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节许久才回过神来,见她发呆,也能猜到她想些什么,只觉心里空落落的一阵难受,张了张嘴,讷讷道:“你,你……”
秋往事醒过神,甩甩头勉强一笑,说道:“你爹和我是一起从火场里出来的,安然无恙,这会儿往双头堡和米狐哲议事去了,杨宗主也在。”
裴节愣了愣,问道:“你不去?”
秋往事摇头道:“不去。”
裴节颇觉讶异,又问:“李烬之呢?”
秋往事不欲多言,含含糊糊道:“他自有事要忙。”
裴节听她说得敷衍,回想当日若成功出逃,与她本该是最亲近的人,如今却立场相异,早已见面无话,心下也渐渐冷了,点头道:“好,多谢告知。”正欲调转马头,却听秋往事道:“你若要去双头堡,我想倒不如回去好好巩固边防,莫要被人趁火打劫。”
裴节心下一凛,问道:“怎么说?”
秋往事望着他,沉声道:“米狐尝死了,燎邦将有大乱,若动不了凤陵融洲,未必不打你们的主意。”
裴节一惊,低呼道:“米狐尝死了?他好好地在凤陵,怎会死了?”说着面色一变,急道,“那父皇岂不危险,我更该去双头堡1
“你放心。”秋往事道,“米狐哲手头也没有多少人,双头堡还不是他地盘,轮不到他为所欲为。”
裴节知她所言不错,却终究不放心,皱眉不语。
秋往事见他显然一心想去救人,不知怎地想起当日的自己,忽觉气不打一处来,冷冷道:“你爹之所以入燎,险些被火烧死,也是因你当日擅自行动。这会儿你带着几十人,就算去了又能如何?别又给他添了麻烦才好1
裴节面上一阵热辣,一时无从辩驳。秋往事不待他开口,又道:“你去不去我不管,只是念在我给你带了个好消息的份上,可否帮我一个忙?”
裴节怔了怔,问道:“何事?”
秋往事答道:“我要去永安,可否借你显境之地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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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节一愣,讶道:“你去永安?既然米狐尝已死,岂不是一战平燎的大好机会,你这会儿离开?”
“一战平燎?”秋往事冷笑,“一战灭了米狐哲、打下博古博也许未必多难,可之后呢?六千里燎邦,谁有那肚量吞得下?如何收服民众,如何妥善治理,较之区区一战,难上何止百倍?燎邦局面到这份上,已只得彼此收手,再纠缠下去,无非两败俱伤,白白便宜了旁观者而已。”
裴节略一思忖,也知平燎非一时之功,便问:“那你去永安做什么?”
秋往事道:“复命。”
裴节轻哼一声道:“朝廷于你无非披在身上的一面旗,岂真有半分约束,你复个什么命。”
秋往事眉峰一剔,冷冷道:“裴大公子,你是何身份?我是何身份?我去做什么,不管同你说什么也不能是真话。你猜得到便猜,猜不到便罢,问我作甚!”
裴节面上一红,也有些恼怒,沉下脸道:“秋夫人,如今可是你向我借道。”
秋往事冷冷睨他一眼,冲后头一挥手令贺狐修等上来,一松马缰往裴节身侧走过,说道:“你爱借不借,我是走定了。”
“慢着。”裴节见她头也不回地离去,忍不住叫道,“我问你,我爹当真无恙?”
“活蹦乱跳着呢。”秋往事没好气道。
裴节思忖片刻,一拨马头道:“好,我和你一起回去。”
秋往事倒有些意外,回头瞟他两眼,冷笑道:“想通了?”
裴节沉声道:“既然他要与人议事,那边境稳固,方是他的底气。”
秋往事缓下面色,安慰道:“你放心,燎境之内,风人总是一家,如有变故,五哥也会照应。”
裴节点点头,先吩咐跟来的一众骑士仍往双头堡去打探情况,供裴初差遣,待众人离去,便对秋往事道:“我可以借道给你,只是得由我送你上永安。”
秋往事吃了一惊,旋即明白他用意,冷哼道:“你这算盘不嫌打得忒如意些么?你打个燎邦凯旋的旗送我上永安,朝廷不放你进去,未免只顾私怨不顾大体,若放了,便是认下了你大显国,再要硬指你们为逆贼未免名不正言不顺。伐燎未见你们出力,只陪我上永安走一趟便想做功臣了?”
裴节淡淡道:“你有所求,我也有所求,各取所需而已。你若觉价码不公,大可不接这交易。”
秋往事忿然瞪他半晌,暗忖原本或许还可暗中穿过显境,如今他既已知晓,更是难上加难,终究不能硬碰,只能暂且敷衍着,路上再做打算。又想他真入永安,也是朝廷与显廷间的较量,与她倒未必是弊是利,便道:“你若放心得下北边,便只管跟着去。”
“北边我自会安排。”裴节抬手一请道,“那便上路吧。”
秋往事回头见贺狐修等已跟上来,正欲挥鞭,忽听一声尖利的惊呼,回头一看,但见江未然面色苍白,神情骇然,在贺狐修怀中拼命挣扎着,似想跳下马去。她愣了愣,忙上前抱过她,问道:“未然,怎么了?”
江未然一个劲儿往她怀中缩着,一面扯着马缰似想驱马离开,一面惊恐地瞪着裴节尖声道:“他,他……”
裴节此时才注意到她,也不由愣了愣,面上现出一分尴尬,讶道:“你,你怎么……”
秋往事这才想起当日在泸中城江未然曾被裴节劫走,只是从她口中得知当日之事皆出她一手安排,岂会惊恐至此,略一思忖,便知她用意,当下也拍着她背脊安慰道:“未然,别怕,这叔叔今回不是来抓你,是送我们上永安,没事的,七姨不让他欺负你。”
江未然听得裴节要跟上永安,更是一咧嘴,嚎啕大哭起来,一时间涕泗滂沱,直瞧得秋往事叹为观止。
裴节当日劫了这样一个小丫头为质出逃,也颇觉不光彩,伸手想去摸她,柔声道:“你、你别哭,我……”
江未然见他伸过手来,尖叫着往秋往事怀中钻去,哭道:“七姨,赶他走,赶他走!”
裴节僵在一旁,转头问秋往事道:“她怎会同你在一起?”
秋往事一面煞有介事地哄着江未然,一面敷衍地答道:“一言难尽,总之她现在没处去,只能随我上永安。”说着回头鄙夷地瞪他一眼道,“她就算是大哥的女儿,到底不过是个娃娃,你倒是对她做了些什么,让她如此害怕?”
裴节涨红了脸,连连摇头道:“我当真什么也没做,一路背着她,除了少吃少喝,那也是没办法,其他没把她怎么着。”
秋往事冷哼道:“她才多大的孩子,经得起你这么折腾么,瞧瞧吓成啥样,当日回来之后也闷了好久不出声,好容易好些了出来散心,偏偏又撞上你。”
裴节陪着笑脸劝慰半晌,她却只是哭个不住,直至声嘶力竭,一抽一抽地几乎似要晕去。裴节被她哭得天昏地暗,又觉歉疚,又是尴尬,无计可施之下,只得掏出一块令牌抛过,说道:“罢了罢了,我这就走,你拿着这个可过关。”
秋往事接过令牌,心下大喜,面上却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想清楚了,当真不跟去?”
裴节想了想道:“我另派别人去,你只管自己走,自会有人追上。我会快马传书,只有指定关卡会放你过去,你须按时限依次过关,不能乱跑,若失了行踪,可不要怪我派兵搜捕。”
秋往事听得虽限制颇严,到底好过他亲自跟随,便点头应下,与他商定了行走路线,即领人往水塘边饮马歇息,预备索性过一夜再走。裴节则独自先走一步,往枢关而去。
到得湖边,秋往事装作要哄江未然,领着她离了众人单独寻个坐下,瞧瞧四下无人,拍着她笑道:“好了,别哭了。”
江未然倒不似先前哭出来时得心应手,又抽噎了半晌才渐渐止住。秋往事见她面红眼肿,发鬓凌乱,气息急促,显然哭了一场也甚是疲惫,便抚着她背脊,打开水囊递过道:“辛苦你了。”
江未然喝了两口水,渐渐平下气息,抬手抹去泪痕,仍是一声不出。秋往事见她似真有些低落,便笑道:“可是太入戏了?你这小鬼倒真能演,这许多眼泪说掉就掉。”
江未然走到水塘边掬水洗脸,喘息片刻,似是定下了神,忽勾起一丝讽笑,低声道:“掉两滴泪有什么难,这可是我存命的本事。”
秋往事愣了愣,听她语气凄楚,便问:“怎么了?”
江未然走到一边坐下,却不与她挨着,神情淡淡的,甩甩头道:“没事,小时候如此惯了,没什么难。”
秋往事听她那日说并非江一望江栩亲生便知她幼年必颇有曲折,此时愈觉疑惑,忍不住问道:“你到底怎么会成了大哥的女儿?”
江未然低头不语,直到秋往事以为她不会回答,才低声道:“娘的亲生女儿三岁时便染病死了,我是她自慈济堂中抱走。她说那日她送死去的女儿去慈济堂落葬,恰好见到我在哭,哭起来的样子像极她女儿,这才一时起兴偷偷抱走。回去后才发现我若不哭便与她女儿无半分相像,因此每日总要我哭上两场才肯亲我抱我。我若没有说哭就哭的本事,只怕早已被她扔了。”
秋往事怔了片刻,心下不免唏嘘,轻叹道:“未然,你幼时过得苦,如今好容易境况好些,又何故非往是非堆里钻?天下大争,多少勾心斗角,步步都是生死相逼,多少英雄豪杰都心力憔悴,死不得其所。你纵有窥天之能,到底是个孩子,如此耗费,岂不辛苦,倒不如寻个地方安顿下来,清清静静过些安稳日子岂不是好?”
江未然凉凉瞟她一眼,讽笑道:“七姨,这样的话,也只有你才会说。我这样的人,若不为人所用,便必定为人所毁。谁心里没些肮脏龌龊事,谁能忍受有人可将他们一视到底?天下有十二法,却为何独独只有一个钧天岛?岂不便是钧天枢士不为世人所容,只能离群而居。我因为哭得好,所以有人做我的娘,因为能读心,所以有人做我的爹,若什么都不做,世上哪里有我的容身之处?旁的不说,父王便容不得。”
秋往事一时无言,也不知如何安慰,想想自己对她也未必不曾存了利用之心,更觉无话可说,只得默默闷坐。
江未然见她不出声,揉揉眼睛道:“七姨,我累了,先睡会儿。”
秋往事也觉有些倦意,冲她点点头,便也仰天一躺,解下披风盖在身上,闭目养神。只听江未然在一旁翻来覆去,似是甚不安稳,过得片刻,但听窸窣有声,回头一看,只见她拖着披风过来,低着头嗫嚅道:“七姨,我可以挨着你睡么?”
她之前睡觉素来离得人远远,这次忽主动挨过来,秋往事倒颇觉讶异,瞧见她面上落寞之意,心下暗叹,掀起一角披风,笑道:“来吧。”
江未然眼中闪过一丝喜色,看了看自己手中披风,似还有些犹豫。秋往事一把将她拉进怀里,拉过披风遮好,闭上眼道:“睡吧。”
江未然似还有些不惯,怯怯地与她挨着,不敢贴得太紧。待见她神色安稳,呼吸匀停,才渐渐放松下来,小心翼翼地往她怀中靠了靠,闭上眼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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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第六十六章 远虑(上)
第二日清早动身,日中前便到了枢关前,不知是裴节事前打过招呼还是城上官兵认了秋往事的朝廷令符,一行人并未受到留难便得到放行,入不孤城内补了些水粮衣物便径直出城,踏入显境,依当日约定路线一站站南下,打明朝廷旗号,一路宣扬燎邦大捷,老燎王与大王子伏诛,又隐晦地放出些永宁太子的风声,零零碎碎地暗指他在燎邦一役中大有作为,即将收服二王子。
裴节在第一站便安排了一队人马跟随他们,只是带他去永安的主使臣干系匪轻,想来不好挑选,一时还未跟上。秋往事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并不愿显廷借这由头往永安插上一手,因此一路也盘算着如何脱身。
数日奔波,由带水登船,沿平江顺流而下到归朔,再往前便出了显境入于风洲。裴节的使臣却尚未赶到,因此秋往事一行也未得出城,只得暂且在城内驿馆中留驻。裴节更派人传令,要她先遣人入风洲报信,明言将由显兵护送回朝,待朝廷认可之后遣人迎接方可放行。秋往事大为光火,一时也无可奈何,只得装模做样遣了个人去风都,却暗中嘱他入风洲后只管闲逛,什么也别做,她则领着江未然日日去城中溜达,欲瞧瞧能否有可趁之机混出城去。
这一日又在南门口转悠,瞧着出城的一道道查验程序,显然这几日格外严格,日日皆在门口排了老长的出城队伍,不免有些心浮气躁。眼看着又一日过去,城门关闭,不禁怒从心起,拖着江未然快步往回走,决心明日不管不顾硬闯出城。正闷头走着,忽听一个稚嫩的声音惊喜地唤道:“未然姐姐!”
秋往事听这声音耳熟,吃了一惊,回头一看,果见一个八九岁的女童蹦蹦跳跳地跑来,虽戴着面纱,却仍能一眼认出正是顾南城。江未然显然也未想到,惊呼一声,甩开秋往事奔上前去,拉着她手问道:“南城你怎来了?”
顾南城不答,先回头招着手叫道:“娘,米哥哥,快来快来!”
秋往事听得杨棹雪也来了,不免有些尴尬,抬头望去,却见顾南城身后一名模样甚不起眼的中年妇人向她忘来,眼中满是讶色。她略微一愣,便知必是杨棹雪改容,当即扯出个笑容,负手一礼道:“杨夫人,想不到在此处碰上。”
杨棹雪也显然有些意外,回了一礼道:“我倒是听说秋将军回朝复命,未想到如此巧遇。”
米覆舟倒甚是兴奋,上来便用力拍了一记她肩膀,笑道:“你怎还在这儿,我还道你早上永安去了。”
秋往事见了他们,倒是心中一动,摇头道:“说来话长了,你们可有住处,去你们那儿聊。”
米覆舟也不等杨棹雪表态,立刻领着她往落脚处行去,顾南城与江未然亲昵地挽着手,也喜滋滋跟去。转过几个街口到得一间不甚起眼的民居院落,杨棹雪不知何时恢复了本来面孔,上前敲门。一名白发老仆出来应门,见到她恭恭敬敬躬了躬身,打个手势,似是不能言语,比划着引众人进去。秋往事四下扫着,问道:“这是顾先生产业?”
杨棹雪摇头道:“我们在显境如何还会有产业。这是雁迟当日属下迁官前的旧宅,那人受过他提拔,颇感恩德,因此借于我们。我如今是叛臣,来去不好光明正大,显境识得我的人多,因此方才在路上也改了容貌,住在此处之事也并无外人知晓,还请秋将军不要声张。”
秋往事了然地点点头,随她进门。顾南城先拉着江未然不知往哪里玩去,杨棹雪领着其余两人进了内屋,闭上门窗,请两人桌边坐下,望着秋往事,似在斟酌该说些什么。
秋往事见她不语,便先开口问道:“你们怎会在这儿,还带着南城?”
米覆舟先笑起来,抢着道:“嘿嘿,可不止在这儿,我们和你一样,是上永安。南城那丫头脸上的伤,说是得用永安小屏山上的一味枯荣草才能彻底好不留疤,守命先生着我们采药去呢。”
秋往事听他提起顾南城的伤,不免心下内疚,暗瞟杨棹雪一眼,见她也正瞧过来,不由脸上一烧,匆匆移开视线,干咳两声问道:“南城还伤着,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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