若不嫌弃,我愿暂留燎邦,略尽心力。”
米狐哲面色一变,愕然失语。
草原的天气说变就变,前一刻还是晴空万里,眨眼间便乌云密布、劲风席卷,“轰隆”一声雷响,瓢泼的雨水便不由分说地浇了下来。
秋往事刚领着一众骑士耀武扬威地吓跑了几拨前来侦测军情的探马,便被没头没脑地淋了个透湿。铁川卫众人兴致极高,大笑大叫着浑不介意,恨不能一口气冲到博古博。秋往事虽已不再听见雷声便头痛欲裂,可毕竟心里发怵,又顾念着季有瑕,便寻了个山丘背面避风处扎营歇息。
风大雨大,吹得人都站不住脚。众骑士却劲头十足地非要将铁川卫大旗立起来。秋往事也来了兴致,安顿了季有瑕便出来帮忙。七手八脚地忙了近半个时辰,才总算支起了三脚架,将八尺长竿高高地插上,以绳索牢牢拉紧。一片欢呼声中,四尺大旗被狂风吹得肆意舒展,猎猎飘扬。谁知欢声未已,忽听山头上远远传来一声弦响,只见一支漆黑的箭矢猝不及防地飞掠而过,穿过大旗“夺”地一声钉在旗杆上,“嗡嗡”振颤不已。
众人目瞪口呆,不知谁率先爆出一声怒骂,登时炸开了锅,“铿铿锵锵”地拔出弯刀便往山坡上冲去。忽听一声大喝:“站住!”众人忿忿回头,只见秋往事背对着山丘,仰头望着深深没入旗杆的箭矢,沉声道,“都给我进帐去,听到什么也别出来。”
众人气愤难平,如何服气,正自吵闹,忽被她回过头来冷冷一扫,顿觉一盆冷水浇下,立刻熄了火气,老老实实地退下山来。
秋往事转过身,迎着水幕般的雨丝仰头望去。山头上一人笔挺地高坐马上,黑马、白甲,左手执弓,右手一杆长枪挺在背后,低头俯视着她。虽隔着老远,似也能清晰地看到那双漆黑的眸子中深藏的愤怒。她怔怔地上前一步,以自己也听不见的声音低低地唤了一声:“六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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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第五十一章 手足(上)
王宿冷眼注视着山坡下熟悉的身影。仍是同初见时一般,眉目分明,纤毫毕现,滂沱的雨水也模糊不了她的轮廓。本以为再多的时间、再远的距离,也不会冲淡这个清晰的身影,也不会改变那份金刚石般的坦荡单纯,然而此刻,纵然眼中的身影清晰一如往昔,可映到心底,却已成了一片模糊。心下混混沌沌,似是空无一物,又似胀得要炸开,自己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悲哀、伤感、欣慰、无奈,纠结在一起,最终都成了难以解脱的愤怒,对李烬之、对秋往事、对江一望、对王落、对自己、也对上天。胸口似有一团火在烧,他蓦地仰头一声长啸,将弓箭狠狠甩出,双腿一夹,策马自山坡上疾奔下来,朝着秋往事直冲而去。
铁川卫众人虽被勒令回帐,毕竟心有不甘,皆在山脚一步一挨地慢腾腾挪着,始终不曾退远。此时见山顶那白甲男子气势汹汹,竟似要将秋往事踏于蹄下,哪里按捺得住,皆嗷嗷叫着冲过来。
王宿冷冷一瞥,不仅不停,反而连抽几鞭,打得座马几乎脚不沾地般连腾带跃地狂冲下来,踏起的雨水溅得粉碎,看得人心惊胆战,随时一个浅坑、一块碎石、一滩湿泥都可能要他人仰马翻。
这一下速度陡然加快,眼看在众兵士赶到前便能冲到坡底。贺狐修见已追赶不及,又看他来势凶猛,摆明不要命,情知不能直撄其锋,当即停下脚步,一声令下,率先拔出弯刀向前猛掷出去。臂力所限,刀掷不到王宿,却“唰”地一声直直插入他前方的土地里。众人有样学样,纷纷拔刀猛掷,或是平跌地上,或是斜插土中,转眼间在王宿跟前的山脚处布出一片刀丛,等着他自绊马脚。
王宿来势极猛,正堪堪冲到山脚,转向绕开已是不及。他却自始至终一瞬不瞬地盯着秋往事,瞟也不瞟面前的刀丛一眼。座马察觉危险,嘶鸣一声便欲人立而起,却被他死死压着,猛抽一鞭,驱使着仍旧往前冲去。马被激出了狂性,后腿一蹬,高高跃起,一气跳出两丈来远,下落处却正在刀丛中央。
黑马四蹄狂蹬,奋力挣扎,终究止不住下坠之势,眼看要一脚踏上明晃晃的刀尖,忽见前前跟前的十余把弯刀蓦地腾空而起,四散飞开,让出一条路来。黑马一声长嘶,稳稳落地,再向前一蹿,便已将刀丛甩在了身后。
贺狐修一众已摩拳擦掌地等着白甲男子坠马就擒,哪知情势突变。众人多半不曾见过自在法,正自失声惊呼,陡见那无端端腾空飞起的十来把刀竟忽然打了个弯,转向他们飞来,倏忽已在眼前。众人大惊失色,尚未来得及抱头逃跑,却见眼前的弯刀陡然下坠,“嚓嚓”一阵声响,齐刷刷地插入众人身前的土地,直直地排成一行,似是划出一条界线。
众人惊魂未定,忽听秋往事的声音喊道:“别跟来!”抬头看去,只见那白甲人已远远往西面跑去,秋往事不知何时也上了一匹马,紧紧跟在他身后。
贺狐修又惊又疑,不自觉地踏出一步,哪知脚未落地,地上的一把弯刀忽地飞起,“嗖”地掠过他膝盖,将裤腿割开一个大口子。他骇了一跳,怔怔向前望去,只见秋往事回过头来以不容置疑的目光瞪了他一眼,打个手势让他们回去,接着便猛抽马鞭,追着白甲男子旋即消失在雨幕中。
地面泥泞不堪,马蹄不住打滑。王宿却全然不管失蹄的可能,一味打马狂奔。秋往事也只得不管不顾,全力死追,勉强跟在他身后。一前一后狂奔了近一个时辰,跑出已有百里之远,座下健马明显慢了下来,口角溢着白沫,蹄声越来越沉,坐在马上也能感觉马腿软软地打弯,随时可能倒伏下来。
秋往事也已气喘吁吁,不住被劈头盖脸的雨水呛到,好在王宿的马也已明显不支,两人间的距离渐渐缩短。眼看就要追上,蓦地王宿一勒马缰,上身后仰,右臂一挺,长枪猛地向后横扫而出。
秋往事倒吸一口气,忙向后一仰,背脊平贴马背,看着长枪贴面扫过,劲风刮得双眼一阵刺痛。她的马却收不住脚,虽嘶鸣着猛然扭向一边,前蹄仍是绊到了王宿座马的后腿。
两匹马一个前腿打弯跌扑下去,一个后腿一屈仰天坐倒,马上的人也一个向前,一个向后,眼看都要被甩出去。
秋往事半个身子已然悬空,全凭双脚勾在马镫上,一眼看见王宿的长枪翘在一旁,立刻伸手握住枪杆,向前一撑,借力将人推回马上,整个人向后压,双脚死死踩着马镫向前蹬直,同时左手马缰猛然向上拉起,右手也抓着枪杆用力向前撑。
王宿本也失了重心,跌离马鞍,长枪不自觉地向后扎去,恰好被秋往事拉住,借着她的一撑之力,他双腿向下一踩,重新坐回马鞍,整个人俯身贴在马背上向下压,右手紧紧拉着枪杆,向后猛推。
两人凭借着枪杆一个向前使力,一个向后发劲,一推一拉之下,硬把两匹失蹄半跌的马重又撑了起来。
两人透出一口气,各握着枪杆一头,喘息着彼此相望。秋往事张了张嘴,本想说些什么,却怎么也寻不到自己的声音,只觉彼此间其实并没有什么难以明白、难以谅解,说出口的,反而成了多余。
王宿低着头,怔怔地看着手中长枪。多少日朝夕共处,多少次并肩为战,才打磨出这样的默契。本以为过去的一切已经烟消云散,再没有人珍惜,却原来手足相称的时光终究于不经意间在彼此身上都留下了印记。可惜这场大雨过后,再深的烙印、再多的情谊,也终将被冲刷得一干二净。
想至此处,更觉一阵悲苦。冷冷抬头,漠然开口道:“好身手,你刚下山时还不会骑马,如今不到两年,已经赶上我了。”
秋往事凄然望着他,低声道:“我的骑术是六哥教的。”
王宿听得“六哥”二字,眼皮一跳,蓦地一阵忿怒,手腕一振,枪尖一抖弹开她的手,顺势便往肋下划去。
秋往事慌忙斜身侧倒,右手顺势拔出鞍边弯刀一格,只觉右腕一麻,几乎被他的力道震得跌下马去。
王宿不再追击,枪尖却仍是遥遥指着她,厉声道:“你的凤翎呢?”
秋往事摇摇头,哑声道:“我不会对你用的。”
王宿仰天一笑,冷冷道:“来日我与五哥沙场对阵,你也说这句话么?”
秋往事哑口无言,别开了眼,紧紧咬着嘴唇。
王宿见到她的凄苦模样,心下怒火欲炽,枪尖一挑,挽出一片枪花,卷着飞溅的雨珠向她眉心刺去,一面嘶声大喊着:“你以为扯面旗子便能争天下了么?!”
秋往事策马疾退,举刀猛斫枪杆。王宿长枪一缩一挑,反以枪尖磕开弯刀,又向前一挺朝她怀里刺去。
“要天下?二嫂、姐姐、有瑕、无恙、止戈骑兄弟,还有我,这些人都杀尽了,你才有份去争天下!”
秋往事心慌意乱,无心恋战,左手马鞭一挥绕住枪杆往边上一带,同时调过马头便欲逃开。可马早已没了力气,跑不两步便甩着头停了下来,王宿的长枪又已挟着劲风刺到背后。她避无可避,只得回身硬架。一回头蓦见天边一道闪电劈下,映得枪尖泛着森森冷光,晃花了眼。耳边但听一声轰雷,夹杂着王宿的嘶吼直震心底。
“我就在这里,你能杀么?你能杀么?!”
秋往事手一软,顿时架不住来势迅猛的长枪。枪尖只被略微格偏少许,便毫不留情地刺进她左肩。
王宿手下一颤,旋即狂吼一声,枪势不收,仍是向前挺出。枪尖“噗”地一声透肩而过,带出大蓬鲜血。
秋往事浑身劲力尽泄,被掼在枪头带离马背,重重跌在地下。
王宿双目尽赤,狠狠盯着她,面色几乎比她还苍白,紧握着枪杆的手忽然一振,枪尖自她肩头抽出。
秋往事痛哼一声,只听他哑声低吼道:“你也能像这样刺我么?这么痛、这么痛,你能受得了么?!你能么?!”
他右手蓦然顺着枪杆向前滑去,抓在近枪尖处,掉转枪头狠狠刺进自己左肩,猛一用力,同样也透肩而出。他紧咬着牙,反手拔出枪头,狠狠扎在地上,身形一晃,下马踉踉跄跄地走到秋往事身前,“噗”地跪坐在地上。
秋往事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的血汩汩冒出来,将地上的积水染得鲜红,旋即又被更多的雨水冲淡。浑身没有一点力气,神志也渐渐恍惚,隐约觉得就这样让雨水一点点冲走自己的生命似乎也没什么不好。忽觉有人到了自己身边,勉力抬眼一看,只见白甲熠熠,刺痛了双眼。她不知怎地神志一醒,体内枢力运转,控制着伤口处的血流渐渐缓下来,按着肩膀勉力半撑起身体,哀苦而又倔强地盯着王宿,喘息着道:“六哥,我不能让你杀我。”
王宿抬眼望着她,哑声道:“你还叫我六哥?”
秋往事低头不答,只是又轻轻唤了声:“六哥。”
王宿苦苦一笑,缓缓摇头道:“我不杀你,你做错了什么?要杀也该杀五哥。”他忽地抬起头来,忿然道,“五哥人呢?他就让你一个人对着我们?!”
秋往事咬着唇摇摇头,低声道:“五哥也没错,他没的选。”
“什么没的选!”王宿怒气陡炽,“他堂堂永宁太子,有本事便不要寄人篱下!要么当初就自立旗号,要么就干脆忘了这回事。现在背信弃义,夺人基业,算什么英雄!”
秋往事陡然怔住,愣了半晌,蓦地跪坐起身,跌跌撞撞地扑到王宿跟前,愕然叫道:“你知道?!”
朝廷大军在风都城外一停就是七八日,仍然没有拔营的迹象。流言甚嚣尘上,都说永宁太子已重回风都,才吓得卫昭不敢进城。风都官员对满城谣言异乎寻常的宽容,不仅不禁人议论,甚至对街边墙上针砭时政、痛斥朝廷的壁书也视而不见,任其在光天化日下明明白白地挂在众目睽睽之前。书生们、商贩们、客栈酒肆的过客们、游手好闲的无赖们,都从这异样的沉默中读到了某种征兆。兴奋与不安涌动在城中角角落落。每个人都煞有介事地紧绷着脸,在背人处一双眼睛却灼灼生光,满是机警灵活。
官员之间分作了界线分明的两拨,一拨是参与了此前风洲事变的当地官员,自从裴初退走之后,风都大权便实际操于他们手中。近日来这拨人彼此间走动频繁,时时三五相聚,显然有所谋划。另一拨是永安朝廷派来的新员,他们本就徒有虚衔,不掌权柄,近日更是闭门不出,万事不闻不问,似是唯恐行差踏错。他们愈是低调,民间的风向愈是一边倒地倾向另一方。风都百姓当年为江栾所弃,对永安朝廷本是一无好感;后来裴初虽力推仁政,无奈有一帮无法无天的手下,终究也失了民望;如今忽传出当年颇有口碑的永宁太子重临风都,又得眼下声望最隆的容王支持,人人皆是暗暗兴奋,翘首以盼,若非长期的变乱磨炼出了谨慎的性情,只怕家家户户早都要挂上恭迎永宁太子的条幅。
相比城内的暗潮涌动,城外军营中却平静得异常。虽不曾下什么禁言令,可军中兵士多是永安官家子弟出身,自然识得轻重,卫昭越是毫无反应,众人越觉事情不简单,越发紧张起来,除了自觉地缄口不言,例行的巡逻守卫也暗中加紧。
营地东北角那两顶孤零零的小帐倒似被人遗忘,卫昭初时还常常遣人探视,后来也渐渐不再过问,每日只那十来个兵士百无聊赖地守着,似乎与外间营地全然隔绝。唯一的动静,便只有其中一顶帐中时不时传出的风竹声。
夜色深沉,不见星月,风中难得地夹着凉意,似是变天的前兆。楚颉席地盘坐,衣发虽有些脏污,却理得齐齐整整,一丝不苟。耳边又响起零零碎碎的风竹声,似只是信手拈来,随口胡吹,不成什么曲调,只隐约似有些烦躁的情绪。他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勾起,黑暗中只见双眼泛着一层异彩。
一道黑影准时地掀开帐帘闪了进来,低唤道:“大人。”
“阿海。”楚颉点点头道,“如何?”
“老样子。”阿海凑到近前,声音压得很低,似有些气闷,“姓李的还是没动静,成天就知道‘呜呜’地吹那破竹子,也没个调,恁地聒噪!”
“这不就是动静么。”楚颉笃悠悠地笑着,显然心情不错,“你道这些没曲没调的音是他胡乱吹的?呵,以音代字是容府惯用的传信手法了,只可惜他的技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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