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人活着,真可以卑微到连理由也不需要。秋往事自嘲地微微苦笑。心死成灰之后,复燃的余烬竟仍然不曾忘记如何去期待。然而幸福越是近得仿佛唾手可得,随之而来的恐惧也越是无可抵御。又一次的探手,是会真真切切地将想要的抓在手里,还是仅仅再次碰碎一个虚无的幻象?
眉心又抽跳着疼了起来,秋往事抬手轻抚着,自嘲地微微苦笑。曾以为这烙印便已注定她一生不得欢颜,谁知在日复一日的时光中,深入骨髓的伤痕竟也消磨得如此不着痕迹。无论如何用力抗拒,想起姐姐的次数终究越来越少,那段岁月留在身上的痕迹也终究越来越淡,真心欢笑的次数却越来越多,对未来的期待也越来越深。或许很快,她便能将那不堪回首的五年彻底抹去,意气飞扬地奋斗,心安理得地幸福。
不行!秋往事陡地立起,被这一片美好的图景震得背后发凉,冰冷的恐慌自心底溢出,丝丝缕缕地缠入骨血,激得浑身无可遏止地颤抖起来,仿佛有什么存身立命的根本正被一点一滴地抽离。仇未报、恨未消,姐姐的枢痕犹未褪去,何以言心安,何以言幸福!
孙乾,只要孙乾一死,这场噩梦便能真正走到终点。他此刻应已在押往永安的路上,待她到得宫中,孙乾应已成为尸体,再也不能搅扰她的生活,再也不会破坏她应得的圆满。秋往事焦躁地来回踱着,急切地安慰着自己,却仍只觉心中烦闷,无可排遣,索性推门而出,不管哪里,只拣有灯火处行去。
闷头疾走一阵,她忽猛地住了脚步。眼前火光点点,武士穿行,竟是到了裴节软禁之所。秋往事微微一怔,不由苦笑。王宿为方便她探访关照,特意将裴节安排在她左近,近日来她有意无意地留在枢院不曾回府,谁知今日信步一行,竟仍是鬼使神差地到了这里。
或许过往的纠结真是无可逃避。秋往事暗自一叹,略一犹豫,仍是定定心神向前走去。正欲令守卫带路开门,忽听身后一阵轻微急促的脚步声响,她回头一看,正见一个人影转过身去急急离开。秋往事见这人影颇为眼生,心下一动,唤了声“站住”,便回身追上前去。
那人身形一紧,顿了一顿,缓缓转过身来,生硬地行了一礼,低低叫了声:“秋将军。”
但见他眉目清秀,面容温润,唯左眼处遮着一块黑罩,平添几分戾气。秋往事这才想起此人是谁,挥手遣退围过来的守卫,上前略一点头,道:“裴节曾在卢烈洲手下任职,你想必与他有旧?”
许暮归眼神一闪,低下头道:“殿下……裴节跟着卢、烈洲时,我还只是个下人仆从,不过替他端过茶、倒过水,谈不上旧不旧的。”
秋往事听他说得生硬,轻笑道:“你不必改口,你毕竟是裴家臣子,岂会叫一场败仗便把情分都抹杀尽了。”
许暮归心下一惊,“腾”地单膝跪下,急道:“将军明鉴,属下并无二心。”
秋往事倒被他弄得一愕,失笑道:“我并无他意,你不必多心。人固有念旧之情,何况裴初与卢烈洲皆有亲下之名,你有所眷恋才是人之常情,大可不必遮掩。”
许暮归仍是跪着不起,头却低得更深,恳声道:“属下当日不曾以身殉国,便已同大显绝了情分,我纵有念旧心,裴初也断不会有故人意。今日属下既归了容府,便再无显臣之心,今日不过偶然到此,别无他意,万望将军明鉴。”
秋往事默默望着他,一声不出,眼中神色却渐渐深沉,似隐隐翻搅着什么,不知是恨是怒。许暮归硬着头皮跪了许久,始终不见回应,心下惶急愈甚,额上点点沁出汗来。
四下静得仿佛能听见月光流溢的声音,远处守卫不急不缓的脚步声与灯烛偶尔爆出的毕剥声更是响得惊心动魄,一下一下沉沉击在心上。许暮归如跪针毡,几次忍不住想腾身跃起。直到窒闷的沉默几乎将他压垮,方听秋往事幽幽道:“绝情二字,不要轻易出口。”
许暮归一愣,不明所以地抬起头来,却猛见银光闪动,倏忽之间森森寒气已迫在眉睫。他大吃一惊,想也不想便就着蹲跪之势拔身而起,连着向后几个纵跃,方喘息着稳下脚跟,惊疑不定地望着秋往事,却见她似笑非笑地闲闲立在原地,银光早已没了踪影,仿佛从来不曾出手一般。
许暮归心下一凛,只道她是有意试探,暗叫不好,正欲解释,却忽听她若无其事般平静问道:“身手不错,可是卢烈洲亲传?”
许暮归已满手是汗,见她面上神色淡得一如四周月光,不露半分声色,一时摸不清她意图,只得先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秋往事点点头,缓步踱上前道:“你说你曾是个下人,能做到副将之职,想必全凭卢烈洲提携?”
许暮归见她态度怪异,一时不知如何应对,索性便沉默不语。秋往事也不待他回话,忽轻轻一笑,似讽似叹地望着他道:“卢烈洲待你如何?”
许暮归心头一震,本欲含糊应对,可被她略带嘲弄的目光盯着,却觉满腔气苦,无论如何不愿在这个问题上撒谎。挣扎许久,终于背脊一挺,沉声道:“将军待我,如师如父。”
秋往事满意地点点头,嘴角含笑道:“如今有人杀你师,戮你父,你竟说你不想报仇?”
许暮归紧咬着牙,硬压下出手相拼的冲动,后退一步,哑声道:“战场相拼,各为其主,生死自有其命,原无仇恨可言。”
秋往事忽纵声大笑起来,直惹得远处守卫都驻足向这边望来。许暮归被她笑得心中发毛,正自不知所以,她却忽陡地笑声一住,目中寒光凛凛,紧盯着他道:“好一个生死有命!我却没你这等觉悟,我若是你,必报此仇!害我亲人的,不管是谁,我也绝不原谅,绝不放过!”
许暮归轻轻一震,见她神情狠厉,唇角发颤,似是激愤若狂,却又硬要压抑,硬要隐忍。他心下一触,竟忽起了同病之感,不由怔怔问道:“将军身上有仇?”
秋往事目光一寒,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刻骨深仇,至死不休!”
许暮归一时心潮起伏,怔怔地说不出话来。秋往事也兀自出神,如中梦魇,喃喃道:“我也曾说过弃绝旧情的话,不仅说了,甚至也做了。我以为只有舍了过去,才能搏出未来,可是这不行、这不行……我不能让孙乾死在别人手上,我得见他,我得亲自同他了断,别无他法、别无他法……”
许暮归愣愣听着,虽不甚明了话中内容,可对那透骨悲哀却似感同身受,想起那日泸中城外漫天的鲜红,惨烈的绝望,深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无力感又一次压上心头,一时悲从中来,几欲仰天长啸。
秋往事胸口起伏,渐渐平静下来,默然良久,方苦苦一笑,摇摇头道:“我怎么同你说这些。罢了,你同我进去见见裴节吧。你同他毕竟一场相识,今后他在显、你在容,无论你如何打算,总该同他做个交代,也算同你的旧主做个了断。”
说着不待回应,她便径自转身行去。许暮归心神不定,一时也无力分析厉害,略一犹豫,索性也便不作多想,随在她身后。
守卫早已得了王宿关照,见了秋往事既不阻拦也不跟从,只打开院门任她二人进去。此处是小小一处偏院,不过一进三间屋子带着一方天井,北面正屋内有烛光透出。秋往事在屋门前停步,示意许暮归独自进去。
许暮归至此地步自也再无推拒之理,道过了谢便上前叩门。岂知叩了半晌,屋内却是全无反应。他心下疑惑,正待出声相询,秋往事却已觉有异,一步跨上霍地推开门,只见屋内一片空荡,唯有烛火闪烁,并无半个人影。
两人皆愣在当场。屋门在夜风中“吱吱呀呀”地开开合合,一再诉说着人去楼空的寂寥。秋往事半晌方回过神来,拔腿疾奔,前前后后查过一遍,终于确信人当真不在院内。她满心骇异,正欲招呼守卫,却忽见院门又开,一人袍袖飘飘地走进院中,朗笑道:“倒赶巧了,原来七妹也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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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第二十七章 祸福(下)
秋往事一愕,看清来人正是楚颃,心中陡地蹿过千般念头,不觉又惊又怒,未及细思,凤翎已激射而出,口中怒叱道:“你又玩什么花样!”
楚颃但觉喉际一凉,冰冷的锋刃已触及肌肤,些微的刺痛被逼人的杀气放大至无限,顿时激出一身冷汗。他呼吸一顿,呆立片刻方勉强定下神来,小心翼翼地咽一口唾沫,强扯着僵硬的面容笑道:“七妹你这是……”
秋往事冷哼一声,上前几步逼视着他问道:“裴节人呢?”
楚颃容色一怔,抬手一指道:“在这儿……”语声陡地一住。他愕然望着大敞的屋门与空荡荡的室内,愣了半晌方猛地转头,也不顾刀锋在颈上划出一道细痕,急急四下望着,见几间屋子皆是房门洞开,小小的院落一目了然,只见月色如洗,树影婆娑,却哪儿有裴节身影。
院外守卫早已察觉有异,原本见秋往事忽同楚颃兵刃相向,尚远远地退在一旁不敢上前,此时惊觉不见了裴节,不由大骇,领头的慌忙上前,四下一扫,已知确是丢了人,顿时惊出一身汗来,“扑通”跪倒在地,颤声道:“属下失职,属下该死!”
秋往事略微冷静下来,见楚颃满面惊愕,倒也不似作伪,虽仍是对他百般不信,却也觉自己太过鲁莽。她暗自深吸一口气,压下满心浮乱,先收回凤翎,向那守卫头领道:“你先起来,说说怎么回事。”
那头领哪敢起身,梗着头道:“我们、我们一直守在院外,片刻不曾松懈。秋将军之前,除了我替他送水送饭,其余绝无半个人出入院内,实是不知……”
“人都没了,还说什么无人出入!”楚颃气急败坏地打断,叱道,“你们难道不曾在院内安排人?不曾定时入内巡查?”
那头领额上的汗直顺着鬓发滴下来,哑声道:“王将军着我们不可惊扰裴公子,不可以犯人相待,因此咱们便只在门外守着,除了送水食,其余并不入内。”
“六哥也真是!”秋往事跺脚道,“裴节好歹也有五六品的奇正法造诣,爆发力之强远胜常人,跳个墙躲个人那还不是小菜一碟,这几个侍卫看得住什么?不能时时盯着他,岂不等于放他来去自由!”
“这倒也怪不得阿宿。”楚颃无奈叹气,向北屋走去,“你们明日便上路了,这是要送他回老家,又不是送他上刑场,谁想得到他老实了几个月,居然在这种时候溜了。”
秋往事眼中寒光一闪,冷哼一声道:“他真是自己溜的?”
楚颃脚下一顿,猛地回头,半是惊异半是恼怒地望着她,忿然道:“七妹你这是何意?”
秋往事冷睨他一眼,并不答话,转向那守卫头领道:“你先下去。王府围墙甚高,不比这小院,我估裴节跳不出去,何况他屋里灯烛未尽,想必走得也不久,门卫处也没动静。你们一则封闭大门,二则彻查府内,三则查清一个时辰内出入王府之人的名单,逐一细查。再把王将军和方入照叫来,快去!”
待头领匆匆领命而去,秋往事方关上院门,转过身,冷冷望着楚颃道:“三哥先前是要来这里做什么?”
楚颃怒笑一声,面色也阴沉下来,紧盯着她道:“你倒问起我来了?裴节若真是人放跑的,最该被问的难道不是七妹你?”他微微一顿,瞟一眼立在一旁的许暮归,冷声道,“我若没认错,这人该是显军降将吧?我今日来此,是念在好歹同裴节相处了数月,特来道个别。七妹与他大有渊源,来这儿原也不奇怪,只是特地带上这裴氏旧臣,却是……”
“哈!”秋往事未待他说完便嗤笑着打断,讥道,“三哥特地来此,不就为了说这句话?”
楚颃似颇乏力地一笑,无奈摇头道:“七妹你对我哪儿来那么大怨气,我与你怎说都是自家兄妹,何必为一个外人伤了和气。”
秋往事情知多说无益,也不欲同他纠缠,冷哼一声便径自屋里屋外细细检视起来。楚颃默立原地,面色沉沉不辨喜怒,眉峰低敛,似有重重心事。许暮归看着他二人,眼神闪动,如有所思。
三人各怀心事,谁也不出声。府内火光点点,喧哗处处,唯有这小院内却是一片静默。沉沉死寂中,猛听“砰”一声响,院门被人一脚踹开,紧跟着便听王宿的声音火烧火燎地吼道:“怎么回事?人跑了?”
秋往事同楚颃见王宿同方定楚匆匆奔入院内,皆迎上去。未及开口,却见方定楚见了楚颃,似是微微一怔,面上闪过一丝焦色,急声问道:“你在这儿?可看见未然?”
楚颃一愣,愕道:“未然?”
方定楚一阵失望,面色一沉,重重一挥手,叹道:“这回真出事了。未然半个时辰前说要找你带她逛夜市去,带着罗翔便走了,至今未归。我只道她同你在一处,便浑没留意,可如今你既在这儿,那她去哪儿了?”
楚颃登时变色,猛一拍额,惊道:“糟了!今晚正是泸中每月一次的大夜市,未然几天前便吵着要我带她去,我也应下了。可后来既定了明日便走,我忙着打点也便忘了,方才一直四处转着不曾回屋。她既寻我不着,早该回去,至今未归,莫不是被裴节……”
王宿急急打断道:“或许她一时不甘,自己出去了也未可知?”
“怎么可能。”方定楚挥手否定道,“她又非一人出去,有罗翔跟着,如有什么变化,怎都会回来禀报一声。如今动静全无,想必是出问题了。”
王宿急得跳脚,连声着人下去查探,一面忿忿挥着拳,咬牙道:“好你个裴节,要脸不要,连个八岁的丫头也好意思动!”
秋往事心念电转,双眉越皱越紧,沉声道:“六哥你先别急。裴节若真掳了未然,不会全无动作,既然不曾来找咱们谈条件,便多半已是靠着她混出府了。门卫处我已着人去查,应该一会儿就有消息来。好在如今时辰已晚,城门早关了,他们定还在城内,咱们彻底搜城也便是了,飞不了他的。”
话音未落,果见方才那名侍卫头领匆匆赶来,暗瞟一眼楚颃,面容沉肃,欠身禀道:“回将军,几处府门都查过了,一时辰内出府未归的,只有楚公子的马车。”
楚颃面色一变,上前一步厉声道:“门卫可看清了车上坐的是谁?”
那头领低头答道:“门卫说见到了未然郡主,车中另有一人,却未看清面目。只因这几日公子同郡主出入频繁,他们也便不曾留意,只道车上之人定是公子,加之赶车的又是罗翔罗大人,因此并未细查便放过去了。”
楚颃直跺着脚,连呼“岂有此理”。王宿却猛地跳起来,惊呼道:“糟了!罗翔是姐姐的贴身护卫,职权颇高,手头可是有通城令的!他如今顾忌着未然,恐怕只能任凭裴节差遣,这会儿没准已出城去了!”
众人这才醒觉,皆是大惊,一面连忙着人去城门查探,一面也急着向外奔去。楚颃脚下一动,却蓦觉眉间一寒,定睛看时,只见寒光凛凛,凤翎又已逼在眼前。楚颃惊怒不已,厉声喝道:“七妹,你究竟想怎样?”
王宿回头,也吃了一惊,忙上前拉住秋往事,焦急问道:“往事你做什么?咱们先找人要紧,天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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