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墨从来没有这么感激过一个人,这么惦记过一个人,这么爱过一个人。仿佛他的生命不是他自己的,是上源的。从他们第一次见面,他就成了他的。
世事难料,谁道不是呢?
“都起来吧,跪着成什么样子。”上源松开倾墨,摇开纸扇,对众人如是说。王府里的人很熟悉他们的王爷,知道他云淡风轻的性子。
为首的侍卫似乎是上源的心腹,上前两步道:“王爷,公文在书房,已经整理好。府内一切安好,就是……”
“嗯?”上源挑眉,示意他继续。
“就是云叔那里,恐怕不太好交代。您明明回了京城却不见踪影,我可是天天被逼了出去‘找’。”男子皱皱眉,“云叔也……”
就在这时,忽然看见一个老人跌跌撞撞地奔过来,上源见了很是惊诧,连忙迎过去扶,却不妨老人躲开他的手,扑倒在地。
“王爷啊……您就可怜我这老头子吧!别再胡闹了!权当我求您了,以后万万不可拿自己的身子犯险呀!”
倾墨呆呆地看着老人悲恸大哭,不知所措。小步走到上源身后,轻扯他的衣衫。上源回过头来,苦笑挂在嘴角。
倾墨似乎明白了什么——这老人家,恐怕就是男子口中的云叔?
停顿片刻,老人忽然讲起了大道理。
“王爷。古有孝义二道。孝者,其必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一皮一发皆不可随而毁之。若非则为不孝也;义者,奉长诚友为小义,忠君效国为大义,此皆不可违。先皇通明事理,喻子女孝义得道……”
“……云叔,停。”上源头疼地扶住额,“这些本王都明白,云叔不必再讲。”
云叔不依不饶,神色严厉起来:“王爷率三师凯旋而归,举国相迎。尤其是圣上,盼着王爷入宫一叙,以尽君臣之礼,兄弟之亲。王爷却一去不见踪影,数日流连在外,此举大错!——可见,王爷还未明白。”
“不,云叔,我是真的明白了,”上源轻咳两声,环视周围一圈,示意众人退下,“经您一说就更明白了。”
“归而言之,王爷今日还是需入宫请罪,近些时候也不宜出门。专心于国事之间,才是正道。”
“是……是。”上源尊敬这位长辈,自然是不会摆王爷的身价。可是真让他受训,也是不得了的;此刻听见这话,知道云叔言尽于此,自然连声附和。
这时,云叔忽然瞥见了上源身旁的倾墨,不像是客的样子,问道:“这位公子是?”
“朋友。”上源上前一步微微挡住倾墨,“在王府小住些时候。”
云叔岂是好糊弄的,当下皱了眉。“王爷,我年纪虽是大了,眼睛不花,脑子更是不糊涂。——王爷的事轮不到我多嘴,只是王爷该知道分寸才好!”
上源也皱了眉,微有了些怒气,他不想倾墨刚进王府就受到这般冷遇。
“云叔多虑了。若是没旁的事,就下去歇息吧。叫人准备车马,回头我进宫。”上源说完,也不再管原地的云叔,明目张胆地拉住倾墨的手,朝内庭走去。
“不听老人言啊……”云叔站在原地摇了摇头,这种事他又何尝没有见过?只是但凡发生,都不曾有好结果。
若是真心,到头来也不过一场空。身在帝王家,别说自由,就连整个人,整个人生都是准备好拿来牺牲的。打仗,和亲,又有哪一件能够左右呢?
那时的伤痛,定比现在早早结束,难受千万倍。
若是假意,自然不会有伤痛。可是毫无情义的付出光阴,又有什么意义。放得开便罢了,只怕是放不开,才最折磨。
伤人亦自伤,这种事,他看的太多了……却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他的王爷,谈笑如风却心存执念的奕王爷,会失陷于此。
他是奕王,是天朝的奕王殿下,不是哪一个人的,甚至不是自己的。
他的命,他的人生,他的一切,都不能被人左右。任何人都不可以,包括他自己。
那么,他的爱与不爱,又能怎样呢?无论如何,都不会有结果的,除非有朝一日,他不再是凯旋而归的奕王,他丢弃所有的光环,褪去华裳,甘做一个凡人。
那时,也许他会全身心属于一个人。
4
倾墨本以为,王府的日子会是很难过的。但是意外的是,大家的态度都很友好,生活也不觉得无趣,因为交到了新的朋友——就是那个上源的心腹,栩枫。
多日的相处之后,倾墨发现,原来看似严厉的云叔也没有想象中的可怕,并不是不近人情的。
上源其实很忙,不能常常陪伴左右。闲来无事的时候,可以去找栩枫。但是多次之后,两人的亲密程度引起了王爷的不满,醋意横生的上源于是常常将栩疯调出王府办事,鲜少给他们机会单独在一起。
上源甚至说:“若真是无趣了,我们可以岀府走走。我可以放下一些事情。”
这话虽然满是宠溺,但在倾墨听来却觉得无比危险。若是他真的让一个王爷放下公务只为陪他游乐,恐怕就真的要遭人排挤。
更何况,倾墨对这样的生活已经很满足。只要有那一个人在身边,哪怕是远远看着,也是幸福的。
本来以为,这样的生活至少会持续一段时间。不需要太久,只要让他尝够这样的爱护,他发誓,会为了这些时光感激一辈子。然而,却终究会有人打扰。
……
秋末的午后,日光明媚,万里无云。经历过炎炎夏日,燥热的暖春,这样高爽的天气总是惹得人们心情大好。
上源得了空,敲响倾墨的房门。
倾墨一身月牙白的绸衫打开房门。衣衫缭乱,眼神迷离,似乎还未睡醒,看的上源一阵惊愕。转瞬笑侃起来:“你倒是学了慕容覆雪的,却也穿起白衣来。这样朴素。”
“白衣不好看么?”倾墨回了神,低头盯着自己的衣襟。
“你穿什么都是好的!”上源挑起倾墨的下颚,满眼戏谑,翩翩公子的模样,“你穿什么都好,我都喜欢。”
倾墨皱了皱眉,终于知道为什么少爷总是和他吵嘴。有的时候,这人真能勾起人的火气,却又真的生不起气来。
然而倾墨却不知道,对付这样的人,不能一味躲闪。躲闪只能保证不输,正面攻击才能出奇制胜。
饶是这样,倾墨也知道辩驳,冷哼一声:“小人只是一介布衣,比不得王爷尊贵,自然不需要华丽的衣裳!”
倾墨的锋芒倒是让上源一愣,然后似乎很是开心地笑起来:“原以为带回一只温驯乖巧的小猫,没想到……”
倾墨还嘴:“小猫也是有脾气的!”才刚说完就后悔。这话一说,岂是不承认自己就是那小猫?
“罢了,连这脾性也像了,一点委屈不肯受!”上源摇摇头,哭笑不得。
倾墨自然知道他说像谁,赌气似的退进房去,伸手就要关门。上源连忙拦住:“怎么脾气越发大了?连我也敢挡在门外了?罢了,今日是带你出去走走的!”
听见这话,倾墨果然是乖乖地松了手,眨了眨眼睛:“真的?”
“快出来。”上源拉住他的手,毫无意外地没有任何反抗。上源心想:这不就是只小猫吗!哄一哄,就乖的让人心疼和怜惜。只是这只小猫,他是打算要哄一辈子了。
“倾墨,你知道不知道,你太乖了,乖的让我心疼,怕你受了一丁点委屈。”上源紧盯着倾墨的眼神,庄严得像是在宣誓。
倾墨靠上前去,踮起脚将下颚抵在上源的肩膀,依偎的样子,“那你就心疼我一辈子。”
心疼我一辈子,不要让我受委屈。不要离开我,也不要让我离开你。你说过的,你不会让我受委屈的……
上源将答案放在心里,他的答案很简单,只不过一个“好”字,无须多说。他要的,是倾墨看见他的付出;是倾墨真正懂那个答案,真的无须说出口。
出了府,两人直奔京城最热闹的街市。
倾墨像被放出笼子的鸟儿,笑得像孩子,他微微垂着头,很腼腆地对上源说:“我记得,小时候,爹娘带我玩……真的很开心。”
话未说完,就被上源搂进怀里。不顾街上人流如潮,他我行我素得不留余地。然而倾墨习惯了这样的上源,习惯了他的坚持和强制。
“嘘……倾墨,别说。以后我们常常来玩。”上源柔声说着。关于倾墨,他知道的仅仅是慕容覆雪的一句话:“当年我捡到他的时候,他就是一个人了。很怯懦,却很坚强。”
很怯弱,却很坚强。
倾墨其实不是一个坚强的人。从来不是。但是当坚强成为他存活下去的唯一条件,他要活下去,他不得不坚强。
上源从来不敢想,这样的少年,这样瘦弱的肩膀,这样无辜的双眼,是怎样踩着泥泞的小路,乞求怜悯与施舍,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然后,终于不堪地倒下。
那是的倾墨,定然哭得很厉害。他的眼里会留下泪水,成行成行,默默地哭,一点声音也没有。像流泪的瓷娃娃,总是让人心疼。
后来上源调查过,倾墨的父母双双逝去。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可以让他眷念的人。所以他想要成为那个人,给他未来。
轻轻放开倾墨,上源眼角一瞥,看到街道拐角处似乎很热闹,指着那里说道:“我们去那儿看看可好?”
两人朝那里走去,却发现人比想象中的还要多。原来那里摆着一个擂台,听周围人的零星话语,大概可以知道,是某家出钱办的文斗大会,胜者有奖。
刚巧台上的人说完,招呼下人拿来一个镂金的檀木盒子,打开像众人展示。
盒子里安静地躺着一块通体碧绿的玉佩,纤尘不染。
倾墨瞬间被迷住了。他不是没有见过珍奇异宝,也知道这并不是多么绝世的玉。真正的好玉,饶是没有日光,也该泛着光泽。然而那块玉却只是透彻,一眼望到底。
不知道怎么的,倾墨就是很喜欢。喜欢那样纯粹的感觉。
上源其实不喜人多。王爷的养尊处优已是习惯,这时更是不能容忍和人拥挤。刚想唤倾墨,却发现他直勾勾的盯着台上的玉。
倾墨的每一点小心思,他都懂。
“喜欢那玉?”上源问。
倾墨一顿,停滞片刻才缓缓点头:“嗯……”
“只想要这一块吗?”
“嗯……”
“既是如此,”上源转头看了眼倾墨,宠溺又起,“我去帮你赢回来可好?”其实上源完全可以使用王爷的身份,得到那块玉。但是他不那样做。
得到和赢到,终究有所不同。
寓意就是不一样的,他是为了倾墨赢那块玉,而不是因为得到那块玉,才赠与倾墨。能为挚爱的人赢得一点东西,似乎可以证明自己的爱有多深。
于人于己,都是一种幸福。
5
“在这里等我。”上源看着倾墨,满是柔情,“不许乱跑。”说完这话,便挤进人潮,朝擂台靠去。
碧玉的吸引力是不同凡响的,没多久的时间,台上的人越来越多,倾墨也被湮没在台下。他想,上源许是看不到他了。
台下响起了掌声,比赛开始了。
人群湮没了倾墨,也湮没了上源。就算倾墨再怎么努力地踮起脚,也看不清楚台上的状况。更别说在人海中找到那一个了。
突然想起很久以前,上源在他耳边低语:“无论如何,只要在原地等我。天涯海角,我会来找你。会找到你。”
思绪一阵飘忽之后,眼见台上的人越来越少,台下的人确是越来越多。旁边的人指着台上讨论:“看啊,就剩两个了!”
只剩下两个人了?那上源呢?于是乎,倾墨奋力往前挤:“让一让!让一让!”
好不容易挤到了台前,空气也清新许多。抬头看上面,那身着紫色华裳,玉树临风的男子,岂不就是上源?
上源微一低头,瞥见台下那个毛茸茸的脑袋,那双澄澈的眼睛,溢出一丝笑容。
小傻瓜,挤到前面,不累么?
倾墨读不懂他眼里的意思,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上源。突然感到一股敌意袭来,顺眼望去,却看见和上源站在一起的一位白衣公子。
眉清目秀,傲气无双,当真是人中龙凤的姿态。
倾墨一怔,不知道怎么回事。难道刚才的目光来自这位公子?可是他们非亲非故,素未相识。正疑惑间,再次看去,刚才的感觉已经没有。
难道只是错觉么?倾墨想。然后摇摇头,不再理会。
正巧这时,最后一轮比试开始了。虽是文斗大会,最后比的却是武。倾墨料想,这对上源是小菜一碟。但是转头看那白衣公子,却也不像是好对付的角色。
锣鼓正要敲响的时候,却被人阻止住了!原来就是那白衣公子。
“慢着,这比试不必继续了,我认输!”他摇开折扇,朝上源谦谦有礼地一笑。“方才看公子目光不离那玉,定是十分喜爱了,君子不夺人所好。更何况,我本就不精通武艺,若真的比试也怕是丢人现眼。公子权当舍个人情,可好?”
明明是吃了亏的一桩事,经他一讲却像是占了便宜似的。可是明眼人看得出来,这样的气度,非常人所能有。
倾墨越发觉得,这个人不简单。
上源也不是看不出来这一点,只是市井相逢,无需多加在意,更不必探究他人的身份。他本就是不愿意参赛的,此刻可以不战而胜,自然欣喜。
“如此就多谢了!”上源微微颔首。
“有缘相识,不知在下是否有幸邀公子浅酌?”白衣公子风度翩翩,谈吐也是不凡,对上源微微笑着。
上源一愣,旋即用审视的目光看向那人。端详良久,终无所谓。不得不淡淡摇头:“公子好意心领了,只是在下还有要事在身,恕不奉陪。”
说完接过小厮递来的玉佩,大步朝台下走去。这一去,人群也渐渐散了开来。唯有那白衣公子还站在台上,但不久后也消去了身影。
根本不用寻觅,那个方向,那个人,总是能一眼就看到。上源走到倾墨面前,用手指勾住玉佩的坠链,让玉佩在倾墨眼前来回晃悠,好像炫耀。
“看,说了会为你拿到。”一副言而有信的样子。
倾墨伸出手抓住那不安晃动的玉佩,握在手心,有冰凉的感觉。
他觉得,自己似乎握住了一份感情,让它停驻在手中,慢慢升温。再不用担心,它是否不安,是否会突然不见。
源,谢谢你……
“谢谢,我很喜欢!”倾墨笑。
两人浓情蜜意之时,突然看见远处跑来一个身影。上源一眼便认出是自己府里的人,微微皱起了眉,拉住倾墨的手准备走人。
但是倾墨挣开上源的手,望着他的眼睛,微微摇头。
不一会儿,那身影就跑到两人面前。是奕王府的一个侍从,气喘吁吁地说:“王爷,给王爷请安了!府里来了客人,云叔让我出来寻您呢!快回吧?”
上源的眉头皱的更深。是什么客人这么大面子,王爷不在,还得派人出去找!难不成,是皇上微服出宫了?
上源立即在心里否定了这个答案,当日因为回京没有立即去请安的关系,二哥生了他的气,还不愿接见他。气还未消,又怎么会亲自出宫来看他?
“可知来的是什么人?”上原问。
侍从思索片刻,答道:“是位大人,您早些时候刚出门,他便来了。云叔说是王爷出门了,他却不愿走,只说等等。这一等……”
“不肯走?”上源反问了一句,转头看看旁边的倾墨,得到一个释怀的笑容。倾墨的意思他很明白:回去吧,不要误了正事。
无时无刻,他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