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子豪筋疲力尽地瘫靠在柱子上。他的斗志耗尽了,再没有反抗的气力。
对手上前一步,伸手捏住他的脖子,缓慢而坚决地收紧手掌,一点点从他的胸腔中挤走空气。宋子豪的脸变成紫红,根根青筋暴突出来。他的意识渐渐模糊,死寂的寒冷黑暗向他袭来。
“爸爸!”他似乎听到一声凄厉的呼喊穿过杂乱的声嚣直抵耳膜。他转动眼球吃力地瞥向观众席。只见嘉文挣脱徐启明,飞快地
冲向拳台。坐在第一排的四哥拦住他,小孩拳打脚踢地挣动。
他被血糊住地眼睛仅仅看得见一个小小的影子,但是他知道那是他的孩子!
浑噩的头脑里劈进一道闪电──他不能死!小文需要他!他还有儿子要照顾!
意识、感觉如潮水般涌回到躯体。
他毫无征兆地抓住对手的手腕,用头猛力撞到对方惊愕的脸上。他听到对方鼻骨断裂的声音。他自己也是一阵眩晕。但是,在那个关头,他的脑海中始终有一点清明,没有思考,身体象机械一般自动运作。
他紧抓对方手腕不放,脚下勾住对方的脚踝,把对方绊倒。他压在对方身上,一击又一击重拳捶打在对方身上、脸上。直到被人拉开。
台下一阵欢呼一阵叫骂,他的手被人高高擎起。有人上来用止血棒按住他眼角的伤口。他终於擦干眼皮上的血。
他第一眼就看见嘉文站在台下,单薄的肩头上下耸动,泪流满面,那双盛满泪水的大眼中只晃动著自己的身影。
宋子豪爬下拳台,张开双臂走向小孩。
嘉文扑进他的怀里。两人紧紧地、久久地拥抱在一起。
所有的声音、所有的人影都消失了。
他们用自己的身体感受彼此生命的律动。活著,就好。
宋子豪听见嘉文轻轻在耳边说:“我一定会好好读书的,爸爸。”
最近的距离最远的爱(二十二)恩情
嘉文又看见那个地下搏击场。疯狂的观众,疯狂的战斗。宋子豪身上鲜血淋漓,被一次一次击倒在拳台上。
嘉文嘶声竭力地大叫:“爸爸……爸爸……”
他猛地睁开眼睛,瞪著天花板喘粗气。还好只是一个梦。
那种绝望恐惧的记忆,过了那麽长久的时间还如此真实深刻,以至於再次梦到的时候,萦绕心间久久不散。
他坐起身撑住头,冷汗打湿了身上的衣服。
宋子豪从卫生间出来,“做恶梦了吗?”他像小时候一样,摸摸嘉文的头发,在他身边坐下。
“嗯。”嘉文还没有从梦境中完全清醒过来。
宋子豪的手掌覆在他的额头上,微微皱了眉头:“出了这麽多汗?你自从伤了腿以後,身体一直虚,又在外头呆了半年多。爸爸不在身边,一定不注意。”他顺手倒了杯水给嘉文。
嘉文接过水喝著,并不说话。
宋子豪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的沈默,自顾自地说:“我今天请了程浩和他的朋友吃饭。他们收留你这麽长时间,要感谢人家……如果你不想见他们就算了,可以在家休息。”
嘉文摇头说:“不,我要去。”
宋子豪拿过早给他准备好的衣服,习惯性地替他套上衬衫,一边说:“吃饭前,我约了人谈帮里的事情。你和我一起去吗?”
嘉文按住他扣扣子的手,淡淡地说:“我自己来。我就算要留下,你也不放心吧?”他的语气很不好,充满挑衅。
宋子豪听後,面容一僵。低低叹了一口气。
嘉文想起昨晚做的梦,想起宋子豪身上的伤,想起宋子豪为自己流的血,他甚至偷眼去打量宋子豪眉角边几不可见的疤痕。
到底是谁伤害谁?谁又亏欠谁?
一边恨得想狠狠刺伤他,一边又舍不得看见他难过。
宋子豪拉起他的两只手,放在脸颊上,无奈而懊恼地问:“我要怎样做,你才会好过一些?”
嘉文想说:“你能不结婚吗?徐启明能活过来吗?”可是,他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默默地抽出手。
宋子豪凝视著他,渐渐恢复了冷凝的表情,“你生我的气,我可以理解,但是我不会为我做的事情後悔。包括我结婚这件事,相信你以後一定会明白的。”
嘉文低下头惨笑道:“既然这样,你何必在乎我的感受。我怎样想都不重要吧。”
宋子豪把他拉到身前,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轻声道:“你只要记住,你是我最重要的人。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电话铃突兀地响起。
宋子豪甫一接通电话,耳边便响起一个嚣张的声音:“老弟啊,听说你的宝贝儿子找到了。”
“是啊,他在C城打工。”
“那要恭喜你啦,终於可以放心了。我们也可以好好做生意了。”
“我一直都有好好做生意。”
“切,你半年里做哪件事让我省过心?所以,都说小孩是讨债鬼,我看你就知道一点错没有。我是绝对不会要孩子的。”光是听声音,宋子豪就可以想象到季修大大咧咧的表情。这人总是活力四射,玩命也能玩出激情。
“我今天准备同贺武谈谈这边的生意。”宋子豪回答。
“这还差不多。我说,你和嘉文既然是为那件事闹别扭,你不如把实情告诉他。”
“现在还不是时候。”
“嗯,也是啊。我和嘉文说两句吧。”
宋子豪把手机递给嘉文,用嘴型无声地告诉他:“是季叔。”
嘉文接过手机说:“季叔叔好。”
“小文,你真不让人省心,还算把你囫囵找回来了,没出什麽事。看把你爸急成啥样儿了……”
嘉文静静地听季修教训他。这个叔叔作风狠戾性格怪癖,对自己并不亲近,嘉文是有些怕他的。
末了,季修严肃地说:“不管你爸爸做了什麽事,他毕竟是你爹。一个男人家,带孩子有多不容易,不用我说了吧。做人不能忘本。”
季修这句话说得很严重了。抛开那些小性子,宋子豪对自己和陈家是有天大的恩情的,如果没有他,自己能不能活著长大都是个问题。
嘉文嘴里答应著,眼睛忍不住去看宋子豪。宋子豪也正看著他。
一如既往的关注。一如既往的宠溺。
一阵悲哀人突然袭来,喉咙深处隐隐作痛,让嘉文再次眼眶发热──爱情什麽的,与他们之间那种深刻的羁绊相比,实在太过轻巧。
嘉文挂上电话,宋子豪问:“季修和你说了什麽?”
“他要我孝顺你。”
宋子豪忍不住露出笑意:“这人,真是……多事。”
嘉文一本正经地说:“我会孝顺你的。”
“不恨我了?”
“我恨我自己。”
“这样的话,我宁愿你恨我。”
嘉文烦躁地拨了拨前额上的头发,说:“以後不说这些了。”
“好。”
嘉文一整天跟在宋子豪身边。宋子豪谈生意的时候,他在屋外等,身边时刻跟著两名保镖,上卫生间也不离身。
吃中午饭的时候,程浩和阿敏来了,还有C城第一帮的当家人贺武。都是认识的人,席间气氛轻松。
程浩和阿敏这一对恋人,手拉手进屋,吃饭的时候也互相替对方夹菜,自然而亲密。
嘉文注视著他们,心里没来由地一阵羡慕。
他多希望拥有,这种坦然的、可以在阳光下自由来去的恋情。
宋子豪顺著他的目光看向那对恋人。他似乎能够明白嘉文的遗憾,在桌下伸手握住嘉文的手。嘉文指尖冰凉,而他的手很温暖,暖流顺著皮肤迁延而上。嘉文犹豫了一下,还是握紧他的手。
阿敏悄悄问嘉文:“你和你爸和好了吗?”
嘉文勉强地答应:“算是,和好了。”
阿敏高兴地说:“我就说嘛,父子哪来隔夜仇?我现在想有个老爸来生气都不行。”
嘉文用筷子拨弄碗里的菜,淡淡地说:“父母恩情大过天嘛。”
宋子豪听到这句话,心情很复杂。虽然嘉文似乎不再赌气了,也表示出对父亲的尊敬,可是他们之间不知不觉地竖起了一座叫父子情、养育恩的屏障……
宋子豪一行人只在C城呆了一天便启程返家。
去机场前,宋子豪居然拿出手铐,很无奈地说:“小文,委屈你一下。”
嘉文面无表情地伸出手。
宋子豪拷上手铐,用衣服遮住。他说:“对不起。”
嘉文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内疚。其实,嘉文身边随时都有人跟著,想跑也跑不掉,何况他的证件还被没收了。宋子豪这样宁可被怨恨还是要锁住他,无非是怕他再次逃开。
嘉文可以感觉到那人心中的恐惧。凝视著他高大笔挺的背影,嘉文想,他到底也是人啊,始终有人的脆弱。这麽多年,自己一直依赖他,是不是其实他也在依赖自己呢?
这样一想,心便柔软下来。
他在心里悄悄说:“小明哥,你别怪我爸。要怪就怪我,有什麽惩罚让我来承担吧。要下地狱的话就让我下吧。我愿意用我的生命来交换,只有他好好的。”
是的,宋子豪杀过不少人,甚至杀了自己最好的朋友。他的手上沾满鲜血,而且,他还将满手血腥地继续走下去。可是,无论他做什麽,自己决不愿他受到一点儿伤害。即使他将成为别人的丈夫,甚至父亲。
嘉文的头脑现在空空如也,把一切杂念打消了,压根儿不考虑他自己,不考虑一切危险,不考虑一切背叛,也不考虑一切问题。他为宋子豪向他能想到所有神明祷告,怀著发自内心深处的热忱。他坚信他的祷告能起作用,神明也能被感动。
最近的距离最远的爱(二十三)季修
嘉文要上学了。
上学前一天,宋子豪把徐启明叫来,对他说:“小文明天就上学了,不怕你笑话,我没读过多少书,要教他功课是教不了的。我想请你教他功课。我跟四哥说过了,晚上还要周末你不用去他那儿。”
“我的活儿谁来干?”
宋子豪笑笑说:“自然是我干。我不在的时候,你替我照顾小文。我包你和你奶奶的晚饭,你要在我这里吃或是拿回家吃都可以。我现在暂时没工钱给你,不过以後肯定会给的。”
徐启明咬著嘴唇不答话,脸色不太好看。
宋子豪知道这孩子自尊心很强,总是把别人的好意当做一种怜悯,即使对双方均有好处的事也要计较面子。
他耐心地劝说:“你不是还想读书吗?在我家肯定比你在四哥那里看书更方便,你也不想为了混口饭吃就耽误学习,对不对?现在好多学生都出来教小孩赚钱,跟你照顾小文性质一样,我给你的工钱还少呢,其实是我不好意思。”
徐启明一脸矛盾道:“豪哥,你别客气,你这是照顾我……”
这时嘉文挤到两人中间,扯著徐启明的衣角道:“小明哥,我爸说你功课好,你替我辅导呗。我一定听你的话,好好学习。”
“你看,小文也喜欢你。”
嘉文很应景地拖长音调叫:“小明哥……”声音懦懦软软,在配上他满脸的期待,实在让人很难拒绝。
徐启明抱起他,点点他的鼻头说:“好吧,你可要听话。”又对宋子豪诚恳地说:“谢谢豪哥。”
第二天一早,宋子豪用特意买来的电动机车载嘉文去学校。晚上再把他接回来。
自目睹宋子豪打黑拳之後,嘉文很少和徐家村的孩子玩,在学校里也比较寡言,真是一门心思放在学习上。徐启明成了宋家的半个常住人口,不但辅导嘉文的学习,有空也陪他一起玩。
嘉文知道爸爸不喜欢自己打架,所以他学会了尽量避免争端,小小年纪已经懂得打架只是保护自己的一种手段,不是用来好勇斗狠逞英雄的。
日子平顺地流逝。不知不觉间,嘉文放寒假了。
宋子豪算算,跑路出来一年多了。洪先生只让人捎过一次消息,告诉他事情还没摆平,让他耐心等待。他不能和皮蛋、顾叔他们联系,除了选择相信洪先生也别无他法。
眼看要过春节了,四哥他们格外地忙,这阵子忙过便要歇在家过节了。宋子豪被留下来看管赌档。
这天他像往常一样到赌档开门。
他到办公室门口时,心中有种异样的感觉,好象野兽本能地感知到危险似的。他从门边拿起一根棍子握在手里,小心地打开门。
他的两只脚刚刚踏进办公室,脑後一阵疾风,一只拳头从门後向他袭来。
他闪身让开,另一只手拿著木棍向身後扫去。
袭击他的人动作也快,一边躲开木棍,一边扫腿过来。
宋子豪往後跳了几步,和那人拉开距离,才看清对方是一名穿西服的年轻人,个子很高,年纪和自己差不多。
宋子豪沈声问:“你是谁?”
那人勾唇一笑,并不答话,旋即又攻上来。
两人在狭窄的办公室里连过数招。那人也是打架的好手,身手敏捷,出招凶狠。
宋子豪不想和他缠斗,故意露了破绽,那人上前捉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捏,木棍掉到地上。趁著那人分神之际,宋子豪另一只手抓住他的肩膀,一个过肩摔把人砸到地上。
宋子豪一拳打在那人脸上,对方嘴角顿时渗出血来。
“你到底是谁?想干什麽?”他用膝盖牢牢压制身下人,举起拳头威胁道。
那人直视宋子豪的眼睛,仍然带著笑容,开口道:“叫徐老四来见我。”
宋子豪微微一愣,不仅因为“徐老四”是只有长辈才会用来称呼四哥,还因为那人的语调中透出来的威慑。
“操,遭贼了啊?”四哥恰在这时走进一片狼藉的办公室。他瞟见地上躺著的人,夸张地惊叫起来:“哎呀,修哥你什麽时候来的?阿豪,快放手。”
宋子豪站起身,淡淡地说:“我以为是贼。”
四哥忙把地上的“修哥”扶起来,嘴里叨叨著:“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他是我们二当家,怎麽会是贼呢?”
宋子豪了然。原来面前的人就是竹连帮的二当家季修,传说中少年得志的黑道传奇。
季修任由四哥替他拍打身上的灰尘,挥了挥手说:“我是从窗子爬进来的。”
他转身冲宋子豪漫不经心地微笑,用麽指擦去嘴角的血迹说:“你小子下手真他妈的狠。”
他的语气中含著显而易见的挑衅,悠然的神态里隐隐透出凛然的气势。
宋子豪丝毫不避让,镇定自若地对上他的目光。
在片刻的对视中,季修看到宋子豪脸上平静得近乎漠然的冷冽表情下透出一股森然杀气。而在宋子豪眼中,季修慵懒的笑意根本未映入眼底,英挺清俊却偏偏如修罗魔魅。
宋子豪率先开口:“对不住了。”
季修剑眉轻挑,无所谓地回答:“不知者不为罪。我是特地来看你的。常听徐老四说你能打,今天见了人,呵呵,果然很能打。跟著徐老四委屈你了。”
宋子豪淡淡地说:“四哥能收留我已经不错了。”
季修耸耸肩说:“不就是跑路嘛。做个假证件一样能出来混。”
宋子豪笑笑,并不答话。
季修转身坐到四哥的座位上,双脚搭在桌边,数落四哥:“办公室好歹是放钱的地方,连窗子都是坏的,你也太大意了。是不是徐家村的人都被你收拾老实了,不会出小偷啊?”
四哥忙点头说:“是是,我以後一定小心。”
季修并不放过他:“要是有内鬼进来,你的罪过可大了。”
四哥额上开始冒冷汗:“重要东西我不放在办公室,另有地方放。”
季修从兜里掏出烟盒。不过刚才和宋子豪过招时,烟盒连里面的香烟全压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