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往事知此人便是名震天下的容王江一望,细细打量时,只见他中等个头,身形清瘦,十指修长,倒与心目中的英武形象颇有出入,只是眉锋刚挺,双目有神,言动之间决然干脆,自有凛然迫人之态。江一望察觉到她目光,回头微微一笑,尚未开口,王宿已抢先说道:“没错没错,这便是我撞回来的七妹了。”
秋往事上前见过了礼,客套几句,见江一望目色沉沉地打量着自己,又与李烬之、楚颉二人对望一眼,似是若有所思。秋往事心中疑惑,待要询问,却见江一望已端起酒杯,自也不便多言,只得随众人一道嬉嬉闹闹地饮起酒来。
这碧烟酒乃是天下三大名酒之一,与碧落酒、碧血酒合称三碧酒。碧烟酒与寻常之酒不同,乃是以浓酒米糟经过烧蒸,取其酒气所凝滴露而成,其性远较普法酿得之酒为烈,据说欲火即燃,烟作青碧,是以得名。秋往事不知厉害,只觉入口既醇且冽,辣辣的极是过瘾,当下将满满一杯一口饮尽,不片刻便觉心跳脸热,醺醺然欲睡,着实撑不开眼,只得告罪下去歇息。
王落遣侍从领她下去后,转头望向江一望、楚颉与李烬之三人道:“你们三个打她什么主意呢?”
江一望摇头笑叹道:“这小七的酒量却是要练练,我还想着一会儿与她商量,岂知这便醉了。”说着笑意微敛,放下酒杯问道,“小竹是怎么回事?”
王落一愕,不知他为何忽然提起何小竹,王宿与她对视一眼,便将当日经过说了。
江一望听后低头不语,良久方沉声开口:“你们可知皇上为何会忽然出兵?”
王落心中一凛,讶道:“莫非与小竹有关?”
楚颉点头轻叹道:“正是与她有关。此事说来也颇荒唐,你们当知如今朝廷权柄,皆在皇上宠臣卫昭手中。”
众人皆默默点头,沉吟不语。卫昭其人原为宫中内侍,自幼跟随当时仍是皇子的江栾,因应对机敏,一直颇受宠爱。及至永宁十一年,卫昭之父牵入叶无声谋反一案中,被判满门抄斩,卫昭本人虽因江栾力保而留得性命,却也身受腐刑之辱。卫昭自此性格大变,时时挑拨因身为皇长子却不得立为太子而心存不满的江栾。江栾在卫昭相助之下暗中经营数年,终于永宁十九年发动宫变,射死先帝江洵,毒杀太子江桓,夺权篡位,登基为帝。此后卫昭便荣宠无极,以残缺之身受封入照之爵,更身兼军政要职,一时呼风唤雨,无所不为,直搅得天下大乱。
楚颉顿得一顿,又接着道:“你们走后不久,卫昭忽遣秘史至容府,给了我们一幅纹样,要我们暗中替他寻访佩带如此纹样之灵枢的十七岁女子。我们一看,便发觉正与小竹灵枢的纹样相同。当时我们不知他何意,便先暂且拖着,一面暗中遣阿颃入京打探,这才发现内情。原来卫昭家人当日满门抄斩之时,犹有一名女婴因年龄幼小而幸免于难,其后一直被寄于风都慈恤堂中。卫昭事后寻到这妹妹,却因自鄙残缺而不愿相认,只于暗中时时照拂。及至永宁十九年宫变,风都大乱之中这间慈恤堂竟被烧毁,寄命其中的孤儿寡老也零落离散,不知所踪。卫昭自此便一直暗中寻访这幼妹,却于最近方得到消息,知她曾于秦夏城出现,这才找到了我们这里来。”
王宿大吃一惊,自怀中掏出何小竹灵枢仔细审视着道:“你是说小竹便是卫昭幼妹?”
楚颉点头道:“只怕便是如此了,小竹当日正是在风都之乱中被枢教中人收养,其后几经辗转,方由定楚领入容府。你当还记得她提起她幼年经历,正是在慈恤堂中长大,她甚至还对那时时照拂她的‘大哥哥’颇有印象,至今仍留着不少他给的物事。再加上灵枢纹样相符,想必不会有错。”
王宿喟然叹道:“真想不到,小竹这样单纯一个人,居然会是那卫昭的妹妹。她至死也不知有这样一个哥哥,也不知是幸是不幸。”
楚颉摇头道:“我瞧她还是不知道的好,她至今仍对那‘大哥哥’心怀感念,若知那人竟是臭名满天下的卫昭,又是不肯认她的亲生哥哥,那当真是情何以堪了。我们当日打探清楚后,索性便顺水推舟,告诉卫昭我们顺着线索一路追觅,在当门关一代找着了踪迹,已遣你们去寻,奈何裴初多番阻挠,进展不顺。卫昭得知后,当即便回说皇上近期内将出兵攻显,让我们放手而为,必要时便是打下当门关,也定要将人找着。哪知此时罗翔回来,我们方知小竹竟已不在了,当然也绝无告诉卫昭之理,仍是任他发兵。”
“卫昭还真是好大的派头。”方定楚讽笑一声,“为了寻个妹妹竟不惜发动二十万大军挑起战乱。小竹总算已安心转世了,若魂魄仍在,当真不知要作何感想。”
“咱们倒要多谢他这派头。”江一望右手轻扣桌面,嘴角隐见一丝笑意,“那二十万大军东出兼关,先也打了几个胜仗,连下数城。直到半月前在霍梁城遇上了卢烈洲,大败一场,损失近半,这才打道回府。我们也是借他的光,才可不费吹灰之力拿下了当门关。”
王宿皱眉道:“如今小竹已死,咱们又要如何?卫昭这人行事全凭喜怒,届时见我们交不出人,指不定便又发兵来犯。咱们要不还是推到裴初头上?”
“这只怕也不妥。”李烬之摇头道,“你也说此人行事全凭喜怒,他再三吩咐我们要将人平安带回,为此不惜发动大军。若得知人还是死了,裴初他自不会放过,只是咱们怕也讨不了好。他可不管什么量力而为,届时说不定便两面发兵,打了再说。我们如今还需借他牵制裴初,此时不宜与他冲突。”
王落闻言心中一动,恍然道:“所以你们想让往事冒充小竹?”
王宿大吃一惊,愕然道:“这如何能够?”
楚颉微微一笑,眉梢一挑,反问道:“如何不能?风都之乱时小竹不过六七岁,容貌早已全非。七妹恰是你们此番自当门关带回,与先前说法相符,年龄又是正合,我们这里还有许多小竹留下的当日之物,只要应对得宜,未必瞒不过去。”
王宿“唰”地挺直背脊,双手紧扣桌沿,压着怒意道:“所以你们便要将她送给卫昭?!”
楚颉“哈哈”一笑,轻啜一口酒道:“阿宿你稍安毋躁,我也不与你虚说什么兄妹情分,只凭七妹这三品自在法,便是你舍得她,咱们也是断断舍不得的。卫昭此人极好颜面,一直将受腐刑一事视作奇耻大辱,他当初既不曾认他妹妹,如今料也不会,多半仍是将她找了出来,暗地里好生照拂着便是。届时只要往事坚持,卫昭未必会强将她留在身边。”
“只是如今又有些变化。”李烬之插道,“咱们这个七妹,只怕身份还不一般。”当下便将秋往事或许是叶无声之女一事说了。
江、楚两人俱是大讶,楚颉微微蹙眉道:“‘叶无声’三字在民间本就几与战神同义,如今连年征战,百姓对其更是怀念。再加上江栾又对他极为崇敬,如今简直便被推至圣人地位,便连裴初也素以曾为叶无声麾下副将为豪。七妹若当真是叶无声之女,这一身份倒也绝不可浪费了。好在卫昭多半不预备与妹相认,这其中便大有周旋之地。”
江一望点头道:“此事终究还需七妹同意,待她明日醒了,咱们再仔细与她商量。阿颃仍在永安盯着,若有动静会传与我们知道,这头的事也需着人知会他一声。届时只要七妹同意,咱们便该向卫昭传消息了。”
众人皆点头同意,王宿虽总觉秋往事受了算计,但一时确也并无其他法子可想,也只得暗下决心,届时绝不让她受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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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章 换日
秋往事贴贴实实一觉睡到第二日天明,酣眠之中忽心生异样,登时警醒,闭着双眼静静听得有人轻轻敲敲推门之声。她不动声色,待听得那人蹑手蹑脚进了屋,又轻轻掩上房门向床边走来,方蓦地自床尾跃下,三枚凤翎随心而动,上下交错逼至来人身前。方欲出声喝问,定睛看时却猛地呆住,只见三枚凤翎中本是瞄着来人喉胸而去的两枚皆定定地指向一片空无,最下一枚瞄向腰腿的却正对着来人眉心——那一大清早摸进屋来的竟是个不过六七岁光景的小小女孩。
那女孩着一身浅紫色锦缎夹袄,生得雪白粉嫩,双眼乌黑,两眉修长,看来精灵剔透。此时却粉颊泛红,小嘴微张,愣愣地望着直逼眼前的利刃,半晌方抬起汪汪泪眼满面伤心委屈地瞟一眼秋往事,见她兀自呆立原地,也无半分上前抚慰之意,当下鼻一皱,嘴一扁,“哇”地嚎啕大哭起来。
秋往事惊得一跳,如梦初醒,忙收回凤翎,走到那女孩身前左转右转,只觉无从下手,不知如何是好,良久方憋出一句:“你、你娘在哪儿?”
那女孩听她如此没头没脑一句,显是一心想将自己弄走,当下更是涕泗滂沱,伤心得无可名状。
秋往事大窘,只得一面胡乱安慰她两句,一面直瞟着门口,盘算着是该将她弄出去找人认领,还是索性自己先逃了出去再说。正无措间,外头脚步声响,正是王宿与王落两人推门进来。秋往事如遇救星,苦脸直望着王落。王落摇头轻笑,弯腰抚着那女孩头顶柔声道:“好了未然,别欺负你七姨。”
那女孩见王落等进来时便已渐渐收了声,此时偎入王落怀中蹭去脸上涕泪,回头瞪秋往事一眼,抽抽噎噎道:“是七姨欺负我,七姨拿刀戳我!”
王落微微笑着蹲下来替她擦脸:“七姨那是变戏法同你玩,你可见过会自己满空乱跑的刀子么?”
女孩歪头一想,疑惑道:“当真不曾。”说着回头望向秋往事,犹自带着泪花的双眼中已泛出惊奇之色,“七姨会变戏法?”
秋往事犹自沉浸在“七姨”二字的打击中未曾回过神来,直到被王宿暗踹一脚方惊醒道:“嗯,会、会一点。”
女孩登时双眼一亮,破涕为笑,拍手跳道:“我要看我要看!”
王宿上前抱起她,凑到她颊边亲一口道:“七姨还有事,你先出去同朱姨她们玩着,七姨一会儿便来找你可好?”
女孩撅起了嘴,闷闷道:“要多少会儿?”
王宿抱着她向门口走去,一面道:“很快,等朱姨给你讲完一个故事便成了。”说着拉开门将女孩递到候在外头的一名绿衣侍女手中,在她颊上轻轻一弹道,“好好听朱姨的话,宿叔叔回头便带七姨来找你。”
王宿送走女孩,回屋对秋往事笑道:“小七你这丫头命多好,平地白升一级,那是大哥的女儿,叫作江未然。”
秋往事大吃一惊,瞪着王落道:“她是四姐你的女儿?”
王宿在旁轻咳一声,暗暗打着眼色,神情尴尬。秋往事不明所以,王落倒是神色如常,微微一笑道:“是啊,一望的女儿,自便是我的女儿。”
秋往事一怔,听她话中似有弦外之音,暗暗猜着些什么,心中虽大是惊异,却不便多问,一时也颇觉难堪,忙扯开话题道:“你们找我有事?”
王宿忙点头接道:“没错没错,来寻你过去用早膳,有些事同你商量。”
秋往事见竟要他们两人特意来请,知道必有要事,当下匆匆梳洗过后,随意趿着一双敞口棉屐便随两人一同去了。
早膳过后,江一望便将昨日所议之事原原本本告诉秋往事,问她意见。秋往事听后半晌不语,微蹙着眉,似在寻思些什么。王宿忍了许久,终于开口道:“往事你想什么呢?你若不愿便直说出来,无人能迫你的。”
秋往事摇头道:“我只是在想我这辈子可曾骗过人。”
方定楚嗤地笑道:“你至少曾在芥湖边向释卢牧民骗过吃喝衣衫不是?”
秋往事恍然道:“没错,好歹有这么一次。我这辈子大约就骗过这一回人,着实无甚经验,你们若不怕我露馅,我倒也没什么不愿。”
李烬之拍拍她肩膀道:“那倒也未必,你到底有自在法的底子,遇着什么事都是泰然自若之态,这便已有了骗人的根底,不过就是言辞应对上欠些,只要事先做足功课,想必也没什么问题。”
江一望点头道:“那此事便如此定了,稍后我便着人上永安,待碧落节后那头便当有所回应,届时不是卫昭亲来,便是要劳七妹上京一趟,总须与他碰过了面。此事若成,则咱们将来行事,必皆有朝廷全力支持,再加上释卢这边大局已定,咱们便可寻机会动动裴初了。”
众人心中一凛,情知两年安稳,已至尽头,容、靖、显三方牵制平衡之势已渐趋崩裂,容显两方皆已搭箭上弦,只待谁先拉满了弓,便是千钧之力,触于一发了。
此时已是年末,之后几天众人皆过得轻松悠闲,只为正月初一的碧落节做些准备。风族故老相传,凤神碧落原为神界九大司天之一,司掌九重天中最贴近人间的碧落天,于三千年前九泉邪魔肆虐人间之时下凡救世,与风人立族之祖风临远并肩作战,除尽邪魔,平定九洲,自此天下方有风族。碧落节便正是碧落女神降世之日,其地位于风族九节之中仅次于枢元节,例有五日之假,届时举国欢庆,歌舞筵席,日夜不绝。
秋往事尚未被安排职位,成日闲着无事,便时时出去满城转悠,见家家户户俱忙着准备节日所需。因传碧落女神喜食鲜竹所制菜肴,是以碧落节中家家皆做竹菜,秦夏正是产竹之地,自又比别处多几分热闹。秋往事幼时在须弥山中,每逢过节通常不过喝些竹叶汤便罢,此时在城中却见各处酒楼前皆贴出了全竹宴的招牌,上列菜谱花样百出,凡竹笋、竹叶、竹竿、竹花无所不包,足有三四十种之多;更有特辟竹楼者,一应屋宇桌椅、杯盘碗筷皆是竹制,种种精巧,用尽心思,着实令人大开眼界。
城中亦处处可见有人捧着大叠纸笔,挨家挨户地抄录着各间房屋外墙之上的壁书。风人多有性喜游历者,每到一地,有所见闻感慨,便喜随处书写,各处山川名胜,处处可见墨痕。更有风雅之士专喜四处寻检他人所留壁书,遇有不俗的便着人凿刻,以免磨灭。此风后亦渐渐延至城镇之中,先是酒楼,后是民居,最后直至官府,皆开始任人在外壁之上题写。因此风人居宅之外往往置有笔墨,便是欢迎过往游人留书壁上之意。每至年末,凡宽裕人家皆喜重刷外壁,以待来年,于是便有那文人才子赶在年前逐户收录壁书,拣精彩有趣的刊刻成集,倒也颇有销路。
骆旻当年便曾收集各地壁书,于《九洲方舆志》中也时有引录,秋往事虽仍不信自己当真便是叶无声与骆沉书之女,此时见着收录壁书之人,却也没来由地暗暗觉得亲切。这日正坐在茶楼中远远看着一人抄录容王府外壁书,忽觉被人注视,低头看时,只见李烬之正仰头站在楼下含笑望着她。秋往事冲他一挥手,起身结账。这茶楼掌柜知她是容府中人,因素知容府规矩不取民脂,乐得白做个人情,便堆着笑婉拒她付账。哪知秋往事却并不知道规矩,又因自幼不曾过过寻常日子,于银钱一事向来无甚概念,见他不要,也不欲相强,一笑谢过便往外走去。那掌柜一时愣住,又收不回口,一面直瞟着秋往事桌上茶点暗自心疼,一面仍只得笑容可掬地一路送她出门,心中默默期望她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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