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往事忙扶他起来,说道:“先不必说这些,这火如何救法,褚老大可有主意?”
褚天生盯着火场,双目布满血丝,被火光一映,更是赤红一片,狠厉如魔。沉默片刻后道:“光救第一道不行,咱们得穿过去,把东边那道截住。这会儿风大,火飘得快,但愿追得及!”
“东边那道咱们倒不必管,只管西边的便是。”秋往事道,“北边半截烧到前头那道烧过的地方无物可烧自然就灭了,咱们只要寻个空当穿过去,把南边这截尾巴兜住便成。”
褚天生怔了怔,问道:“前头那道不用管?它自己可不会停。”
“自然有人让它停。”秋往事笃定地答道,“咱们一路过来,没碰上裴初吧。可见他放火放得高兴,不知道有人在他屁股后头也放了一把,他没路回来了!若不救火,只有等着被烧死的份。还有东漠追着容王妃的兵马,自然也会救火。倒是咱们这头人手少,得抓紧,别再耽搁了,兄弟们能上路的都这便走吧。”
褚家兄弟皆点点头,收拾人马下山,留出几名女子护送伤员回去,其余的便随秋往事一同向东南赶去。才跑出不远,忽有人打西边追来。马有三匹,人却只一个,跑得甚急,多半是轮流换马兼程赶来。
秋往事一眼瞟见马上之人高高大大,便认出是米覆舟,这才想起曾吩咐沈璨着他送碧落甲过来,心下一喜,着众人接着走,自己忙调头迎了上去。
米覆舟满头大汗,却似乎还不嫌热,披了件不合身的披风,紧紧巴巴地绷在身上,襟前遮得严严实实,鼓鼓囊囊的似乎藏着什么。他一见秋往事便勒马停步大叫起来:“你们走得忒快,赶死我了!”
秋往事见他双唇干裂,扔过一个水囊,笑道:“你不是跑得快么,还这么狼狈。”
米覆舟“咕嘟咕嘟”几乎灌下一整囊水,才喘过一口气,抹着嘴哀叫道:“我跑得快,也不能一气跑上几百里啊。早知要跑那么远,我好歹挑几匹好马,这些全是路上捡的,跑不动不说,还总犟着不肯往东边跑,鞭子抽得手都软了!”
他平了平气息,自身后摸出个包裹扔给她道:“喏,你要的东西。”忽见襟前披风一鼓一鼓地扯动起来,这才反应过来,忙扯开披风,便见一个发辫蓬乱的小脑袋探了出来,一吸到外头浓重的烟火气,又皱着脸掩着鼻子缩了缩。
秋往事惊呼一声,指着她叫道:“南城?!米覆舟,你怎么把她也弄来了!”
米覆舟苦着脸道:“不是我弄的,她说你伤没好,她是你的大夫,一定得跟着,死活要来,我实在没辙。你有本事,你哄她回去试试。”
秋往事忙过去抱她下来,侧过身替她挡着烟尘,问道:“南城,你跟来做什么?这儿危险得很,听话,一会儿我让米哥哥送你回去。”
顾南城把头摇得飞快,肃容道:“公公说,医者有三不弃,贫贱困苦者不弃,一息尚存者不弃……”
“医而未愈者不弃。”米覆舟摇头晃脑地接着背下去,显然已不知听她叨咕了多少遍,“你是医而未愈者,合了第三不弃。”
秋往事看她一本正经的固执模样便觉头疼,忙蹦了两下道:“大夫大人,我早已好了,你瞧你瞧,这么跳着伤口也不会裂开。不如这样,你给我留些药,我一定日日按时换着便是。”
顾南城紧紧拽着她衣袖,微皱着眉,不满地盯着她,稚嫩的脸上却摆着一副严肃的神情,俨然当她是个不听话的病人,摇摇头道:“不行,你定不好好换药,我知道的。”
秋往事啼笑皆非,只得柔声细气地说道:“不如这样,你宽限我几日,五日后我一定回去好好让你医个够。”
“不行。”顾南城仍是摇头,“那便误了伤情了。”
秋往事好声好气地哄了她半晌,她却只一味摇头,说什么也不答应,不免怒也不是笑也不是,轻轻一扣她脑袋,重重叹道:“你这小鬼,怎么和你爹一样死脑筋。”
顾南城立即挂下嘴角,大声道:“人人都说我爹最聪明的!”
秋往事不再同她争辩,把她抱起来塞到米覆舟怀里,又塞给他些干粮,说道:“你歇一歇就把她送回去,我没功夫耽搁,先走了。”
顾南城倒也平平静静地不曾挣扎,只是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倔强地忍着,低声道:“我会再来,走着也来。”
秋往事知她当真做得出来,倒也被唬着了,生怕她铁了心要溜,米覆舟是指望不得的,米狐兰等也未必腾得出手照管她,若当真叫她一个人跑出来,遍地流民野火的难免不出乱子。思来想去终究不放心,只得柔声道:“南城你看,东面火烧得好大,若不快些去救,不知要死多少人。你说是我的一点皮肉伤要紧,还是这许多人命要紧?”
顾南城咬着唇认真地想了片刻,答道:“人命要紧。”
秋往事点头道:“所以咱们是该先救许多人呢还是先治我的伤?”
顾南城低下头,小声道:“先救人。”
秋往事满意地点点头,正欲着米覆舟送她回去,却忽见她坐直身体,仰头对米覆舟道:“米哥哥,走吧,咱们去救人。”
秋往事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忙道:“是我去,你回家去。”
顾南城紧拽着缰绳,背脊挺直,像一只遇敌的小猫,摆出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说道:“公公说,医者有三忌,一忌……”
“见死不救是么?”秋往事抢先接道。
顾南城怔了怔,讶道:“你也知道?”
“猜也猜着了。”秋往事没好气道,“南城,你……”
“我不会添乱,我就跟着米哥哥,一步也不走开。”顾南城眨着眼,带着委屈的哭腔,“以前凤陵城里起火,我也跟着公公去过,我能治火伤。”
秋往事为难地看着她,见双头堡人马已走远,不能再多做耽搁,又知这小娃脾气甚倔,恐怕磨破嘴皮也难以说服,左右权衡,终究长叹一声道:“罢了。”从包袱中取出碧落甲替她松松垮垮地套上,抽紧内带,说道,“你穿着这个,决不要脱,有什么危险便抱着头蹲下,明白了么?”
顾南城知她是应了,忙用力点头。
秋往事骑上马,瞪米覆舟一眼道:“你带她来的,你把她看好,若烫起一块皮,瞧你回去怎么见你顾伯伯!”
米覆舟忙喏喏应着,扯过披风将她遮起来,策马随秋往事一同往东面火场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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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第六十章 燎原(中下)
火势蔓延之速胜于想象。李烬之一面策马往北奔着,一面只觉浓重的炙热一波强过一波地袭来。远胜常人的感知力令得每一分热度都加倍分明,虽还未入火场,却已如置身火海,浑身发烫。汗水浸透了衣衫,黏黏地贴在身上,如裹了一件密不透风的厚袄,让人恨不能揭下一层皮去。气息不畅,烟火味丝丝缕缕地自咽喉直挠到胸臆,如有一条毛虫爬着,辣辣地发痒。左手断指处敷了厚厚的药,冰凉而酥麻的触感减轻了疼痛,却毕竟胀鼓鼓地难受,似乎有什么源源不断的滚烫东西想涌出来,却被一堵厚实的冰墙硬生生堵回,麻胀感沿着掌缘手臂一路向上积聚,胳膊仿佛肿了一圈,沉沉地坠着,拖得整个身体都虚乏难振。头脑也有些昏沉,不知是因为烟火熏逼还是断指之伤,幸而左掌缘针刺一般尖锐而冰凉的痛楚不断传来,才能一直保持清醒。
虽然过分敏锐的知觉已成了负累,他却仍不收回枢力,入微法施展到极致,风中的气味和热度将广阔草原的种种情状历历在目地呈现于眼前。能清晰地察觉到火龙以惊人的速度吞噬着草原,所过之处灰飞烟灭,生息全失,留下大片大片漆黑的空白。
他心下发紧,算算距离,恐怕一两日内火势便会蔓延到这里,在这之前若不能有所作为,不必说草原毁于一旦,自己恐怕也难以逃出生天。
正暗自焦急,却听前方远处蹄声杂沓,总有上千人马狂奔而来。他料得必是索狐连一部,忙加紧打马迎上前去。
对面人马也来得极快,片刻间微弱的晨光中已现出憧憧人影,虽仍模糊不清,却已看得出一片凌乱,仓皇狼狈。
李烬之远远大声喊道:“索狐将军!”
索狐连正卯足了劲打马狂奔,身后大火虽仍望不见影踪,却仿佛就燎着他的背脊,稍慢一步便会被吞没。忽听前方有人呼唤,昏暗间只见一人远远奔来,也看不清是谁。他无心理会,料得眼下并无旁事能比逃命要紧,仍是目不斜视地认准平江方向奋力疾冲。正自那人身边擦肩而过,却忽见他伸手抓来。索狐连心下一怒,横臂一格,甩鞭照他面上抽去。岂知才一动手,却见那人似是早已知晓,身形不知怎地一晃便恰恰绕开鞭子,手也轻而易举地避开格挡,自他胳膊下穿过,一把拽住马缰用力一扯。马顿时长嘶着人立而起,索狐连虽有所防备,不曾被甩落,到底也一阵手忙脚乱,压着马匹一阵踉跄,不得不停下了脚步。
他勃然大怒,霍然抬头向来人望去,这才认出是昨夜放走的永宁太子,不由怔了怔,旋即又怒气勃发,一把向他揪去,吼道:“风狗,还想做什么好事!”
周围兵士一片嚣乱,也皆气势汹汹地围了过来,叫骂连天,若非漠狐可可拦着,只怕早已将他踏于蹄下。
李烬之见群情汹涌,怕会生乱,一面暗暗驱马不动声色地靠近索狐连,预备随时擒他为质,一面大声道:“诸位兄弟走错了,生路不在这边。”
众人皆是一愣,瞬间静了静,又立刻哗然一片,只是皆停下了步子,欲听他说些什么。
索狐连也面色一变,涩声道:“难道、难道前面也有火?”
李烬之不假思索地点头道:“不错,我刚从南面折回来,烟火连天,一个时辰前还有路可走,现在只怕已过不去了。”不待众人绝望,他立刻又道,“诸位不必惊慌,咱们还有生路!”
众人乍听得唯一的出路又被堵死,顿时惶乱起来,或哭或叫一片无措,待听他说仍有生路才似抓住了救命稻草,纷纷挤过来七嘴八舌地询问,倒把索狐连挤在一边。
漠狐可可仍有疑虑,问道:“宋将军呢?他和你一起走的,现在怎么不见?”
索狐连心下一动,厉声问道:“莫不是放火去了?!你可是特地来领咱们送死?!”
众人顿时又吵嚷起来,推推搡搡地向前挤,所幸千把号人拥作一团,皆互相牵扯,迈不开步子,一时倒也未酿出乱子。
李烬之飞快转念,高声道:“诸位兄弟,我如今人在这儿,此后无论往哪儿走,总是同你们在一处,你们若入火海,我也逃不了,和你们一同化灰!”
众人听他所言不无道理,疑虑略解,多少生出些同命之感,渐渐静下来不再做声。
李烬之已趁着空当编好了词,接着道:“我与宋将军到江边时,南面火势已起,却尚有火小处可勉强闯过。我本可随宋将军同走,可想起诸位尚不知情,若一头撞上来无非送死,因此特地折返报信。”
索狐连狠狠啐一口道:“呸,风狗会有这等好心!这火难道不是你们放的?!”
李烬之垂下眼默然片刻,抬头坦然直视着他,沉声道:“索狐将军,我若说此来是为救诸位性命,想必你不相信。只是将军也定然听说过,‘燎邦受灾,风境蒙祸’,燎人活不下去,定然日日寇边,我风人也没有好日子过。风人出手救燎人之灾,史上也多有其例。我今日来,并非救燎,而是救风。”
索狐连轻哼一声,似是不以为然,心下却也知他所言不虚,又见他确实冒着葬身火海的风险,不似耍什么花腔,再看他左手厚厚包扎着,药气逼人,隐然可见血迹,想来是被烈火灼伤。思来想去,见他态度颇为诚恳,加之对他本就颇有好感,终于决定暂且信他一回,便问:“你说有生路,在哪儿?北、西、南三面都有火,莫非要向东逃到释卢去?他们可与我们有仇,恐怕会落井下石。”
“不往东。”李烬之摇头,“我们往北。”
“往北?”索狐连瞪大了眼,顿时又觉得他可疑起来,“就数北边火大!我们刚从北边逃过来,烟把天都遮了!再迟一步,不必等火烧,熏便熏死了!”
“我知道北边火大。”李烬之道,“正是火大,所以要去救。”
索狐连张大了嘴,愕然瞪着他,许久才吐出一个怪异的音调,干笑道:“兄弟,我是该佩服你有胆还是该骂你蠢?救火?草原上的火一旦成势,只有天老爷才救得起。凭我们几人,你想救火?一阵风刮来便化灰了!”
李烬之微微一笑,抬眼环顾四周,朗声道:“诸位,燎邦是你们家园,你们生生世世长在这里,所吃所用,哪一件不是来自草原?今日一把火烧个干净,什么都没了,我尚且于心不忍,你们能不觉心痛?”见众人默然不语,皆有悲愤之色,便向南一指道,“南边是平江,江后是风境,江前是一道火墙。火势不及北边的大,大家抱团一冲,总有几个能活着过去,往江里一跳,便是保住性命了。可之后如何?家园已毁,无处可去,就算勉强被风人收留,也终究低人一等,处处遭人鄙夷。就算几年之后草原恢复,燎邦重兴,你们一群流落风境的残兵,只怕人人都将视你们为叛徒,难道还能回得去?到时两面受排挤,有家回不得,所余不过一条性命而已!”又向北一指,“北边原本是草原,如今已是火海,闯进去九死一生,或许什么都做不了便就此烧成灰烬。可融洲宋将军已赶回去决平江堤放水灭火,只要能将火势阻上一时半刻,大水一到,咱们便得救,草原便得救,燎邦便得救!纵然死了,尸骨化了灰,被风一卷便上了天,撒遍草原,无处不在,岂不好过在异国他乡受人轻贱!诸位兄弟,我选择上北边救火,搏他一搏,你们选哪边?”
众人被他一番话说得热血翻涌,不待他问已皆大声叫起来:“选北!选北!”
索狐连也动摇起来,只觉这未尝不是做英雄的好机会,追问道:“你说宋将军会决堤放水?这话当真?”
李烬之微微笑道:“若是不真,我头一个跑不了,索狐将军觉得我会如此轻贱自己性命么?”
索狐连想了想,又问:“你拿得准?宋将军原本可是要拿你回去杀头的,碰上这场大火,把你放了倒没什么,还会真心同你联手救火?”
李烬之胸有成竹,煞有介事地轻叹一声,凑到他耳边低声苦笑道:“索狐将军?你当这火是我要救的?说句不中听的,燎邦死活,与我何干?就算乱起来,也无非骚扰边境,倒霉的不过北地三洲,我只消回南边远远避着,又哪里扰得到我头上?我拉你救火,还不是被宋老头儿逼的!他守融洲,燎人寇边,他首当其冲,稍有岔子便是千古罪人,因此才铁了心必要救火。可北边又没有人手,便想到了你们,知道我别的本事没有,嘴皮子是有的,又同你有些交情,才逼着我来做说客。因此这水,便是我不要他放他都一定会放!”
索狐连听他说得似模似样,倒也毫不怀疑,冷笑道:“你小子这张嘴皮,套来套去,到底把自己套进来了吧?”
李烬之叹道:“唉,如今我回不去了,火若不灭,只有死路一条。可若灭了火侥幸逃得性命,便也免去了被容王砍头的祸事,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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