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你来了,自然就更不必送去朝廷。”
秋往事有些懵懵然地问道:“一场狩猎而已,大哥怎地拿这个作赏?”
“这不明摆着么。”王宿道,“营里一群武夫,就算崇仰叶公,要这些看不懂的拓片做什么?这就是给你的!大哥也要你赢!你说,你爹的东西,你不去赢来,反而拱手让人,岂不给你爹丢人,成个什么话!”
秋往事怔愣片刻,虽对叶无声这名字只觉遥远而模糊,丝毫不能将这名震天下的英雄与自己僻居深山的爹联系起来,心底里却不知不觉生出些亲近之感,急切地想多些了解,又暗自觉得不能坠了他的名头,终于下了决心,点头道:“好,这奖我要了!”
王宿与柳云相视一笑,将酒坛往她面前一推,齐声道:“喝!”
此后的事秋往事并不记得许多,只知昏天黑地,一片恍惚,不知是醒是睡,不知是昼是夜,只知王宿柳云一直在耳边咋咋呼呼地聒噪,闹得愈发头晕脑胀,疲累不堪。好容易渐渐安静下来,正欲沉沉睡去,忽听得喧闹声又响了起来,一声声直刺进耳鼓,刺得头也一抽一抽地疼起来。跟着又似被人推搡,初时还不欲理睬,岂知这推搡之人却颇为执着,就是不肯歇手。秋往事无法,不满地轻哼一声,勉强睁开眼。才一掀眼皮,便觉光亮刺目,晃得人一阵晕眩,连带着头又疼起来,顿时呻吟一声又闭上眼。可这光亮似也将神志照醒几分,待晕眩稍退,便隐约想起方才开眼闭眼间,似瞟见跟前站着好几个人影。她一时尚未反应过来,又呆了片刻,前因后果才渐渐回到脑中,蓦地回过味来,陡然坐起,睁大眼睛看去。眼前人影晃了几晃,终于清晰:除去低头垂手站在一边的王宿与柳云,当面而立的三人,正是江一望、王落与李烬之。
她一个激灵,顿时清醒,一骨碌爬起来,结结巴巴道:“大哥、四姐、五哥,你们……”
江一望面上虽挂着和善的微笑,却不知怎地透着股寡淡之味,让人明显感觉到他的不豫。王落微皱着眉,面上倒无多少忧愁之色,只是颇有些无奈。李烬之站在他们侧后,仍是一贯淡淡的无甚表情,唯独望着秋往事的眼中微光闪烁,似藏着几分笑意。
秋往事不知怎地便觉他眼中笑意分明带着促狭意味,顿时心下一紧,料他必是察觉了他们的打算,正暗叫糟糕,却听江一望轻叹一声,开口问道:“七妹,现在是什么时辰?”
秋往事微微一怔,看看窗外只见一片大亮,又觉腹中饥饿,便试探着答道:“约摸日中前后?”
江一望微笑着点点头道:“不错,看样子睡醒了。那我再问你,今天是哪月哪日?”
秋往事只记得王宿两人来寻她那日是二月二十,听他如此问,暗道不好,心忖那一顿酒莫非喝到了第二日,只得硬着头皮答道:“二月、二月二十一?”
江一望似有些意外,轻“噫”一声道:“还有些数,只是胆子还可再放大些。”
秋往事瞟见李烬之眼中笑意更浓,王落也低笑摇头,王宿柳云则苦着脸在一旁冲她挤眉弄眼,知道未猜对,干笑两声道:“莫非、莫非已经二月二十二了?”
江一望点点头,微笑不语,意味深长地望着她。
秋往事被他看得发毛,知道必定还有什么不妥,一时又想不明白,只得先负着双手深深一躬,老老实实道:“我营中醉酒,犯了军规,请大哥处罚。”
江一望却笑起来,指着她直摇头,转向王落与李烬之道:“瞧瞧,瞧瞧,还没想起来呢。”
王落也又好气又好笑地轻叹一声,上前扶她坐回几边,斟一杯茶水递给她道:“你这丫头,倒是喝了多少,怎地醉成这样?快清醒清醒,今日可是二月二十二。”
秋往事啜着茶,借浓重的苦味驱逐脑中的混沌,听她着重念了二月二十二几字,心下跟着默念几回,蓦地一拍几案,惊叫道:“啊!二月二十二,今日考识试!”立刻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胡乱理理衣发便向外奔去,一面急道,“这会儿还开么?”
李烬之一把扯住她,笑道:“你道是开铺子呢,随去随伺候?今日隅中初刻开试,日中半刻闭试,我已考完回来了。喏,”他自袖中掏出两张印满字迹,盖着红印的纸,扬扬左手那张道,“这份是我的受试凭。这份,”又扬扬右手那张,笑眯眯道,“便是你的缺试凭。”
秋往事顿时捧着头哀叫起来,恼怒地瞪他一眼道:“你怎地不叫我!”
李烬之摇头叹道:“唉,我是叫也叫了,摇也摇了,连水也泼了,就差没拿火烤,你偏有本事就是睡着不醒。倒是我为了叫你,整整迟到一刻,险些不让进场。昨晚我便想来提醒你,到得营口值夜兵说你闭门谢客专心备考,我见你颇上心,也便没进去打扰,谁知……”
秋往事接过他右手纸张,瞪着上面大大的“缺试”红印唉声叹气,愁道:“这便要等下年了么?”
江一望低叹一声,走到她跟前道:“七妹,这不是下年不下年的事。你如今不比从前藏在深山人不知,你现今是有名堂的人物,是容府要员,是叶公之女,早已声名在外。你自在天枢,号称三品,外界传得沸沸扬扬,皆等着看看虚实,也颇有些流言碎语。这次考品,本是一堵悠悠众口的好机会,年前我便嘱你准备,却一直也未见你上心,今日索性来了个缺试。我们知你是无心之失,外人心里,却恐怕都要认定你是徒有虚名,临阵畏战,岂不惹人笑话。”
秋往事于自在法素有自信,原本并不如何看重官府所办的考品之试,只因江一望要求,便也姑且一考。虽报了名,却终不过敷衍应付,浑未放在心上,李烬之买给她的应考书籍也是一页不曾翻过。本想着区区三品,唾手可得,哪知竟醉酒误事,生生错过。她私心虽觉这品不考也无甚要紧,可听江一望语重心长,知他颇为看重,也知容府上下颇有些人对她期望甚高,不免也有些内疚,垂头丧气地低声道:“大哥,我知错了。明年,明年我必定把品考回来!”
江一望肃容盯着她半晌,渐渐地神情缓和,摇头低笑起来,挥手道:“罢了罢了,胜败兵家常事,今日这场已过去了,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
秋往事正讶异他如何忽然改了态度,却见他自怀中掏出一块刻着红字的木牌抛过来,笑道:“你运气不错,不必再等明年。烬之替你编了个谎,说朝廷特使到访,指名见你,因此才不能赴试。又托阿颉定楚都去找了人,说了不少好话,总算让审录席答应为你破一次例,特准你先考五日后的验试,若是合格,再单为你补一次识试。”
秋往事看木牌上刻着“大靖承宗十一年清明三品验试准入凭”字样,大喜过望,忙用力道:“大哥放心,我定能考过!”
“你只要去考,便不愁不过。”江一望无奈地瞟她一眼,转身向王宿与柳云走去。
他两人也是蓬头散发,一身酒气,显然也喝了不少。见江一望走来,柳云闷着头一声不敢出,王宿也十分紧张,扯开嘴角干笑两声,欠身道:“大哥,我知道错了,我今后再也不找小七喝酒。”
“知错就好。”江一望点头,“你们两个下伙头队去,待往事考中品再回来。”
“伙头队?”王宿一听便急起来,“这次狩猎,伙头队不参加,我们……”
“你们还想参加狩猎?”江一望挑眉望向他。
“我们……”王宿大不甘心,求助地望向王落,被她淡淡一眼扫来,顿时心下一虚,泄了底气,垂下头小声嘟囔道,“我们自是不参加。”
秋往事闻言一怔,忙道:“那我……”
“狩猎于自在法也是习练,你倒是不妨去玩玩。”江一望冲她微微一笑,目中满是期许之色,“七妹,此次机会得来不易,你可要好好珍惜。容府军中还未有一名三品风枢,你若能成第一个,日后自然不可限量。”说着又转向李烬之,神情轻松不少,拍拍他肩膀道,“五弟是第四回了,今年如何,可有把握?”
李烬之微微笑道:“我尽力。”
江一望了然地点点头道:“都说三四品是天人之隔,确实不易过。五弟挫而不馁,值得钦佩。你尚年轻,终有一日能过,一时成败不必放在心上。七妹初次参试,还需你多提点。这两日也没什么旁的事,无非狩猎需选址布置,也无甚要紧,便交给崇文去办,你就多同七妹说说考则。”
秋往事知他是存心寻人来看着她,想着这酒量已是无机会再练,不免有些泄气。又见李烬之嘴角微勾,似颇有取笑之意,更觉满肚子憋闷,狠狠瞪他一眼,却毕竟不敢反对,只得喏喏应着。
江一望知她已得了教训,便不再多说,打发王宿与柳云上了伙头队后便也预备回府。秋往事送他到营口上车,眼见御夫松缰,正松一口气,忽见他又掀开车帘,探出头道:“是了,这几日酒是切不可再沾。五弟,你再在军中申一申禁酒令,把那些私下藏的土酒醪糟都清一清。你自己那两坛明光天木,也先送回府里去收着,且当陪一陪七妹,待考品过后,我再请你们饮个痛快。”
李烬之欠身应下,目送他离开。一回头,便见秋往事在旁不怀好意地暗笑,不禁摇摇头,凉凉道:“你倒想得开,还有心思笑,外头可是都在笑话你呢。”
“笑便笑了,我好稀罕他们不笑么。”秋往事满不在乎地挑眉,仍是不无揶揄地觑着他,故意拖长声调问道,“五哥,全军禁酒,这禁令可连你也包括在内吧。”
李烬之淡淡瞟着她,答道:“自然,大哥就算没特意吩咐,我也总要以身作则。”
秋往事眉开眼笑,频频点头道:“那便是说,我虽不能喝酒,你也一样不能。不喝酒便引不到白狐,你也只能同我比猎兽数目啦。”
李烬之嘴角一勾,略带挑衅地望着她,笑道:“比数目你便一定赢么?”
“那是自然,自在法实战第一,岂是吹的。”秋往事袖底忽射出数道银光,绕着李烬之周身眼花缭乱地上下飞旋,快得数不清数目,“连大哥都笃定我能赢,所以才设了那样的奖。”
“这可说不准,大哥也笃定你能过三品,如今如何?”李烬之哂笑道。
秋往事面上微微一红,扭头道:“如今不过迟两日考,还不一样是过。”
李烬之见她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摇头轻叹一声,正色劝道:“往事,你失手一次,便未必没有第二次。考品未必多难,却毕竟自有准则。我瞧你还是多放些心思在这上头,狩猎不过游戏,不必太当回事。至于那套拓片,不管谁赢了去,还能不送回你手里么?”
秋往事见他摆出正经架势,不免敷衍地喏喏应着,心下却猜他必是想自己分心,好由他从容取胜,不免暗暗腹讳,更是起了争胜之念,便道:“五哥,我真知道错了,这回定会好好上心,绝不再出岔子。你也要备考,不必陪我,该做什么便放心做去吧。”
李烬之也不坚持,点头道:“五日后验试,考法规程我早已抄了给你,你自己读便是,总也不需我逐条解释。识试高等不易得,若但求一过却不难,我给你的书都是亲自挑的,很是实用,你这几日好好看看,记熟个六七成便够用了。”
秋往事听他不打算在旁监视,正是求之不得,当下千万个答应。送他出营之后,回帐略微翻了翻书,到底觉得无趣,想着品级之分无非是考校枢术深浅,于其看书,倒不如多多修炼。当下便将书随手一扔,闭目凝神,调息起来。
此后数日颇不得闲。王宿虽说被罚去伙头队,到底也无人认真约束他,每日闲来无事仍偷偷摸摸来寻秋往事。仗着耳目灵通,早早打听好了猎场所在,日日拉着她泡在山里,将地形踏个烂熟,一干兽穴兽径更是摸个一清二楚,详绘成图,着她看熟。
三日功夫一晃而过。狩猎当日,天蒙蒙亮,止戈骑全营兵士已齐集在秦夏城外折页山腰处一大片平坦的空地上。一阵低沉的号角响起,伴着沉重的鼓点,立刻平息了场上嘈杂。李烬之一身软皮戎装,在一众副将簇拥下登上临时搭建的高台,扫视一眼台下静默的兵士,高声道:“诸位,今日狩猎,是为演习山林战法,以演练旗鼓阵型为主,猎兽争胜,不过是个彩头,切勿本末倒置。今年所赏为《叶公壁书集录》一套。狩猎的规矩,大家早已熟了,我不多说。日出起箭,隅中收弓,各人自行分组预备,鼓响十声,便即开猎!”
众人听得奖赏,皆齐刷刷瞄向秋往事,又望向李烬之,见两人各自整装,虽看似轻松,却彼此互不对视,颇有剑拔弩张之意,顿时皆来了兴致,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窃窃私语,皆有心看热闹。
天光渐明,红日初露,第一声鼓准时响起。众人各自组队入林,亦有三五成组,亦有数十人的大队,亦有独来独往者。李烬之照例点了十人,皆是入营不久的新兵,众人皆道不过装点门面,胜负终究只落在李烬之一人身上。秋往事倒有些讶异,若多人组队,则猎得野兽皆以均数算,多带新手,岂非自拖后腿。越想越觉必有蹊跷,当下便决定一路紧跟,瞧瞧他玩什么花样。她早已得了王宿关照,不同人组队,便独自到林边候着,看似自顾自擦拭着凤翎,实则一腔心思皆留意着李烬之一队人。
鼓点一下一下沉沉响着,十响一过,众人一声呼啸,皆争先恐后地往密林内冲去,势如猛虎,冲在最前的一路高声吼叫,刀剑相击,惊得冬睡初醒的野兽扑簌簌满地乱窜,厉叫尖鸣之声不绝于耳。
秋往事不紧不慢地往前跑着,并不冲在前头,凤翎却远远越过众人,抢先追逐着野兽。但见银光翻飞,嘶鸣刺耳,不过眨眼工夫,已有六七小兽死于刀下。众人一阵起哄,有大呼不公的,也有吹着口哨叫好的,更多的则是齐刷刷回头向李烬之看去。却见他笃悠悠地落在最后,所领十人绕着他排成个长长的半圆,看起来倒像个口袋阵,却偏偏散得极开,几乎彼此不能相顾,又因落在最后,野兽皆被前头众人驱赶猎杀,哪有半只能漏过层层人群轮到他们去猎。开猎约摸一刻功夫,大半队伍皆多多少少有了收获,李烬之一队却依然是颗粒无收。
出了山坳,地势陡然开阔,林木依着山坡向东西两面延展开去。众人亦不再挤在一处,纷纷四下散开,各自去寻猎物。李烬之一队也终于有了机会,在他带领之下张网的张网,驱兽的驱兽,围捕的围捕,因配合得当,虽都是新手,又不知为何不用刀箭,大半个时辰下来倒也颇有斩获。只可惜阵势布得太散,常常围捕不及,数次被野兽漏网而出。李烬之却似未曾意识到问题,并不调整队形,便这样松松散散地向前。
秋往事身后已拖了长长一串猎物,又无处收容,只得沉甸甸地拽着,步子也不得不慢了下来。看着这队新手按部就班地在林木间搜寻,虽愈来愈是熟练,渐渐颇积累了些数量,可欲胜过她十倍,却毕竟远远不足。她却越发不敢掉以轻心,见李烬之负着弓,悠哉悠哉地跟在最后,只是发号施令,不时讲解些阵型要点及旗号配合,却从未亲自出手,倒是不时左顾右盼,似是留意着什么。
日渐高升,晒得人背脊暖烘烘起来。秋往事的猎物越积越多,着实已拖不动,累得浑身大汗,越走越慢。抬头四望,其余人早已散得不见踪影,只远远听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