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往事盯着他,神情怪异,似是听到了什么再可笑不过的话。江一望被她盯得不自在起来,微微皱眉,说道:“七妹应当清楚,眼下的你,实在并无资格同我讨价还价,我许你平起平坐,已是顾念昔日情分。”
“哦?并无资格?”秋往事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忽手腕一翻,指间幽光闪烁,正夹着一枚凤翎,“王爷好像忘了,我的看家绝活,还并未亮出来。”
江一望悚然一惊,先前说得兴起,倒当真忘了她取人性命易于反掌,乍然见到凤翎,顿时浑身紧绷,几乎想跳起来,却情知躲不过,不得不镇定下来,强自维持着平静的声音道:“此时琅江上正有千余战船遥望风都,我若死在这里,七妹可知会是什么后果?”
“我不知。”秋往事毫不犹豫地回答,“我只知于其为人作嫁,不如鱼死网破。”
江一望面色微变,促声道:“我若死在此处,不仅东南大乱,连风都也要乱,永安也要乱,好容易形成的三面僵持,好容易出现的一统之势,便就此尽付流水。七妹不顾念苍生涂炭,难道也不想想五弟遗志?”
“若永宁一脉归于他人之手,还谈什么五哥遗志。”秋往事冷声道,“至于王爷死后,纵然天下分崩离析,拥兵混战,也自有我来头疼,王爷是操不上那份心了。”
江一望见她眼中一片冰冷,一身杀气逼人而来,饶是久历生杀,也不免心下发紧,苦笑道:“七妹的意思,是我要么答应你的要求,要么便活不过今晚?”
秋往事毫不客气地点头道:“王爷聪明,正是这意思。”
江一望心下飞快盘算,见她神情决然,知她行事向来随性而为,不问后果,换做李烬之在此,绝不会任他死在风都,可她却不同,若逼得紧了,只怕当真什么都豁得出去。思来想去,毕竟不敢也不愿冒这风险,又想自己毕竟根底深厚,入伙之后纵暂时矮她半头,却大可缓缓图之。她失了李烬之与朝廷两大靠山,终究势单力孤,又不擅权谋,假以时日,何愁扳她不倒。如此想着,心渐渐定下来,无奈地轻叹一声,伸出右掌道:“看来我并无他路可选。”
“王爷英明。”秋往事满意地一笑,凤翎一闪收回袖内,也伸出手掌,“啪”地与他相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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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第七十章 天涯(上)
风云突变。就在长久的平静消磨了人们的警觉时,自永宁旗号在风都一现而隐后一直紧绷着的弦,终于毫无先兆地断了。几乎一夜之间,仿佛停滞的时轮骤然飞快旋转起来。驿馆前空了许久的公示壁上忽然一日数道地贴起了红字官报;街街巷巷时时可见白衣宣风使穿行,挨家挨户地宣讲新布官令,多半是禁行、征调、安抚等等;米粮布棉等店铺一律封闭,改由官府限额配售;本就已是限时开放的城门索性彻底关闭,如无官府给出的批条,任何人不得出入……原本纷纷扬扬的流言却无声无息地静了下来,风都城内看似车马依旧,可细瞧之下,便发觉街上匆匆过往的多是官吏或锦衣贵士,却罕见寻常百姓身影。
层出不穷的消息以眼花缭乱的速度接踵而至。卫昭一日夜间连诛永安十余官员,其后上奏朝廷,称永宁余孽现世,北联燎人,欲请旨剿伐。旨虽未下,阊阖凉洲两地却已轰轰烈烈开始诛逆除奸,只消“永宁”二字,不需多少凭证,便高品大员也可被轻易推上断头台。数日下来,单六品以上官员罹难者便不下百人,多是平素不服卫昭权威者,究竟是否永宁,却也无从求证。朝廷兵马亦有集结之象,据说不日出征,先扫风都,后平北境。未待发兵,却忽又传来永宁太子遇刺身亡的消息。紧跟着容王与秋往事一同出面宣称,容府李烬之正是已故永宁太子的化身。赵景升、简博呈、陶端等风都要员纷纷宾从,奉二人为主。两人随即举兵,并不言光复正统,只言讨伐逆贼卫昭,容王亲帅琅江水军三万顺流而下,秋往事则领风都两万精兵取启关道,两面合流,兵锋直指永安,其后更有风洲、容府数十万大军集结调动,随时待战。永安经过起初几日的震恐,各方势力也似回过了神,以临风公主为首,纷纷上奏称卫昭借清剿永宁之名,行党同伐异之实,从诛杀皇族火烧风都起的种种罪孽亦又一桩桩一件件重新提及,甚至有人于朝堂之上追打卫昭,几乎溅血当场。虽说卫昭的弹劾每年总要闹上几回,可这次来势之凶却非同以往,大有不死不休之态,连皇上也难压制,数次欲含混过关皆被群情汹涌的臣子堵在堂上,全凭卫昭领人护送,夺路而出。卫昭也似下决心将反对之人连根拔起,行事较从前愈见狠厉,每每擅调府卫,先斩后奏,自追打事件之后,更是日日带数百亲卫披甲上朝,气焰之盛,更令正派人士义愤填膺,愈发地针锋相对,寸步不让。
冲突愈演愈烈,几至刀兵相见。而容王与秋往事两路兵马也是势如破竹,除容府水军在过博呈关时激战了一场,其余几乎未遇抵抗,才半月功夫已双双越过出月岭,眼看便将兵临城下。永安城内人心惶惶,人人皆知这回只怕当真要变天,只是究竟如何变法,却是众说纷纭,谁也给不出个准数。城门虽早已封闭,每日贿赂门卫打通关节以至私仿批条蒙混出城者仍是不计其数,待江栾惊觉之时,城中富商显贵几乎已三去其一,空留下遍地豪宅广院与一排排封门闭馆无人打理的酒楼店铺。
不同于皇宫与各个衙署的混乱,卫昭的钧枢府却奇异地成了城内最平静的地方之一。除去守卫增多,其余一切照常,日出开府,日昃闭府,倒比平日更有条不紊。时局如此紧张,却亦不见卫昭招人入府商议,每日开府,不过是一道道传下令去着人办理,也并不问结果。其余时间便留在内宅,既不见客,亦不理事,若非每日还让人回报容王与秋往事进兵情况,几乎叫人怀疑他是否对这日趋恶劣的局势毫无所觉。
这一日刚过人定,却有一辆马车驶到钧枢府后巷内的小门前。府外侍卫见马车在门前停下,正一拍腰刀,呼喝着上前驱赶,却见车帘一掀,从里面递出一块圆牌来。侍卫面色一凛,立刻开了门,迎马车入内,一路小跑着在前引领,径直带到卫昭寝院外。正欲进去通报,车上之人却似等不及,跳下车推开侍卫便往里走。侍卫不敢阻拦,只得大步跑上前,抢在他前头到了卧房外,低声禀道:“大人,贵客到访。”
话音未落,门已打开,卫昭瞟一眼来人,侧身让他入内,回头对侍卫说了句:“老规矩。”便关上了门。
侍卫心领神会,立刻命院内一种侍从护卫尽皆出去,又调人在院外三十丈处围作一圈,不准任何人靠近。
卫昭屋内一片漆黑,来人一进门便抱怨道:“怎地不点灯?莫非已睡了?唉,你倒睡得着!”
卫昭点亮桌灯,负着双手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唤道:“皇上。”
江栾脱去连着风帽的宽大斗篷,随手递给正伸手来接的卫昭,轻车熟路地往床沿上一坐,烦躁地挥挥手道:“卫卿何必多礼,我这皇上,也不知还能再做几天。”说着拍拍身侧床板,命他坐过去。
卫昭挂号斗篷,顺从地在他身边坐下,低头敛眉,淡淡道:“皇上说笑了。皇上正当盛年,往后的路还长着呢。”
江栾转过头,捏着他下巴抬起他脸,皱眉注视半晌,沉声道:“卫卿,你可是在动什么心思?”
卫昭收回眼神,平静地望着他,说道:“我的心思,还有皇上不知道的?”
江栾一甩手,粗声道:“我知道什么!外头乱成什么样子了,一道道折子都是冲着你,你怎么还能沉得住气!”
卫昭微微欠身道:“卫昭不肖,劳皇上费心了。”
江栾转过身,一把拉过他手,忧形于色,急道:“卫卿,你别万事不上心了。这回同以往不一样,他们来真的,我、我快被他们逼死了。你脑子好,赶紧想想法子,宁可低一低头,先压下去再说。有我给你撑腰,待过了风头,什么委屈讨不回来?”
卫昭望着他摇了摇头,低声道:“皇上,哪次都可退让,唯独这次不可。皇上请想,为何历次弹劾皆是雷声大雨点小,杀两个替死鬼就揭过去,偏偏这次一动永宁,便反应如此激烈,不惜鱼死网破?”
江栾被他清亮的目光望着,早已迷了心神,哪里还能多想,晕晕乎乎顺着他意思道:“难道他们皆是永宁一党?”
卫昭盯着他,缓缓点了点头。
江栾怔了片刻,忽摇头道:“不不,莫非阿染也背叛我?”
卫昭默然片刻,忽道:“皇上,临风公主与你本非亲兄妹,又何来背叛之说。”
江栾陡然一震,一把扣住他肩膀,浑身发颤,厉声道:“你说什么,你……”
“皇上稍安勿躁。”卫昭抬手覆在他手背上,深深望着他道,“你非先帝所生,此事你知道,我知道,临风公主亦知道。”
江栾在他安抚下渐渐平静下来,翻过手摩着他手心,心下缺仍突突地跳,用力咽了口唾沫,问道:“你、你如何会……阿染,阿染又……”
“我自诩皇上知己,皇上有何心事,多少总能猜到些。”卫昭坦然道,“至于临风公主,我亦不知详情。我只知当日放永宁太子出宫的,便正是她。”
江栾心神大乱,颤声道:“她、她那时便知道了?定是那老贼告诉她的!我与她虽非一父,却总是一母,同江桓一样,皆是一半血亲,她、她为何就这般无情,为何厚此薄彼!”
“只因永宁太子是皇族血脉,你却不是。”卫昭略为尖细的声音在幽幽的灯光下听来却别有一番清冷平静,“你于她而言,正是皇室耻辱,又因与你同有一半血脉,这耻辱才越发难堪。她处处与我作对,针对的从不是我,而是皇上,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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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栾面色阵青阵白,双手抖得厉害。卫昭握住他手,平静地说道:“皇上,所以这次,我无论如何不能退,我一退,江桓便回来了。”
江栾陡然一惊,厉声道:“不行!”旋即又怔了怔,说道,“他、他不是死了?连往事、连往事都为此恼了我,天晓得我根本不知此事!卫卿,你要替我作证,我真是不知!”
“皇上不必急。”卫昭道,“此事着落在我身上,一切有我担当,扶风公主怨不到皇上头上。”
江栾怔了怔,问道:“是你做的?是你做的?”见他默然不语,顿时哭丧了脸,急道,“卫卿你为何……为何如此莽撞。这、这……我知你一心为我,可往事毕竟嫁了他,你杀了她夫婿,若她问我讨公道,你要我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我只有这一个亲人,这几日我想着,既然她嫁了江桓,还是我亲自赐婚,或许也是冥冥之中,真有天意。这皇位,卫卿是知道的,我也不稀罕,她若真一心想给江桓,我、我……”说至此处,喉头却似打了结,怎么也吐不出剩下的几字。吞吐片刻,终究呻吟一声,抱着头呜咽道,“为何会如此,为何会如此!为何兜了偌大的圈子,仍旧是叶家为江家做嫁衣!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卫昭垂眼看着他,面色冷淡,声音却极尽轻柔:“皇上安心,江桓已死,没有人抢得走叶家的江山。”
江栾蓦地抬起脸,愣了半晌,眉开眼笑道:“是了,他死了,他死了,卫卿你杀了他。杀得好!杀得……”忽又一顿,回头拉着卫昭道,“卫卿,可眼下如何收拾?往事她……我瞧她对那李烬之、那江桓死心塌地得很,这回一声不吭地便打过来,定是恼得狠了。我看,我看她也不是稀罕皇位,她是一心报仇。卫卿你是为我叶家,可我怕她、怕她不明白。若她定要讨个交待,我如何同她说?还有朝上这帮,我、我真是要被他们逼死了,你可知我近来日日睡不着觉,一闭上眼,想着睁眼之后又要对着他们,我就堵得透不过气!我真受够了,我恨不得就这么甩手走了,再也不要见到他们!”说至此处忽地眼中一亮,喜道,“是了,卫卿,咱们走吧!不做这鬼皇帝,谁爱做谁做,我不管了还不成!咱们多带些钱,找个地方躲起来,等往事消了气,再去寻她。她不是小气的人,待过了这阵子伤心,一定会想明白的,咱们三个寻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高高兴兴过日子,也不愁吃穿,也无事挂碍,岂不是好!”
卫昭低着头,只不做声。江栾见他未似往日般顺从,微微不悦,皱眉道:“卫卿你不肯?你舍不下富贵荣华?”
卫昭摇摇头,抬眼望着他道:“不是不肯,是世人不容。这皇位皇上看的轻,天下人却看得重,岂容你说弃就弃,只怕还没出永安城,就被朝臣死谏折子压死了。”
江栾想起一众臣子脸红脖子粗的慷慨模样便觉头大如斗,急道:“那你说如何收场,如何收场?他们天天逼着我杀你,连往事也要杀你,我真的撑不住了,撑不住了……”
卫昭默然片刻,起身转到他面前跪下,目光清湛有神;望着他道:“皇上不必为难,我种其因,自是我食其果。”
江栾一愣,心下略有所觉,眼神不由微微一缩,小心翼翼地问道:“卫卿这是何意?”
卫昭平静地说道:“皇上,眼下局势,已至针锋相对处,血早已流,恨早已结,事到如今纵有一方有意退让,另一方也已势必不能空手而回。如前几番一般杀几个不紧要的下臣,其分量已不足以同天下交待。”
江栾面上发僵,渐渐露出惶恐之色,摇头道:“卫卿你别说了,别说了……”
“皇上不为自己想,也要为扶风公主想。”卫昭径自说下去,唇边甚至浮上一丝意味不明的浅笑,“临风公主几个久在朝中浸染,心思何等之深。他们暗里虽与永宁联通,面上却撇得一干二净,界限划得分明,若永宁得势,他们便是永宁,若永宁失势,他们便仍是朝廷,进退皆不失其倚。扶风公主却不同,她是永宁遗孀,为永宁举兵,天下皆知她是永宁魁首。若然事成,她是替天下除患,朝廷也并非不可相容;可若事不成,她便是犯上作乱的逆贼,与朝廷绝无两立,又要如何立足?皇上莫看如今满朝臣子来势汹汹皆冲着我,一旦她兴兵无功,只怕届时群起而攻的对象便成了她。”
江栾双目失神,面色在昏黄的灯光映照下仍透出一片惨白,双唇发颤,嗫嚅道:“她无路可退,无路可退……” “因此皇上,”卫昭的声音仍是稳定如恒,“她此番兴兵,只可成功,不可失败。成功之后,她也好,皇上也好,才有来日可言。那时她功高望重,容王也好,临风公主也好,皆不能不服她。皇上再传位于她,这江山便真是叶家的了,天下人却还要赞皇上气度宏大,还政永宁。”
江栾眼梢嘴角皆沉沉地下挂,渐渐露出绝望之色,急道:“可是你、你……”
卫昭微微一笑,淡淡道:“卫昭贱命残躯,本就是苟活之身,又何足挂齿。若能解皇上之忧,我……”
“不要说!”江栾蓦地厉喝一声,忽一把扯过他紧紧拥在怀内,头埋在他颈侧,双肩不住起伏,良久忽抽泣出声,似无法遏止,眼睛抵在他颈上来回蹭着,烛光一闪,尽是斑斑泪迹。
卫昭半跪在地上,背脊仍是僵硬地挺着,低声道:“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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