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有瑕近日连番折腾,早已疲累不堪,一安顿下来便蒙头睡去,外头一番喧闹也不曾将她吵醒。杨守明进了屋,却不看病人,只负着手立在窗前。跟在后头的一众弟子鱼贯而入,将木箱在床前一字排开,各自从箱内取出些丝线银针,随后排着队一个个检视季有瑕,彼此并不交谈,皆是各忙各的,有的只看灵枢,有的以碧落丝缚腕细查,有的更揭开纱布以银针挑开伤口验看,其后各回木箱前取出纸笔埋头书写,片刻书毕,皆交于杨守明手中。
杨守明一一扫过,点头道:“看来这题容易了。”说着抽出其中一张递于王宿面前,指指最年幼的那名女娃,冷哼道,“瞧瞧,连个八岁的娃儿都比不过。箭头带有锈毒,还沾着石灰泥沙一类污物,若不清理干净会蚀人肌理,伤口又受过些炙烫,留有水泡,你不分青红皂白,只知一味涂抹渡劫膏,伤固是能好,可过程中难免溃烂化脓,日后留疤是小,留下隐痛是大。你这等皮粗肉厚的自是不在乎,人家娇滴滴的小姑娘岂能任你如此粗鲁对待。渡劫膏本是上等好药,却让你拿来当泥巴使,王洄老头怎没被你气死。”
王宿大觉尴尬,见那女童眨着乌溜溜的双眼盯着自己笑,顿时红了脸,嗫嚅道:“我又不学医。”
杨守明踱到季有瑕床边,一面检视伤口一面摇头道:“这丫头是你媳妇?可怜,可怜,难得嫁进琅州王氏,竟连个箭伤都没人医。”
王宿也被他说得内疚起来,叹气道:“早知还是该跟着姐姐多少学点,如今只有劳烦老先生了,疤不疤的倒是无妨,只要莫留来日之痛,我便代王家写个‘服’字给您。”
“你小子的‘服’字值几个钱,别来辱没老夫名声。”杨守明口里这么说着,眼睛却笑眯眯地弯了起来,转向一群弟子问道,“哪个来说说,这情形该如何处理?”
几名年长的都不吭声,俱带着笑意觑向那名女童,显然是此题不难,特意让她出回风头。女童也颇有些跃跃欲试,见众人皆有鼓励之意,便怯怯开口道:“伤口得用荼槡汁重洗,水泡需挑破,箭头曾卡在肋上,欲绝后患,须得刮骨,用凝风散即可,不会疼。渡劫膏虽好,可遇水易腐,夏季多汗不宜使用,还是该清洗干净,改用咱们的复初膏,再配以彤芷三色汤抑火扶水固尘生风,十日上下也便好了。”
杨守明眼中笑意盈盈,面上却仍是板着,点头道:“嗯,大体可行,《金创入微》你都记熟了?”
女童用力点头,大声道:“记熟了。”
杨守明沉吟片刻,才似有些不情愿地点点头,左手五指忽地一曲,有如铁钩,“嗤”一下便将右袖齐肘扯下,递与她道:“今日的便给你了,记的是日前白虎村听来的几则药方,是村里猎户为野兽所伤时常用,虽是偏方,却颇有可观,我已留了些批注,你回去瞧瞧可有改进之处,定下方子给我,我再把我改的给你瞧。有什么不明白的,可寻你师兄师姐一同帮忙。”
女童满面生辉,连连点头,上前恭恭敬敬地接过那半截衣袖,郑重地叠好放入木箱,片刻后似又觉不妥,重又取出,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这才抚着胸口喜滋滋地笑起来,其余弟子也皆冲她比着拇指。
杨守明望向王宿道:“这伤口不难处理,你可愿让这娃娃练练手?莫瞧她小,医术已有底子,老夫就在边上看着,出不了岔。”
王宿自幼也是看着姐姐这般一步步走来,对这女童颇觉亲切,当即应允。女童眼中发亮,道过了谢,正往木箱中翻找药品工具,李烬之却忽插道:“守命先生莫怪,我可要给这小妹妹挑个错了。”
“哦?”杨守明讶然回头,打量他几眼,挑眉道,“你倒说说,错了哪里?”女童也抬起头望着他,又是紧张又似有些不服。
“其实也说不上错,只是个小疏漏。”李烬之微微一笑,自怀中掏出一盒药膏递过,“伤口上抹的药沾了血散了气味,或许闻不出,先生瞧瞧这个,渡劫膏的方子已改,遇水易腐的毛病已经去了。”
杨守明一怔,一把夺过他手中药盒,揭开一看便道:“果然色泽略淡。”又凑到鼻端细闻,闭目分辨半晌,问道,“可是以银蕊枝替了宝塔红,再添一味白眉尖?”
李烬之询问地望向王宿,见他摊手,也摇头笑道:“这我们便不知了,得问往事。”
“秋往事?”杨守明讶道,“我只听说她自在法堪称一时之选,倒未听说还通医术。”
“她倒不通医术,这方子是她姐姐改的。”李烬之答道,“容王妃见后赞不绝口,如今南边的渡劫膏已都改了新方,只是裴初辖下尚未流入。”
“裴初这马贼头子,到底不明事理。”杨守明怒骂,“医道无界,出了利民济世的新药岂有拒之门外之理!枉我定期遣人上带水收集医讯,竟是一点不知!”又闭目嗅了半晌,挑了少许入口细尝,喃喃自语道,“渡劫膏本就火轻水重,如今反而再去一味火药,加两味风药,固可解火气上炎遇水易腐之弊,只是风旺火轻,岂不容易眩晕呕吐,疲乏不振?莫非是借风气之行引水济火以为补救?唔,这方子下得大胆,是成是败,拿捏便全在剂量上,出方之人固是高才,只是以医路而言,终未免失之险僻。”说至此忽地一顿,抬头叫道,“秋往事!皆传她是叶公之女,那她娘岂不就是沉书丫头!难怪了,我说这方子的刁钻劲儿瞧着眼熟,原来是出自那刁钻丫头的女儿。哈哈,我也是糊涂了,怎早没想到这一层。她姐姐可也一同来了?快快,领我去见见,我得同她切磋切磋,切磋切磋。”
李烬之垂下眼,顿了片刻方道:“她姐姐五年前已死在释奴营。”
杨守明一怔,又看看手中渡劫膏,重重一叹,闭目摇头道:“可惜,可惜,如此高才,偏偏生于乱世。”
李烬之默然片刻,又道:“她姐姐长年随军,于金创外毒等独有心得,年纪虽轻,却颇留下些药方医理疑难症候一类记述,其中一些已由容王妃整理刊行,剩下的未及整理,仍在往事手中。”
杨守明眼中一亮,正欲开口索要,忽地面色一变,双眼狐疑地在他面上打转,半晌冷哼一声,怒道:“好小子,我道你是个端正人,原来也是一肚子坏水!你老实说,可是想着以那些记述为饵,诱我替你老婆治伤!哼,大哥不会无端端不准我替人医病,定是瞧出你们几个心术不正,不值一医!”
王宿大怒,上前便要理论。李烬之倒不介怀,一面拦住他,一面坦然笑道:“先生说笑了,老宗主不让先生去瞧往事,是因为她情形特殊,恐非医术可及,我自会往别处想法子,先生不必挂心。往事的姐姐也是医者,留下著述,自也希望福泽苍生,我们又岂有藏私之理。手稿往事恐未带在身上,可她背得甚熟,改日精神好些,我着她默了给先生送去便是。”
杨守明听他言语坦荡,倒不好意思起来,又听他将秋往事的伤势说得古怪,更是心痒难耐,恨不得这便过去瞧个究竟,只是对杨守一这大堂兄素来敬服,毕竟不敢随意违逆他意思,吱唔半晌,终只是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李烬之也知不能急于一时,见季有瑕眼皮跳动,将要醒转,便冲那女童笑道:“小大夫,劳烦先替这位姐姐治伤吧,只渡劫膏不必换了。”
女童面上神情有些闷闷,仍是点点头,取其药品工具来到床边,先刮去抹在伤口上的渡劫膏,又以管针将凝风散刺入周围皮肉,待失去知觉,便小心地挑开伤口,以银针仔细清理嵌入皮肉内的微小碎屑,再以凤嘴针轻轻刮去骨伤沾染的锈渍,最后又以棉球蘸着荼槡汁清洗,重新匀匀抹上一层渡劫膏,平平整整包扎起来。其间一直神情专注,默不作声,季有瑕半途醒了逗她说话,也总不得回应。
处理妥帖,众人纷纷称赞,连杨守明也频频点头,女童却不见喜悦,抿唇出神半晌,终于自怀中摸出那半截衣袖,委委屈屈地递回给杨守明,低声道:“弟子答错了题,不该得先生袖书。”
杨守明倒怔了怔,难得松下神情,和颜悦色地说道:“连先生都没看出来,这不怪你,收着吧。”
女童固执地摇摇头,说道:“爹爹说‘不取非分,不予非分’,我不该得的便不能强要。”
杨守明眉头一皱,嗤道:“你那木脑壳爹爹的话,理他作甚。瞧他夫妻难得回来一趟,连个面都不露,也不知还记不记得你这女儿我这爹。乖,听外公的,好好收着。”
李烬之心下一动,问道:“她爹爹是?”
杨守明轻哼一声,没好气道:“可不就是那顾雁迟。”
李烬之一时怔住,说不出话。杨守明仍自粗声抱怨:“这顾雁迟,名号说出去倒也算威风,只是跟谁不好,偏跟个四处乱窜的裴马贼。棹雪好好的孩子,也被他带野了,自打跟了他,就没天安生日子过,一时往北,一时往南,从没个定处。好容易到风都立下脚,巴巴地把两个孩子接去,没两年又退回来。这回可好,总算是同裴初掰了,却把孩子赔在人家手里。本来也没什么,我杨家抢两个人还抢不回来?谁知他还偏不让,说什么惹裴初发怒,北境不宁,便宜狐子,扯出些家国大义来压我,若不是瞧在棹雪份上,老夫早要好好敲敲他那木脑壳!”
李烬之正自转着心思,王宿已叫起来:“那正好,往事的伤便是拜您女婿所赐,如今咱们也算同舟共济,您就算不替她治,至少总也得过去瞧上两眼,问上一声吧?”
杨守明嗤笑一声,乜斜着眼道:“伤在雁迟手里?雁迟杀只鸡都能闹得满院子扑腾,秋往事连卢烈洲都杀了,能伤在他手里?”
王宿忿忿道:“自然是用了歪手段!”
杨守明见他们几次三番提起秋往事伤势,态度却并非十分焦切,似乎性命无碍,伤却棘手,不由越发好奇,忍不住问道:“你们倒是说说,她到底是怎么个伤?”
米覆舟抢着答道:“她是用了不二法。”
杨守明愣了愣,忽又倏然弹起在米覆舟头顶“咚”地一敲,叱道:“小子犯浑!她自在天枢,用的哪门子不二法?”
米覆舟抱头叫道:“这不是我说的,是李兄说她被不二天木针扎了,便稀里糊涂使出了不二法。”
“哈!”杨守明仰头一笑,不屑摇头道,“天木针若能让人习得枢术,老夫第一个卷袖子挨扎,哪还让给外人!何况不二自在,一尘一风,强行越系修炼之人老夫见过不少,皆是功成之前便枢力相冲,轻则枢术尽废,重则肢体残疾,五脏毁损,以至殒命,能身兼异系枢术而平安无事的,老夫从未听……”话至中途,忽地一顿,眼中闪过一丝异色,眉心微皱,似在思索什么。
米覆舟见他忽然停下,张口便要相问,李烬之忙一把拉住,紧张地盯着杨守明。
正自一片沉默,忽听外头传来一片喧闹,似有一群人吵吵嚷嚷地拥进来。王宿正欲出去查看,门一开,杨守律已领着四五个年轻人风风火火闯进来,一把推开他往里冲去,叫道:“三哥,三哥你还在这儿做什么呢,棹姐都要刷英烈壁去了!”
杨守明犹自怔忡,听他连叫了几遍才回过神来,愣了一愣,旋即双眉倒竖,厉声道:“英烈壁?她犯了多大的错要刷英烈壁?!”
“说是私用天木针。”杨守律瞪着李烬之诸人,忿忿道,“这不过是个说头,其实不就是弄伤了那个秋往事!我杨家干的是什么营生,伤一两个人算什么了不得的错?也不知大哥那么忌讳这帮人做什么!”
杨守明怔了怔,霍然回头,瞪着李烬之等怒问道:“你们到底是敌是友?区区容王府,算是多大的来头?被我女儿欺负了,告状告到凤陵城来?!”
杨守律急声催道:“别理他们了,先上西台吧,再晚棹姐就下去了,她可怀着呢。”
杨守明一怔,随即眉开眼笑,喜道:“又有了?”立刻一挥手,喝道,“走,上西台。南城,你也来。”说着一把拉过那女童,拽得她脚不沾地地在后头颠着,大步向外走去。
李烬之等唯恐生出事端,只得关照一名习医弟子留下照顾季有瑕,便匆匆跟在后头。
出门走不几步,李烬之忽地微微侧头,脚下一顿,拍拍王宿肩头道:“你们跟去瞧瞧,多说些好话,只是也别太软了,记得千万莫指杨棹雪不是,我一会儿便到。”
王宿一愣,正待发问,他已一闪身去了。
李烬之转回住处,一推门,便听秋往事笑道:“真听见了,我还怕你走远了呢。”
李烬之见她吃力地仰着头,过去扶她斜靠起来,笑道:“旁的听不见倒没什么,娘子召唤若听不见,罪过可就大了。”
秋往事盈盈笑着,冲床顶努努嘴道:“你瞧瞧上头。”
李烬之不待她说,已觉出上头多了件异物,正欲探手去摸,却听她叫道:“慢着,你用我的衣服包着手去拿。”
李烬之微微一怔便会过意来,用她换下的衣物裹着手,自床顶摸下根细细短短的芦管,正与上回米狐哲传信所用的相似。他眼中一亮,低声道:“来得好快,怎么送来的?”
“来了只白狐狸,不知打哪儿钻进来,闹醒了我,留下东西便跑了。”秋往事答道,“米狐兰同我说过,这狐狸可聪明,送的信若是经过旁人之手,它们一闻便知,就会在管上咬上一口再送回给主人。你小心些,别碰着了。”
“燎人御兽,确实有些门道,改日有机会,得好好学两招。”李烬之隔着衣服打开芦管,倒出一个细小纸卷,展开一扫,笑道,“咱们这一上凤陵,果然把他们弄糊涂了。”
“他们怎么说?”秋往事凑过去看信,“唔,‘王城一战,声威大振,士卒踊跃,亟思东进,苦无联络,未敢轻动,意下如何,宜速告之。’说得倒四平八稳不咸不淡的,只是如此偷偷摸摸地送来,显然是疑心我同顾雁迟有不妥。咱们不妨就顺水推舟,骗他原地呆着别乱动,免得他趁机打到东边来,白占便宜。”
“他若真觉得东边有便宜可占,早已打过来了,哪里还问你意见。”李烬之摇头道,“米狐哲这人心思诡得很,对你最多也就信三分,你叫他别动,他反而更生疑心,咱们得拐着弯子来,想个法子把他绕进去,不仅要他按兵不动,还要把他骗进凤陵城。”
秋往事皱眉道:“你也知他疑心重,骗过来,怕不易吧?何况骗来之后又如何,咱们如今也是寄人篱下,前途未卜呢,凡事未必做得了主。”
“只要骗得他进来,燎邦东西二主皆失,那是毁了一大半,想不乱都不行,倒不必我们再做什么。”李烬之答道,“何况咱们与杨家到底无冤无仇,你爹娘同他们反倒还有旧谊,若说有冲突,也只在神子一事。如今且先搁过一边别去提它,只谈联手抗燎,当着千秋英烈壁在前,难道还能有人不愿?如今米狐尝在此,此处便成众矢之的,燎邦各股势力都要盯着,米狐哲这路人马若处置不当,最先遭殃的便是这里。我敢来凤陵,也正是看准了这点。我们在此事上必能有一番合作,我正要借这机会好好经营,若能彼此生出些好感,于将来也有益处。”
秋往事叹道:“谈何容易,杨老宗主特意不罚顾雁迟偏罚杨棹雪,我瞧未必不是引杨家人怨上咱们,将来若要翻脸,也好有个基础。”
“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