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烬之听她说得越是平淡,心中便越觉内疚,看着她在灯火微光之下低眉垂目,专心致志地抿着药的模样,再也顾不得什么,脱口道:“往事,有件事……”
方一开口,恰逢秋往事也抬起头来道:“对了五哥……”
两人同时住了口。秋往事一笑问道:“什么?”
李烬之被这一打断,便觉泄了底气,见她直直望着自己,张了张嘴却无论如何出不了声,终究暗暗苦笑一声,向后靠上椅背将脸藏入黑暗中,闭了闭眼摇头道:“没什么,你先说吧。”
秋往事也未多问,点点头道:“现在什么时辰,我们到哪里了?”
李烬之定了定神,答道:“已过了日入了,咱们已入琅江,明日便能上岸。我同无恙商量过,上岸后咱们便分两路,他带大队人同三哥会合,往道原去;咱们领几名精锐,带上裴节偷偷取别道入融洲,避开卢烈洲。”
秋往事微一沉吟道:“我们俩走了,无恙他们若是碰上卢烈洲要如何抵挡?”
李烬之微微一笑道:“卢烈洲要的是裴节,见不到人想必也不会多生事端。何况你也别小瞧了咱们的人,卢烈洲终也只能玩玩突袭,当真硬拼起来,未必讨得了好。”
秋往事略一思忖,点头道:“也好,那咱们走哪里,燕尾关么?”
李烬之一愣,失笑道:“燕尾关?你莫非不知道燕尾关是谁的?”
“莫非不是我们的?”秋往事大觉讶异。明庶洲与融洲以东西苍鹭岭为界,两列山岭间夹有方圆数百里的一块狭长平原。这平原北起出云关,南至燕尾关,如一条长廊般沟通两洲,因此被称为廊原。燕尾关作为廊原南面门户,可说亦是东南三洲的北大门。秋往事着实不曾想到这等紧要之地竟不在容府手中,不由奇道:“你们竟能容裴初占了燕尾关?岂不是被人一只脚踩进家里来了?不过这对我们此行倒没什么不好,这样一来咱们直接把人送到关下不就完了?”
李烬之摇头失笑道:“看来改天该好好和你说说天下形势。廊原上的一城四县加上出云关燕尾关都不是咱们的,也不是裴初的,是现在自称井天国四平帝的史大业的。”
“史大业?”秋往事大吃一惊,“就是那个贩油的史阿大?他竟然还在?我刚入释奴营时他就在廊原称王了,居然活到现在?还称了帝?你们同裴初难道还拿他没辙?就那么任他堵着家门口?”
李烬之以手指蘸了酒,在桌上大致勾着廊原一带地形道:“就因为他正好坐在两家门口,所以咱们才容他到现在。廊原位置紧要,直通明庶洲与融洲腹地,若归了我们,则裴初保不住融洲,若归了裴初,则咱们的明庶洲就危险,所以咱两家都是必不容对方得了廊原的,于是便便宜了史大业,让他夹在中间也算个缓冲。这几年我们同裴初能够相安无事,他也算是有几分功劳。”
秋往事咋舌叹道:“这史大业倒也真想得穿,多少年前就在这缝里头窝着,也不想着出来,被你们两边夹在中间居然还悠哉悠哉称起帝来。什么井天国,是说方寸之井,其中亦自有云天吧。”
“他可自认天下四分有其一呢。”李烬之笑道,“史大业仗着两方都不敢贸然出手,日子过得舒坦得很,平日里防卫并不严,咱们真要从燕尾关混过去也未必不行,但我担心万一行藏败露或许会影响咱们同他的关系。如今局势紧张,还是慎重起见,走别处吧。”
秋往事点头道:“那走哪里?明庶洲到融洲的正路除了廊原就只有葫芦原。或者咱们从须弥山走?还是干脆从释卢绕?”
“这个不急着定,明日上路再说。”李烬之揭去第二层食篮,自第三层中取出两碗还散着热气的粥道,“今晚不说这些,我瞧你这会儿也不晕船了,可有什么想吃的?我去做。”
秋往事一怔,摇头道:“不必了,清清淡淡的挺好,这风大雨大的,折腾个什么。”
李烬之三两下扒尽了粥,一搁碗站起来道:“我今晚就想折腾,反正你也才起来,不急着睡吧?”
秋往事见他当真要走,虽不明所以,还是跟着站起来道:“那我也去吧。你好好的不去想想明日行程,怎地倒想起做饭来了?”
“你坐着吧。”李烬之将她按回椅上道,“后面几天只怕要风餐露宿,吃不上什么,今晚便让你尝尝我的手艺。你若没什么特别想吃的,那我可就随便做了。”
秋往事见他一副大干一场的架势,怕他当真做出一桌菜来,只得无奈道:“那你随便做个汤吧,你有酒喝,我总不能光喝药。别的就不必了,我已饱了。”
李烬之略一思忖,点点头道:“好,那你等着。”语毕便带上斗笠推门出去。细密的风雨在他开门时卷进来,吹得屋中灯火一阵凌乱的跳跃。秋往事出神地望着斗笠在门上留下的细细长长的水渍,心中忽泛起若隐若现的不安,却未待她捉摸清楚便已一闪而逝。她自嘲一笑,暗道风雨天气果然撩人心绪,轻甩了甩头不再深想,自顾自就着小菜喝起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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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二十章 争锋(下)
李烬之的手艺出人意料的好,简简单单一碗鱼汤喝得秋往事欲罢不能,直磨着他再去做一碗。李烬之怕她吃得太饱又要晕船,只得又扯出些正经军务引她聊了半晌。秋往事午后睡过一觉,精神颇好,李烬之借着酒意也是兴致颇高,两人天南地北地聊着,直到灯油燃尽方才各自歇下,早已是深夜时分。
第二日早晨船靠岸时雨已停了,风仍是浩浩地吹着,扫得天地间一片清明,不染半分尘埃。四处皆湿漉漉的,虽沁着些凉意,却也格外令人神清气爽。李烬之换回止戈骑服色,同秋往事季无恙一道领着二百飞隼队战士走在前头,剩下的三百枢卫则层层护着裴节所乘的马车落后半里跟着。众人一路往北行出三十多里,未至隅中时分已至临水城。
临水城是琅江北岸的重镇之一,虽不比江南繁华,却也是人烟熙攘,颇为热闹。秋往事等驱马靠近,便见城门口有人骑着马迎了上来,远远便听一阵朗笑:“哈哈,想不到未喝到七妹的喜酒,倒要先喝七妹的接风酒了。”
秋往事见了来人先是心中一凛,随后方反应过来这是楚颃而非楚颉,然而终究仍是心生警觉,便只淡淡点头应了声:“三哥。”
楚颃似是并无所觉,仍是朗朗笑着迎上前来,欠身一礼道:“还未恭喜七妹。”一抬头却见李烬之在侧,不由一愕道,“五弟你怎也在此?”
李烬之微微一笑,上前同他见过礼道:“这回又连累三哥回不得家了。”
“哪里哪里,你也知我是个不着家的,不为着你们婚事,我原也不回去呢。”楚颃说着眼珠一转,似笑非笑地扫着秋往事同李烬之二人道,“倒是你们两个,还未到四月初七呢,这就如胶似漆,形影不离起来了?”
李烬之不置可否地一笑道:“此处不便详谈,先入城再说吧。”
楚颃一拍额,摇头笑叹一声,便掉转马头挥挥手领众人入城。
众人入城稍事修整后,便在此兵分两路:季无恙率着大部人马先行押着裴节的空车出城向北,为骗过卢烈洲,还特从临水城驻军中又抽了五百人随行;李烬之同秋往事则点了二十名兵士,带着裴节缓一步再走。楚颃将众人安置在城中将军府内,便按李烬之的意思先行出去张罗安排。秋往事趁他不在,偷偷将李烬之拉到边上问道:“五哥,二哥若有问题,三哥岂不是也靠不住,让他知道咱们打算没关系么?”
“所以我才没将咱们的行程告诉他。”李烬之答道,“咱们也正好趁机试他一试,若卢烈洲不曾去找无恙他们的麻烦,那他便多半也有问题了。”
秋往事轻哼一声道:“这还用得着试么,摆明了就是有问题。那晚二哥给我令牌,分明便是想借我的口将咱们的出兵计划告诉裴节。后来那几个奸细提前出逃,卢烈洲又来得如此之快,显然消息已是泄出去了,二哥是内奸根本就是昭然若揭嘛。我就不明白你们还犹豫个什么试探个什么?他多半想不到我直接便同你说了,现在应当还不知道我们已对他起疑,咱们正该趁机解决了他,何必还放他在外面乱跑,惹得我也提心吊胆的,总觉背后有人盯着一般。”
“哪有这么简单。”李烬之低叹一声,若有所思地摇着头道:“你是不知道秦夏楚氏在东南一带的根底。容府麾下大小官员,只怕有三成都多少与楚氏有瓜葛。财力上更不用提,当初大哥未成气候时,几乎就是靠楚氏撑着,即便现在,大哥虽说是容府之主,但对楚氏也仍是不得不有所顾忌。再加上楚方两家历来关系匪浅,如今又联了姻,要动二哥,谈何容易啊。”
秋往事皱眉道:“那要如何?咱们都要开打了,难道就任他们在背后随时插上一刀?”
“如今好在因你之故,明暗易势,咱们已有防备,便不怕他们玩什么花样。”李烬之沉声道,“眼下当务之急,是要弄清楚这到底是二哥自己擅做主张,还是整个楚氏的意思,以及方家又是什么态度,如果真是楚方联手想要夺权,那便有些麻烦了。不过,”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始终觉得这事有些蹊跷,亲手给你令牌这一举动做得着实古怪,无论如何不像二哥会做的事。他本已将消息泄给了卢烈洲和那几个奸细,何必多此一举再要你去告诉裴节?若说是为了事发之后好往你头上栽赃,那也全无必要,以你同裴节的关系,若出了什么问题,最有嫌疑的首先便是你,哪里用得着嫁祸?若说他是想借此拉拢你,也未免做得太无诚意,事前事后皆无一点铺垫,哪里像有半点好意的样子。退一步说,即便真有什么咱们未想到的理由,他要给你令牌多的是方法,何必亲自现身,授你以柄?”
“可他就是做了啊。”秋往事撇撇嘴道,“那块令牌既是真的,当晚之人也自不可能是他人假扮。也许他就是没你那么多花花肠子,见我同人商议要放裴节,一时考虑不周便跳出来了呗。”
“哈哈。”李烬之闻言失笑,略带感慨地轻叹一声道,“容府上下,没这两根花花肠子的,大约也只有阿宿同你了。好了,后头的事无论如何都有大哥操心,咱们眼下便只要顾着前头便好。一会儿三哥回来,不管他是否知道二哥所为,你好歹笑两下,别叫他瞧出什么来。”
秋往事扯开嘴角咧出个大大的笑容,欠身一礼道:“遵命,五哥。”
待楚颃备妥了一切回来之后,秋往事一行便换上商旅服色,马匹也换了寻常棕色黄色的,另有两辆马车,一辆载了兵器干粮等物,另一辆供裴节乘坐。李烬之因怕被人认出,便也同裴节一道上了马车,原想邀秋往事也一起上来,可她不愿对着裴节,仍坚持骑马。楚颃依李烬之的意思留在城中居中联络。众人分作几拨悄悄出了将军府,各自在城中转了几圈方先后自北门出城,其中两人奉命带着李烬之手书回容府报信,其余之人则在离城十余里外的街亭处会合,确定无人跟踪之后,却并不继续向北,反而转向西面行去。
马车驶得颇快,晃晃悠悠地一路疾驰。裴节原本靠着车壁闭目养神,渐渐觉出方向不对,见李烬之悠哉悠哉地翻着一本书册,便不经意般懒懒问道:“你们这是要送我去哪儿?”
李烬之并不抬眼,仍是闲闲地倚着厢壁翻着书道:“天下皆知,咱们是要送裴公子回去。”
“送我回去?”裴节见他并不太留意自己,便掀起窗帘向外望去,“这怕是走错路了吧?”
“哦?”李烬之嘴角微勾,转头望向裴节,“裴公子以为哪条才是正路?”
裴节并未留意,一面望着窗外一面随口答道:“自是应该向北,如今向西……”说至此猛地省起不对,心中一凛,面上却是不露声色,略顿了顿便接着道,“如今向西,是要上风洲?”
李烬之朗笑一声,放下手中书册,坐直了身子直面着他,正色道:“你该知道我修的是入微法,你心中有鬼,瞒不过我,咱们便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咱们对外头只说要送你回去,至于回哪儿却是从未透露,连随行兵士也不知目的地何在,你却从何得知咱们要去的是融洲而非风洲?”
裴节眼神一闪,冷哼一声道:“我自融洲来,你们既说送我回去,自是该回融洲。”
李烬之冷冷一笑道:“你身为大显太子,咱们将你送回风洲交给裴初,岂非也是合情合理?你若非事前知道了什么,何至于连这一层都想不到?”
裴节情知是自己说漏了嘴,强辩无用,便也不再掩饰,直视着他双眼道:“不错,用间之术原是常道,我相信容府在我父皇身边必定有所布置,李将军想必也不会认为我们便不曾在容府安插一二耳目。”
李烬之微微一笑,淡淡道:“内奸的事我原也没指望从你这儿问出什么来。我要你承认,不过是要确定一件事。”
裴节微觉讶异,挑眉道:“确定何事?”
“确定我今后不能让往事同你战场相逢。”李烬之目中神光湛然,冷声道,“你明知我们计划已泄,此行必受阻挠,她来寻你谈时你却未做半分警示,甚至不曾劝她抽身事外。若非我们后来有所察觉,她就那么毫无防备地去了融洲,或许最后便是中伏而死之局。这一结果你想必已经料到,也已经接受了。所以你若在战场上遇见她,势必不会留手,而她虽也说过要亲手杀你,但当真生死相对,却未必能狠下这个手,到时只怕难免死在你手里,所以我不能让她单独同你对上。”
裴节面色倏变,浑身陡地绷紧,呼吸也蓦地急促起来。他深吸几口气,半晌方渐渐平复下来,哑声道:“我当时想她若能对我透露半点内情,哪怕只是些许暗示,我便无论如何也保她周全。可她既选择了你们,我又有何立场再来替她考虑?我的确对不起随风,可我并未对不起她!”
“你的确没什么对不起她。”李烬之起身掀起门帘向外跨去,“你的命我会留着,但却更不能丢了她的。”
秋往事见他出来,拉过一匹空马牵到马车边并排行着,笑道:“怎么,现在不怕见人了?”
李烬之一跃上马,四下一望道:“这儿离城已远,想必已是无碍。卢烈洲只怕也想不到我们会上风洲,既然出城之时无人跟着,到了这里便应当可以放心了。”
“他定是想不到的,连我也不曾想到。”秋往事缓缰轻驰,衣袂飞扬,眉舒目展,一派轻松间却似又带着几分遗憾,“其实送裴节回去,上风洲才是最快最稳妥,偏偏因咱们要借机出兵,所有人便都只盯着防线薄弱的融洲,倒把眼面前的给忘了,竟没想到如今裴初既有了防备,偷袭融洲已是不成,倒还不如直接把人送回风洲了。卢烈洲想必向北去了,咱们定是一路无阻,只是可惜啊,我原还想同他好好打上一架,上回在船上折腾不开,着实吃亏。”
李烬之笑道:“你这伤疤都未好倒先已忘了疼了?他天下第一的名头不是白叫的,上回意在救人,只怕也未出全力,当真放手相搏只有更难抵挡。似他这等人,若能智取还是尽量别力敌了。你可好好记着,将来若是战场相遇千万不可妄动,不可轻身涉险,否则我必以军法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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