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叔对我言听计从,这是为何?因为人事之难,最难就在人心难测,百般揣摩,百般谋算,不过是为了一窥人心。可于我而言,人心不是不难测,是根本不必测,你有千般心思,万般机巧,在我面前也是一目了然。你最想要什么,最痛恨什么,最害怕什么,最珍惜什么,我全都知道。我要人为我所用,太容易了。”
秋往事听她一番话说得平平淡淡理所当然,只觉心下发寒,看她神情平静,双目有神,虽并无激烈之像,却自透出一股绝不动摇的坚定之意,忍不住问道:“未然,不管你是何来历,大哥如今毕竟公开认了你这女儿,他与四姐一直未要孩子,外间都传是为你,将来他若得势,这江山未必没有你的一份,你若不同我说明白为何如此恨他,叫我如何能够信你。”
江未然咬着唇,盯着她不出声,半晌缓缓摇头,嗫嚅道:“我不说。”
秋往事颇觉意外,看她抿着嘴,低着头,双眼微微发红,似是十分委屈,显然宁可谈不成这趟合作亦打定主意不说。她见她不曾随意编造借口,倒反而更信了几分,思忖片刻,正色道:“未然,此事关系重大,我不能独自决定,总要问过五哥。此间事亦未定,一时半刻间难有结论,总要先摸清各方意图再说。”
江未然见她未曾直接拒绝,大为高兴,拉着她喜道:“五叔在哪里,咱们找他去吧。”
秋往事讶道:“现在?现在怎么成,我来凤陵有事要查,总得查清楚再说。五哥就在附近,过两日自会过来的。”
“过两日指不定有何变数呢。”江未然摇头,“杨家阶层极严,每级人只办每级的事,彼此不过问,只有内院那几个管事的把握大局。我在这儿转了好几日,什么有用的消息都未读到,倒塞了满脑子七零八碎的杂事,头疼着呢。”
秋往事想起杨家明知她来意,仍然大大方方放她进来,便知江未然所言多半确是实情。于李烬之受伤之际离他而去本就觉得不舍,先前心中有事还可勉强压制,此时经她一提,越发抓心挠肝地挂念起来,念头一起,索性不去多想,点头道:“好,咱们找他去。”
江未然欢呼一声,立刻便要收拾包袱,秋往事却又道:“只是得先见过两个人。”
江未然一怔,问道:“哪两个?”
秋往事略一沉默,答道:“杨棹雪和顾雁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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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江未然回应,她甩下一句:“你收拾东西。”便急匆匆奔了出去。问过侍从,得知杨棹雪与顾雁迟皆在内院议事,她一面往内院行去,一面正盘算着如何进去,恰见他二人迎面行来。两人见了她,并未如何吃惊,显然也早已得了消息,顾雁迟先微微一笑,平手一礼道:“秋夫人回来了。”
杨棹雪或因顾南城伤情平稳,情绪较当日平静许多,虽不甚热情,也略微弯弯嘴角,见过了礼。
秋往事也执晚辈之礼深深一躬,诚恳说道:“我累南城受伤,当日言辞间又多有冲撞,今日特来致歉。”
“秋夫人言重。”顾雁迟托她起身,“南城这孩子性子太倔,不分轻重,也该吃些教训。她懂得舍己救人,也算未负了她外公教诲,秋夫人不必自责。听棹雪说她那日也乱发了脾气,还望秋夫人念她忧女心切,别放在心上。此事原怪不得谁,今日既说开了,不如秋夫人随我们回去饮些水酒,便就此揭过,勿留芥蒂吧。”
秋往事见他通情达理,忙道了谢。杨棹雪却显然并无多少兴致,淡淡道:“你们去吧,我去看南城。”语毕便径自转向往杨守明居处行去。
顾雁迟看着她走远,无奈地轻叹一声,回头道:“棹雪的娘生下她便难产而死,因此岳父从小将她视若珍宝,难免性子拗了些,秋夫人莫见怪。”
秋往事连连摇头,随他回了屋。杨棹雪出嫁前的闺房腾给了秋往事,他们俩便落脚在客房。房内布置甚简,不过一简床,一几柜,全不似她闺房的精致考究。秋往事不由道:“我这几日也不在,何不搬回去?”
顾雁迟道:“杨家规矩甚严,一日离家终身是客,棹雪连参与议事也皆是用的不孤城主夫人身份,算是客席,只能提议,不能决断。这会儿内厅还未散,我们说完了话便只得出来,最后的终议不得参与。”
秋往事问道:“是在议米狐尝的事?”
顾雁迟招呼她坐下,点上一只竹陶三足小炉烧起水来。静静地看着火苗腾蹿,许久才道:“秋夫人想必也为米狐尝回来,不知李将军对此是何看法?”
秋往事不答反问:“米狐尝究竟是怎么死的?”
“当日我亦不在现场。”顾雁迟语气略有迟疑,似是对杨家说辞也颇有保留,“只听半夜喧哗,出去看时他已跌在北墙跟下,头破血流,不久便气绝。听说是出逃途中跌死。”
秋往事轻哼道:“以杨家的防卫,竟能让米狐尝跑到墙边?我也未必有这本事,他几时长能耐了。”
顾雁迟揭开壶盖看一眼,取出两块灰黑的多孔泉石扔进半沸的水内,说道:“杨家会出此纰漏,确实难以想象,加之老宗主又忽然离城,让人不得不疑背后另有蹊跷。”
秋往事听他说得坦率,似对内幕也并不知情,倒觉可以一谈,便问:“顾先生以为杨家是什么意思?”
顾雁迟见壶嘴开始“嗤嗤”冒白气,便揭开壶盖,架上一片细细的竹网,自怀中取出一只小巧简陋的陶罐,从中拈出一小撮深绿泛棕的茶叶铺在竹网上让水汽熏着,一面道:“若此举真与杨家有关,倒实在匪夷所思。米狐尝死于凤陵,无论怎么想,对杨家也是有害无利。米狐尝一死,米狐哲登位几无悬念,他为收揽人心,免不了要就这两桩血仇替燎人讨个交待。如今消息还未放出去,一经放出,加上先前的老燎王之仇与东漠这场大火,燎人怕不要蜂拥而来?”
秋往事道:“我找米狐哲谈过,他倒有结盟之意。”
顾雁迟瞟她一眼道:“燎人的怨气需要发泄,他与秋夫人结盟,却未必与杨家结盟。”
秋往事听他语中似有些未尽之意,忽心下一动,说道:“凤陵地险,易守难攻,更不利燎人所擅骑战,历来燎人南侵多半绕开凤陵。何况凤陵属广莫洲,咱们知道杨家地位特殊,燎人可不知道这许多。米狐尝死在杨家,燎人的气多半倒不是撒向凤陵,而是撒向裴初。”她瞟向顾雁迟道,“这或许才是杨家敢于下手的原因所在,顾先生最担心的,恐怕也正是这点吧。”
顾雁迟见水已有七成沸,竹网上的茶叶也已被水汽熏软,便取过两只竹节杯以水烫过,放入茶叶斟至三分满,晃荡片刻后添至八分,递给秋往事道:“这是我家乡的茶,秋夫人尝尝如何。”
秋往事原本不渴,看他对着几片茶叶捣鼓半天,倒觉口干舌燥起来,接过竹杯吹了吹便一口饮尽,随口道:“好茶好茶。”
顾雁迟轻晃着竹杯,低垂着眼微微笑道:“秋夫人想必知道红泪茶。”
秋往事怔了怔,拿起竹杯向内望去,见余下的茶汁翠绿中微微泛着橙红,讶道:“红泪茶?顾先生指的是红颜茶?”
“不,正是红泪茶。”顾雁迟道,“我家乡兰道,自古产茶,最出名的红颜茶更是三红茶之一。六十余年前,兴武皇帝昏庸暴虐,独好名茶,身边宠臣各出奇计,搜罗天下名品上供。兴武帝最重新的奸臣易流芳觅得一味茶,温香绝逸,口感悠醇,于一众绝品间独得兴武帝喜好。问产于何处,易流芳禀道,将红颜茶以少女眼泪揉捻闷酵,所得之茶便品味绝人。兴武帝大喜,定为宫中御茶,因制茶须用少女眼泪,竟给兰道周围四城十七县未嫁少女下了一道泪赋,勒令每年春茶期间,每名少女须上缴眼泪两瓮。为防造假混杂,每年一近采茶时节,官府便派人挨家挨户逼令少女当场哭泣,收集泪水。有哭不出来的,便打骂凌辱,无所不为,不满两瓮不令停歇,多有人哭到泪尽以致泣血失明,红颜茶因而改呼红泪。时至今日,兰道仍多见失明老妪,皆是当年红泪之祸所留。”
秋往事听得先前所喝之茶竟是这等来历,不免反胃,皱眉道:“顾先生是兰道人,怎地竟喝这种茶?”
顾雁迟轻抿一口茶,抬眼望向她道:“我第一次见大哥,也请他喝了这种茶,秋夫人可知他如何反应?”
秋往事想想裴初的爆裂性子,答道:“同你翻脸?”
“不。”顾雁迟摇头,“他将整罐茶倒入壶中,一气饮尽。”
秋往事吃了一惊,讶道:“为何?”
顾雁迟垂下眼,唇边泛起一丝淡远的微笑,答道:“他说天下人的苦泪,他愿一人独尝。”
秋往事心下微震,点头叹道:“裴公是有志之人,令人敬佩,能得你矢志忠诚,倒也不是没有道理。只可惜,”她语气一转,“治天下不是有心便够,从你身上便可瞧出裴公断事不明,不辨贤愚,加之赏罚随心,一意孤行,虽令人敬,却不令人服。”
顾雁迟沉默半晌,低叹道:“裴公才器有欠,我又如何不知。只是有才器而无慈悲者,我以为倒不如有慈悲而缺才器者。兴武帝精通兵略,还是王子时便缕有战功,所排车步骑三合大阵至今仍广为沿用。年轻时所写策论亦出类拔萃,今人见之亦不免激赏。如此之人,何尝无才,可心无慈悲,才具再高,也不过为祸天下而已。兴武末年诸王叛乱,叶公铁骑平乱,一手撑持先帝登基。先帝登基之初也曾励精图治,堪称英主,其后也终究渐渐变了。原因何在,便因皇家之人,生来高人一等,不亲百姓,不得势时或有勤谨之心,一朝大权在握,黎民于他不过蝼蚁,生死悲欢,压根进不了他一时之念。叶公的下场,秋夫人便不引以为鉴么?”
秋往事毫不犹豫地摇头,断然道:“不管他爷爷如何,他爹如何,五哥便是五哥。他虽生在深宫,却长在民间,心在天下,受过乱世之苦,更有治世之志。裴公有的他不缺,裴公没有的他更有,顾先生若矢志追随裴公,更不必企图来说服我。”
“我并非来做说客。”顾雁迟无奈地苦笑,“只是这天下谁属,是否非要以战而定?风境连年战乱,内耗已巨,百姓更已苦得够了。如今燎邦大乱,眼看北境将生巨变,我总觉此事背后危机四伏,风境何去何从,或许就在你们几人一念之间。”
秋往事听他说得郑重,虽心下暗凛,却不满他的偏心,冷笑道:“这话,顾先生也该去同裴公说。”
“我确实已写信给他,约他不孤城一会。”顾雁迟道,“我与他虽已是不是一路,可看在旧日情面上,他想必不会不来。秋夫人若能请李将军也走一趟,在下感激不尽。”
秋往事微微一怔,问道:“顾先生想谈什么?”
顾雁迟微微一笑,答道:“谈谈如何才对风境最好。”
秋往事想了想,见他态度颇为诚恳,又对裴初有些好感,料想李烬之亦不会反对,便道:“好,我这便打算去寻五哥,此后行程难定,未必回来,顾先生只先当他应下了便是。”
顾雁迟郑重地平手一礼,欣然笑道:“如此先多谢秋夫人。”
秋往事知他对杨家内幕也并不知情,便起身告辞。顾雁迟送她出门口,临别前忽似想起一事,叫住她道:“秋夫人,还有一事相告。”
秋往事回过头,只听他道:“我收到消息,永安朝廷近日颇不太平,听说百名朝臣联手,要一起弹劾卫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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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章 第六十四章 迷途(上)
李烬之在一片嘈杂中渐渐醒来。满头满脑皆“嗡嗡”作响,揪作一团。许久才慢慢散开,彼此分离,终于各归各位,到了能清晰辨认的位置。最近的一处声息就在床畔,轻细绵长,似是女子熟睡的呼吸,他未张眼,先叫了声“往事”;方一出口便觉缺了那太过熟悉的亲近之感,心知不对,下意识地一侧身,睁眼看去,席地坐在一边抱膝而眠的女子面貌渐渐清晰,却是米狐兰。
米狐兰也被他惊醒,霍地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眨眨眼,才忽似反应过来,低呼道:“你醒了。”
李烬之满腹疑问,先道了声:“辛苦姑娘。”见她似无恶意,便问,“这里是?”
“柴塔。”米狐兰回答,向他左手一瞟,问道,“你的手……”
“没事,小伤。”李烬之坐起身,抬起左手看了看,见包扎妥帖,伤口处亦凉凉的不甚疼痛,人也颇觉神清气爽,这一觉倒颇去了些疲乏。四下一打量,见周围十分简陋,帐篷歪歪斜斜,四处漏风,显是临时拼凑而成,所睡之处亦不过是席地铺了些干草。再看米狐兰也是蓬头垢面,又黑又瘦,一派憔悴之象,便问,“姑娘这边情形如何?”
“很糟。”米狐兰发红的双眼直直盯着帐外,低声道,“总算东漠为了追捕容王妃事先清了场,人倒死得不多,可牲畜、家当,损失便不可计数了。这里集了上万人,个个没着落,救出来的牲口大半杀了分吃,留下最后一点是要做种的,无论如何动不得。这几日粮食已吃紧了;还有伤的、病的,缺医缺药;草原秋短,夏季一过,几场雨便入冬,住处、冬衣都成问题……我已叫阿汀送粮物过来,愿意去西边的也已叫他接着,只是大多人还是想回东边,那里才是他们的地方……”她摇摇头,站起身道,“你醒了,我去叫宋将军进来。他领人在外头帮我搭帐篷呢,倒要多谢了。”
李烬之醒来未见秋往事,已暗自奇怪,此时听她未提,更觉讶异,动了动唇,却未问出口。米狐兰瞟他一眼,倒似知他心思,轻哼道:“宋将军送你来的,往事没在。她也不知搞什么,你伤成这样,她倒扔下你跑了。”
李烬之见她向外行去,步履间颇为拖沓,似是疲惫不堪,便道:“平江开堤,火势已受制,这两日便该熄了,姑娘宽心。”
米狐兰牵牵嘴角,勉强点头笑笑,掀帘走出帐外。
片刻后便见宋流大步跨进帐来,舒口气道:“殿下醒了。”
李烬之要起身迎他,宋流抢上按住道:“殿下需要休养,别起来了。我着人一会儿送些粥过来,只是这儿什么都缺,也没什么好的,且将就吧。”
李烬之摇摇头,招他坐在床边,问道:“我们这是……”
宋流看看帐外无人,凑过去压低声音道:“殿下,米狐尝死了。”
李烬之大吃一惊,失声道:“什么?!他……”念头一转,立刻问道,“杨家什么意思?”
“就是摸不准,秋将军才上凤陵去了。”宋流道。
李烬之这才想起昏迷前秋往事正要去找宋流,登时心下一凛,问道:“宋将军,往事她……”
宋流转过脸,抬手道:“罢了,此事不必再提,我们两清了。”
李烬之看他面色沉郁,一道道深刻的皱纹中似乎都渗出哀痛,也不忍细问,听他先前话中提及秋往事似乎平安无恙,便暂且安了心,理理思绪,问道:“杨宗主可说了什么?”
“倒是有个杨宗主和咱们虚头虚脑说了些不着调的。”宋流道,“不过秋将军说他是假的,真的据她猜是偷偷寻米狐哲去了。她说寻那老头子也无用,米狐哲处已打了招呼,倒不如索性折回凤陵刺探。又见你不宜奔波,便留你在这儿,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