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昭侧头凝视着她,轻叹道:“姑娘好胸襟,只是当日风都之变时你应还年幼,想必也历过一些坎坷。”
“也没什么,只是原本险些被卖至释卢为奴,后来也叫我义父义母救下了。”秋往事说着低头抚摸着腰间早已做过手脚的何小竹灵枢,调侃道,“只是可惜路上弄坏了灵枢,之后只能另换一块,也不知届时转起世来可有妨碍。”
卫昭眼神蓦地一锐,伸手道:“这灵枢可能给我瞧瞧,若是能修补,总还是用原来的好。”
“这怕是修不了了,都十几年了。”秋往事解下灵枢递过。
卫昭接过灵枢,定了定微颤的指尖,仔细检视着。他原先料想容府若要作假仿制灵枢,必得将其毁损得只见轮廓,难辨细节才可,此时一眼见到这灵枢光洁完整,只在背后裂了一道深缝,心中登时便多了两分指望。再细看时,只见形状轮廓,纹理刀痕,正是当日他亲手雕制的那块,绝无虚假。他眼角一抽,望着这十一年前的旧物,心中直涌上阵阵酸涩,冲得浑身都微微地颤。秋往事知他定已信了几分,心中暗喜,便上前要回灵枢道:“兄台不必费心了,这早便已成死枢,枢痕都褪尽了,新的也已戴了十多年,也并无什么不妥。”说着看看天色道,“时辰也不早了,我也该走了,今日与兄台相谈甚欢,希望改日有缘再聚吧。”
卫昭听她要走,忙道:“我与姑娘甚觉投缘,姑娘若不介意,可否赏面共进晚膳?”
秋往事似颇讶异地看看他道:“我与兄台萍水相逢,又怎好叨扰,何况我尚有同伴在此,兄台好意,我心领便是。”
卫昭坚持道:“萍水一聚,更需珍惜。姑娘可将你的同伴也一道叫上,难得一场相逢,各自图个尽兴便是,又何必客气。”
秋往事略想了想,点头一笑道:“既如此,再推脱倒是我小气了,那兄台请去门口稍候,我去唤我同伴过来。”
卫昭点点头,同她一道行至院外。秋往事自往西院中寻着李烬之与宣平二人,言明有人相邀之事。宣平如何敢打扰主子兄妹相认,便推脱道:“秋姑娘新结识的友人,我们不便叨扰,姑娘便请自去吧,不必顾念我们。”
秋往事满面讶色瞪着他,奇道:“宣兄今日是怎么了?平日里寸步不肯离,这会儿倒不怕我叫人拐去么?”
宣平满脸堆笑道:“姑娘自有识人之明,又岂会受人欺骗。何况此处地近宫城,治安良好,大可不必过虑。我会着车马跟着你,姑娘且自尽兴便是。”
秋往事略一思忖,摊摊手道:“那我可便去了,届时你家卫爷若问起来,宣兄可莫要赖到我头上。”
宣平唯唯应下,便送秋往事出了西院,遥遥看着她同卫昭上了马车,方同李烬之一道离去。
秋往事沿途皆控着路上石子在街边墙角处留下记号,马车穿街过巷行了许久,方至一处庭院前停下。这庭院正临着岫玉湖,本应最是繁华热闹之地,此处却放眼望去了无人烟,极是清幽寂静。庭院虽不甚大,但藤木掩映,楼阁错落,暮色之下极显精巧雅致。卫昭领着秋往事行至园内一处高阁中,这阁楼建于一座假山之上,四面开窗,视野极畅,此时正可遥瞰夕阳落湖之景,着实令人心悦神怡。
阁中铺着厚厚羊毛毡,更生有地炕,因此虽四面通风,却也不觉寒冷。秋往事站在窗前叹道:“此处是兄台居所?当真好地方。”
卫昭微笑不答,只招呼她来桌前坐下道:“在下韦明,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秋往事道:“我姓秋,兄台叫我往事便好。”
桌上已早一步置好了酒菜,卫昭略扫两眼,指着其中一锅浓汤道:“仓促所置,皆是些寻常菜色,只这枫山雪笋是昨日夜里一场雨才冒的尖,应还吃得,秋姑娘尝尝。”
枫山雪笋独产于永安枫山,以其出笋日早,每在暮冬时节便已破雪而出,因此得名;又因产量稀少,每年只供宫中御用,民间绝难得见。秋往事还是头一回知道在这深冬时日竟也能吃上春笋,尝了一块,果觉异常鲜嫩,加上那底汤不知是什么熬成,浓稠香滑,舒人肺腑,吃来只觉清鲜入骨,余味不绝。秋往事大起食欲,见席上其余菜色也皆是山珍海味,便连容府餐桌上亦鲜少见到,一时顾不得同卫昭套近乎,埋头痛吃起来。卫昭自己倒不怎地动筷,见她吃得香甜,也自觉得欢喜,不时替她夹菜,一面微觉心酸,暗忖她这几年定是不曾过过好日子,只这一桌寻常酒席竟也能吃得这般美味。
两人正自气氛融融,忽听得敲门声响,卫昭神色一冷,低叱道:“谁这么大胆,我不是说了不得打扰么?”
门外那人颤着声,吞吞吐吐道:“爷,有、有要事禀报。”
卫昭冷哼一声,不理不睬,仍径自替秋往事夹菜。秋往事见状只得劝道:“韦兄便先去瞧瞧吧,我不碍的。”
卫昭闻言无奈一笑,歉然道:“那秋姑娘先慢用着,我去去便回。”
他行至阁外同外头之人低声说了些什么,不片刻便已回转。秋往事见他神情有异,心中微凛,正自揣测,却听他微微一笑道:“我有一名同伴到访,秋姑娘不介意多添一人吧?”
秋往事大吃一惊,见他定定地看着自己,眼中光华闪动,似是极力压抑着某种期待。她心中一沉,隐隐猜到来人是谁,一面心念电转地暗自盘算,一面也只得不动声色道:“自是不介意。”
卫昭点点头,也不多说什么,仍是劝她吃菜。过不多久,果便听门外禀报:“爷,吕管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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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二章 如夷
卫昭唤了声“进来”,房门开处,走进一名面方额阔,神色木讷的高壮汉子。卫昭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抬手指着秋往事道:“冬声,过来见过秋姑娘。”
吕冬声瞟一眼秋往事,面无表情地走到卫昭身旁,躬身一礼道:“爷,她不是。”
一语落地,直如惊雷炸响,震得屋中其余二人皆变了颜色。秋往事虽已有心理准备,却也未料到他如此直接,一上来便明火执仗,毫无余地。她紧紧盯着卫昭,各种纷乱的念头一闪而过,眼中神色渐冷,心中已动了杀机。
卫昭却也是愕然失色,怔愣当场,全然不曾注意到秋往事的异样,直到吕冬声又平平板板地重复了一遍:“爷,她不是。”他方惊醒过来,霍地站起拉着吕冬声走到秋往事身前,颤着手指指着她道:“你、你看清楚,当真不是?”
吕冬声满脸漠然,冷冷看了秋往事一眼,不带半点起伏地道:“爷,你知我认人本领,她绝非我当日所见之人。”
卫昭又惊又急,上前一把扯下秋往事腰间灵枢直贴至他眼前道:“或许你当日便认错了人!你那天见的确是这块灵枢?”
吕冬声抬眼一看,重又垂下双目道:“形制纹样一般无二,但当日所见,其上枢痕尚在,并非死枢。”
卫昭忽畅然大笑,挥着手中灵枢道:“哈哈,那便是你认错了,这就是阿暄那块,绝无虚假。你那日所见,多半不过纹样相类罢了。”
吕冬声神色不动,淡淡道:“我十年来日日心中眼中便是这纹样,绝不会认错。何况我若认错,容府却又怎能凭这线索当真寻到了人?”
卫昭一时愣住,呆呆地说不出话来。秋往事见他一力替自己寻借口,情知尚有转机,便不容他多想,面带警戒之色盯着他道:“你们在说什么?韦兄又怎会知道阿暄这名字?你究竟是谁?”
卫昭看看她又看看手中灵枢,面色阴晴不定,胸口不住起伏,半晌方道:“你、你究竟是不是阿暄?”
秋往事肃容看着他,沉默半晌,忽面色一沉,点头冷冷笑道:“我明白了,你莫非便是那卫爷?难怪今日宣平如此反常,原来是因为你在。你如此大费周章将我自千里之外寻来,今日又弄出这一场戏,究竟所为何来?你又怎知我当日名字?若真是故人,又为何要玩这种种花样?”
卫昭心中乱作一团,不知所措,见她动怒,一时顾不得辨别真假,先便急急解释道:“你、你别生气,我绝无恶意,不过是怕寻错了人,空欢喜一场。你可还记得当日怀恩堂中人事么?我那时常来看你的。”
秋往事似是大吃一惊,仔细打量着他,忽然霍地立起,又惊又喜地叫道:“你是、你是大哥哥?难怪我总觉你面熟,竟然、竟然……”
卫昭见她相认,激动得难以自制,哪里还顾得其他,上前扶着她肩膀,颤声道:“你、你竟还记得我么?”
秋往事笑逐颜开,用力点头道:“当然,大哥哥待我最好了,给我说故事,给我买吃的穿的,啊,那首小调也是你教的呢,我真是笨,竟不曾听出是你,天下除了大哥哥,谁还能唱得这般好听!”
卫昭感慨不已,眼中发涩,看着眼前女子只觉亲切,微微笑道:“你倒还同小时候一般找不着调。”
吕冬声见他竟已是认下秋往事了,双眉一蹙,上前一步沉声打断道:“爷,此事还未分明,爷不可轻率。”
卫昭多年夙愿得偿,正自高兴,却被他当头一盆冷水,登时怒起,冷冷瞟他一眼,叱道:“我还会不认得人么?你若非当日看错,便是今时记错,还敢在这儿啰唆?我着你寻了十年的人,一无所获也便罢了,如今竟还来瞎搅和,我瞧你是想寻你母亲去了是吧?”
吕冬声板着脸,仍是不带半丝感情地说道:“爷,此事确有蹊跷。容府楚颃曾暗中寻到我,许以重金,要我别说出此女并非我当日所见之人一事,可见他们早已知晓此女并非爷要寻之人,分明便是存心假冒。爷,我疑心容府确曾寻到了人,却又将她杀害,以自己人顶替,以便加以利用,因此这灵枢上方会没了枢痕。”
卫昭闻言一愣,他素知这吕冬声为人沉稳忠直,无凭之事绝不乱说,此时听他言之凿凿,心下不由又生出些许疑惑,一时沉吟不语。秋往事又如何容他动摇,忙不豫道:“大哥哥你究竟玩些什么?这人是谁,说的什么真真假假?”
卫昭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只怔怔望着她。秋往事见状挣脱他双手,顺手取回何小竹灵枢,退后一步道:“我不知大哥哥在算计些什么,只是你若对我有疑,我就此别过便是,又何必多费心思。大哥哥当日照拂之情,我终生感激,如今能见上一面,也算了一桩心愿,便不多给你添麻烦了。”她说着自颈上拉出一块玉佩,一把扯下递与卫昭道:“我身无长物,这玉佩是当年大哥哥送我的,这么多年来也算我随身之物,大哥哥若还念当初情分,便收着它,聊作纪念吧。”
卫昭愣愣地接过,见这玉佩青中泛紫,晶莹剔透,细细寻思方想起这正是他当日送给妹妹五岁生日的礼物。此物连他自己都几已不记得,外人自更是无从伪造,加上她所言点点滴滴,无不与当日丝丝相合,若说是冒名顶替焉得对内情如此清楚。他越想越觉事无可疑,只是容府行贿之事又总刺在心中,难以释怀。
秋往事见他面色不定,知他犹在挣扎,便欲再推他一把,当下欠身一礼道:“那大哥哥多保重,我这便告辞了。”语毕便再不多看他一眼,径自向外走去。
卫昭忙欲相拦,还未开口,忽听“砰砰”敲门声响,甚是慌乱急迫。他心中正烦,当下怒声喝道:“又有什么事?!”
门外之人似是吓了一跳,顿得一顿方颤声道:“爷,东厢有人、有人纵火,似有刺客,赵统领说此处护卫、那个、不足,还请爷暂且出园一避。”
三人皆是一惊,望向窗外时,果见东方红光映天,浓烟滚滚,火势竟已是极大。秋往事心中一凛,知楚颃已动手了,正盘算应对,忽觉背后劲风袭到,忙侧身闪过,未及回头,已听卫昭怒叱道:“你做什么!”
吕冬声目色沉沉地盯着秋往事,冷冷道:“爷,你瞧她显然身手不俗,定是容府遣来的奸细,这些刺客只怕便是她招来的。”
秋往事冷笑一声道:“哈,身手不俗?兄台可知我的自在法已至三品,我若要杀人,还用得着招什么刺客?!”
卫昭大吃一惊,讶道:“你当真有三品自在法?”
秋往事微微一笑,并不回答,只劝道:“此地不宜久留,大哥哥还是先出去吧,其余的过后再说。”
卫昭听外头远远传来铿锵喧闹之声,知此番刺客来势不小,只得点点头,向外行去。秋往事正欲跟上,吕冬声却忽地从旁插上,挡在她同卫昭之间,全神戒备地紧盯着她。秋往事不欲同他计较,索性便远远地跟在后面。
一下假山,便“呼啦啦”围上一群佩刀武士,将三人层层拥在中间。卫昭见东面火势愈大,打斗嘶叫之声不绝,微觉骇然,问那领头一人道:“赵吉,情况如何?”
那赵吉沉声答道:“刺客有三十来人,颇多硬手,但咱们也还挡得住,爷不必担心,属下定会护您周全。”
卫昭略觉放心,又问道:“可知是哪路人?”
赵吉道:“还不知。此处不宜久留,园门口已备好了车马,爷请先随属下出园。”
卫昭点头道:“也好,有劳了。”他正欲随赵吉往园外走去,忽瞥见秋往事一人被隔在护卫圈外,忙呵斥道:“大胆!秋姑娘是我贵客,还不让她过来!”
吕冬声微一蹙眉道:“爷,此人来历不明……”
“住口!”卫昭厉声打断,眼神冰冷,“她若是真的,万一出了差错,你可担待得起?”
吕冬声仍欲相劝,卫昭已喝令一众武士让开,挥手招秋往事入圈中来。吕冬声无法,只得一待秋往事走近,便刷地拔出贴身匕首抵在她颈际。卫昭大怒,正欲喝骂,秋往事已道:“大哥哥,不碍的,如此叫他安心也好,就不必多作纠缠了,快些走吧。”
卫昭深知吕冬声性子执拗,也只得狠狠瞪他一眼,转头对秋往事歉然道:“那就委屈你了。”
秋往事满不在乎地一笑,便任由吕冬声挟着,随众人一同向园门处走去。
东面喊杀之声渐弱,不知是哪一方已占了上风,寒风之中飘来阵阵腥甜气味,带着诡异的杀机丝丝缕缕地渗入肺腑,缠得人胸口发窒。一行人也不打灯,在晦暗月色中默不做声地疾行,只时时漏出几声粗重的呼吸。赵吉凝重的神色在见到园门口扑闪不定的一星灯光时终于略见缓和,加快脚步向前行去。
园门口早已有十几名护卫持刀候着,卫昭在众人簇拥之下正欲上车,秋往事忽身形一转,轻而易举便脱出了匕首挟制,上前一把将他拉至身后,清叱一声:“出来!”
马车中蓦地银光暴闪,破帘而出,直逼卫昭。一众护卫大惊失色,忙一窝蜂涌向卫昭身前,一面挡着来势凶猛的刺客,一面护着卫昭后退。那刺客极是勇悍,在众人围堵之下半步不退,丝毫不管周围刀剑加身,只发疯般砍杀身前之人,血肉飞溅中步步向卫昭逼近,转眼竟已被他冲至近前。怎奈众寡实在悬殊,那人早已身中十余刀,撑着一口气突至此处,也已后继乏力,摇摇欲倒。那人眼见两侧的护卫又已层层涌上堵住了撕开的缺口,情知无望,便觑个缝隙,奋起最后一点气力,将手中长刀猛地掷出。
长刀沾着淋漓的鲜血破风而来,在空中带出一道妖艳的红痕。一众护卫猝不及防,眼看长刀惊电般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