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禁区。当今皇帝的禁区。
通缉令贴满了西都的围墙。据说逃犯与朝中宰相清术的面容极像,于是通缉令上隐去了画像。
清术的容颜,在开国第一日,便震惊了所有西都人的双目。
他们以为,这种美是惊艳的。
愚蠢的百姓。
迎客楼的酒宴已经开始。
我握紧手中的剑,转身走了几步。又隔着熙熙攘攘的大街,迎着阳光眯起眼遥遥望去。
却自嘲地笑了一声,兀自摇了摇头,离开。
南国风虽然改为了酒店,芯子换了,骨架犹在。
如果……如果我回过头……还能再见到他……哪怕一眼……该有多好……
该有多好。
在西都躲躲藏藏了近半年,今晚,终于能离开这个地方。
心中,却分不清是释怀还是怅然。
那个人死了五年。
六个月前逃出皇宫,由火带我去看他的冢。
在老宅的湖旁。
杂草丛生,紧紧地依在另一块无名无姓的碑文旁。
那旧碑上,写着两行字——
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唯闻玄鸟低鸣,但见离朱悲泣。
而原雪姮的碑上,却一个碑文也没有。
由火在街头等我。为了掩人耳目,他没有穿平时的红衣,连面容也大不相同。若非他在书信中描述过自己所戴面具的模样,就算给我十双眼睛,也绝对认不出来。
不过就算他摘下面具,我又如何能知道他是谁?哦,对了,只要看看哪个人的脸上血肉狰狞,便是由火了。
他见我走来,笑着打了个招呼,可冰冷的双眼却找不到一丝笑意。是从什么时候起,这个笑如朝阳,奔放不羁的少年开始学会了收敛与伪装?
或许很早以前,他便学会了。只是我看不出来,原雪姮看不出来。
那么,凌霄呢?
我提起步跟在由火的身后。始终与他保持一个肩膀的距离。
他的功夫没有我好,我知道。
只是经历了那么多以后,我无法再相信任何一个人。何况,眼前这位,我昔日的挚交,曾那样决裂地背叛过我。
他带我走进一家偏僻的茶馆。我盯着那陌生的容颜下依旧熟知的双眸。
我们无声地对视。
良久,由火扔来一张面具,轻声道:“你脸上的这张不能再用了,换了吧。”
我将面具藏入怀中。握起茶杯一口一口喝。
从五年前皇宫的那场火灾到现在,我们没有说过一句话。
即使他答应将我救出皇宫,并承诺今晚带我离开西都,也是通过书信。
我,柳洛城,绝对不会对一个叛徒开口。
绝不。
由火不在意我的沉默,望着窗外自顾自说道:“我知道你一直恨我。我不怪你……镜芒准备立亘儿做太子了。亘儿说他很想你……”
听到亘儿这两个字,我的身体轻轻一颤。
“清术病得很厉害。我必须陪着他……”由火摸了摸自己的脸,淡然道:“是报应,总会来的。”
我平静地望向他,想要在他的眼中找到一丝嘲弄,却没有。
他将茶倒在地上,“那人活着时最讨厌喝这酒馆里的茶水,说味道太淡,茶叶太差。他从来只用新茶的嫩芽泡水,连水也是外头运来的甘泉。”
我倏地起身,恨不得一拳打上去,可终于忍住,一语不发往外走。
由火默然地跟上。
目光在空中留恋了一会儿,叹道:“不只不觉,又是一个秋天。”
……》 作者有话要说:以回忆来写。
不会太长,此文将在1月上旬完结~
再强调一次~~一定是HE哦!
现在的一起是浮云!
浮云!
第一章 逃离
粲黄的夕阳下,这个历史悠久的古镇散发着一种浓浓的沧桑与使命感。
斑驳的城墙亘古而立,证明着西都的坚不可摧。
一代代帝王的兴起与衰落,一场场阴谋的得逞与破灭。
这个地方,是用血得来的,也终有一天会再一次被血洗。
黄昏。
城门就快闭合。侍卫却依旧昂首立在门旁,背脊挺直,尚且年轻的脸上带着一种森然的味道。
我和由火慢慢地走上前,领头的侍卫见状立刻迎上来,喝道:“要出城明天再来!带好衙役证明!”
由火从袖管中摸出一块莹白剔透的琼琚,笑道:“不知有皇帝的指令,官爷你是否还要我们明日再来?”
侍卫仅瞥了一眼那块玉佩,倏地一惊,下一秒已恭恭敬敬地拜倒在地,“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说话间声音居然有些颤抖。身后的另外几名侍卫见状手忙脚乱地迎上来,齐齐拜倒。
这块玉我认识。
我还记得镜芒拿着它在我面前晃动的样子。
玉佩上没有一丝瑕疵,拿在手上甚至是温热的。中央刻着一个芒字。
有皇帝的名讳,便是代表皇帝了。
“有了这个你想去哪里都行。你不是想走么,你想逃对不对?可这世上只有这么一块,你说我会给你么?嗯?你猜猜?你怎么不说话?这可是难得的和田玉啊……你不想要么?哈哈……”
面对他近乎疯癫的举止,我始终缄默着。
却突然间,镜芒目光一沉,抓着我的手恶狠狠道:“我怎么会把这种名贵的东西给你这个……
贱人!”
我清楚地记得他说话时的神态。
每一个表情都令我反胃。
由火是怎么得到这块玉的,我不知道。
我关心的,只是快点离开。
永远,永远离开这个令人心寒的地方。
这里,有太多的回忆,好的坏的,痛苦的喜悦的。
可所有的快乐加起来也不及我现在对这个都城的厌恶。
他死在这里。
死在这片土地上。死在这个都城的统治者手中。
死在,那令所有人膜拜的殿堂。
我最终离开了。
离开时,由火在我手里塞了一瓶药。
“这是解药。”他说,“可以恢复你所有的记忆。”
我将药放入怀里,转身迎着夕阳而去。
顺着那蜿蜒的道走,一步一步。
离开的时候,我想着,终于自由了。可心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解脱。
或许我辈子都注定活在仇恨里了。对镜芒的,对清术的,以及,对由火的。
因此我没有回头,既然无法报仇,那就永远不要回来。
我不可能忘记,不可能释怀,却可以选择逃避。
不知道走了多久,走到了哪里。离开时买了很多干粮,此时却已食尽。
远处的天空中炊烟袅袅,有火的地方就有人家。
是个很小的村子,总共加起来不过十几户人家。
找了个地方投宿,主人是个热情憨厚的男人。他收了我给他的银子后,一个劲地笑,连连说着不好意思。又从箱子底下翻出两床干净的被褥,利索地帮我铺上。
晚上的时候,还杀了只鸡,切了一大半送到我的房里,我推辞了很久直到坚称自己不食荤,他才很不情愿地将菜拿了出去,过了不久又端来一盘热腾腾的青菜香菇。
我只能含笑收下。
突然觉得,在这个地方过一辈子也不错。
有了这个想法,便真的安顿了下来。
那个憨厚的男人名叫吴食。他听说我想常住,第二日便去林中砍木草,花了一个月便在自己旁的空地上为我打了个小木屋。
茅草的顶,怎么看都有漏雨的危险,不过据吴食说这个地方一年下不了一次雨。
没有雨的地方,是不是便会忘却烦恼与痛苦?
这样想的时候吴食正往我碗里一个劲地夹菜,“公子你多吃点,看你瘦成这样,以后要是想常住就得学会耕田种菜养活自己,你看你现在这模样哪来的力气!”
我笑道:“不碍事。”
“倒是公子你那么金贵,怎么会突然来到这个小地方?你的家人呢?”
我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米饭,淡淡道:“家人都被人害死了,剩下我一个。”
吴食一愣,“被害死了?仇人找到了没有?”
我叹了口气:“找到了,却永远报不了仇。”
“有仇怎么回报不了呢!这我可不信!”吴食将碗一放,愤然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就算我们这块小地方,出了事情也能到前面的镇子里去找师爷告状,公子家人被害,岂有不报官的道理!”
说着便站了起来,这阵势似乎不将我带到衙门里去便不是爷们。
他伸手来拉我,可卯足了力,我也未动丝毫。
吴食有些惊讶地松开手,“公子你练了什么神功?居然力道那么大,连我都拉不动。”
我微微一笑放了饭碗,望着他。
吴食气馁地在原地跺脚:“你这仇不报官,怎生安心!”
“你刚才还说我武功高。”我自嘲道:“可我这样的功夫都不能动他一分一毫,更何况小小的县衙?”
吴食恍然大悟道:“莫非那人是朝廷大官?”
我在心中道,是当今皇帝。面上却依旧淡笑。
吴食见我不回话,倒不介意。收拾了碗筷又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笑嘻嘻地将水打到我的木屋中,给我沐浴。
如果说一开始他对我的好是因为那些银子,那么现在的这些却又是什么?
我拭干身上的水注,踏出木盆,刚出来门就刷地一声被风吹开。
皱眉用布遮住身子,却听到吴食喊着跑来“公子,怎么了?”
他刚跑到门口,就生生地止住了脚步,倒吸一口气怔怔地看我。
……》
第一章 逃离
“公子你……”
我自顾自披上一件外衣,拾起桌几上的面具不语。
终于还是被看到了。在镜芒这般大张旗鼓的搜查下,我不认为吴食这样的愚民会不立刻把我捅出去。
他半晌才回过身来,关了门身体却依旧紧紧地贴在门页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看。
是想确认一下么?与自己生活了几个月的人居然是个通缉犯……呵。
“公子……你……”吴食的脸微微泛红,额头上居然溢出了细小的汗珠,“你好好看……”
我一怔,转身望他,眼中带着试探。
他不可能不知道我是镜芒追拿的对象。
可吴食的双眼除了带上一丝惊诧与爱慕,与平日毫无不同。
莫非……他真的不知道?
“你见过国相么?”
“国相清术大人?”吴食根本没有怀疑我话中所指,倒是侧头凝思起来,“我听进过城的刘子说,大人可长得好看极了。据说……比姑娘还好看……”
他望向我,这才疑惑道:“可公子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淡淡道:“没什么。”
“对了公子,你那么好看,干嘛要把自己的脸遮起来?”
我熟练地将面具戴上,这才觉得心中踏实不少。
“为了躲仇家。”说完,我便兀自躺到了床上,吴食见我要睡了,没有追问下去。提了木桶便走了出去,一边走一边喃喃道:“究竟是多大的仇呢……”
半夜醒来,便再也睡不着了。
从怀里摸出由火给我的解药,倒了杯水吞下一粒。
液体从喉咙进入腹中,冰凉的水让我的脑子一片清醒。
这小如绿豆的药丸,自我离开西都便吃到现在,每晚一粒,从不间断。
可对于过去的一切,我根本没有想起一丝一毫。
也不知是由火在戏弄我,还是这药的功效实在缓慢。
望着瓶中尚且预留的药丸,我叹了一口气,将瓶塞塞住重新放入怀中。
我是怎么认识你的?
我是怎么爱上你的?
我,又是怎么失去记忆的?
一切的一切,唯有靠胸前这小小的瓶子。
我们所有的一切,都要靠它来帮助我重新找回。
我从来就是一个恋旧的人。
那时候有机会,却偏偏不去相信你口中的话,不愿听,不想听。
直到今时今日,才觉得自己蠢得离谱。
再一次,睁眼到天明。
这样的感觉我已经习惯了。
晚上的时候听到隔壁门开的声音,却只有一次。
清晨,吴食照例喊我吃早饭,只是今天的他行为有些怪异,扭扭捏捏,要说真的不对在哪里又说不上。
我托着饭碗,小口地喝着稀饭,抬眸时却见吴食偷偷地瞟我。
他果然出卖了我。
这个念头闪过的一刹那,我将碗重重一放,未等他反应过来,便伸手扼住他的喉咙。
吴食这才露出惊恐的神色,断断续续吃力道:“公……子……你做……什……么……”
我笑道:“官府赏了你几个钱让你拖住我等他们来抓?昨天晚上跑了一夜……”我扫过他的头:“连发也来不及梳?”
吴食似乎没有听懂我的话,过了好久,似是了解了什么,双眸猛地张大。
“你……怀疑……我?”
我望了望他渐渐黯淡的双眸,松开手。
吴食猛地吸入一口气,呆呆地摸着自己的喉咙,连咳了好久才抬起头,眼神木木的,哑着嗓子道:“公子……你为什么怀疑我……”
我拿起饭碗继续吃。
如果说因为晚上他的离开和早晨的异样,我适才还有一点怀疑,那么现在这仅剩的一丝疑虑也不再有了。
他眼睛睁大的一刹那,溢出的那种情感,我很熟悉。
有不可置信,有悲伤,有辛酸,有痛苦……
更多的,是被怀疑,被欺骗后的觉悟。
这种眼神,在由火将剑刺入雪姮胸膛的那一刻,我也曾流露过。
比吴食强烈百倍千倍地流露过。
“公子……我吴食从来就不是什么贪生怕死之徒……就算现在你的仇人就在门外……我也会帮公子你挡上几刀……我贱命一条,却绝对不会去做违背良心的事情……”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脸涨得通红。可眼中的不甘却丝毫没有消退。
“是我搞错了。”我站起身,伸手向他的脖子。他一愣,随即往后一退。
“不要怕。”我静静地望着他,“给我看看伤得重不重。”
吴食犹豫了几秒才将头凑上前。
被我扼住的地方,肿的发红。
毕竟,我是练武之人,力气本就非常人所及,更何况刚才一急之间还用了点内力。
吴食皱着眉,显然痛得不行。
“有金疮药吗?”
吴食转身从橱里掏出一个小瓷瓶递给我,我抹了点药往他脖子上擦拭。
因为怕他疼,所以擦得格外慢。
吴食一愣间,脸居然又红了起来。
“我自己来……”他结结巴巴道:“我……自己……可以够到……”
“别动。”我说了句便继续为他上药。
他身子僵直地站着,居然真的不敢再动一分一毫。
擦完药才发现连他的背脊都已经湿透了。
“你很热?”我疑道。
“没……没有……”吴食转过身胡乱一答,却见耳垂也泛着红色。
他一声不吭进了屋,出来时已经换了套衣服,手里拿着被汗水浸湿的外衣到外面去洗。
我看着他熟稔的动作,疑道:“吴食,你为何不娶妻?”
算来,他也快而立之年。
吴食动作微微一滞,低着头,许久才道:“因为……我不喜欢女子。”
……》
第二章 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