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世界上最后一个我的亲人,他完全不记得我了。
我又回去公司上班。
现在柯洛魂不守舍,陆风家务事缠身,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不管我当内奸的事陆风究竟知情与否,既然他不追究,那我正好捡个台阶下。我总是很识时务。
苦哈哈地挣薪水度日,却也觉得自己锐气屡次被挫,目前尚且能有个养老去处,总好过坐吃山空,倒也不是十分坏。
搞不好,就这么替这对父子工作到终老了。
再见到柯洛,是因为实在太多东西需要他签名。
他的情事情伤我是管不着了,但这小鬼的死活再怎么与我无关,我也不能放任公司倒闭。不然我找谁要薪水,下一顿吃什么?
看到他的模样时我着实吓了一跳。也就十来天的时间,整个人瘦了一圈,面色憔悴,眼神疲乏,皮肤都缺乏光泽。
我不由得摸着下巴想,如果第一次见面他是这种样子,搞不好我也不会迷恋他了。
「怎么了?」按捺不住,还是多嘴问了一句。
柯洛低头在大堆文件中潦草签字。「舒念生病了。」
一开口连嗓音都嘶哑,不复美妙。我也不知是不是该庆幸。美少年如果变得心境苍老,美色不再的话,我是不是就可以早日解脱了。
我出了口气:「我知道他身体不好,不过你也别太操心了,没什么是治不好的。」
柯洛迅速地翻着文件,略显急促。
从我这个角度看,他的头发有些长了,额发几乎盖住眼睛,我有点伸手帮他拨上去的冲动。
「当然可以治得好,又不是绝症。只是白血病而已。」
他说得飞快,我差点没抓住那个词眼。
一旦反应过来,耳边便「轰」地一声,脑子都空白了,惊讶和莫名的恐惧席卷而来。
有那么几十秒钟我也出不了声,只听得一片静谧之中纸张刷刷的动静。
「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早说?」我有些口干舌燥。
「为什么要说?说了你就会关心他?就算让全世界的人知道又有什么用?我不要别人用可怜的眼光看他,不要见了他就只绕着这个话题转。明着暗着告诉他还能活多久,什么时候死,会怎么死……」
笔尖猛地把文件划出道大口子,柯洛仿佛忍耐到极至似的,「他已经撑得够辛苦了,我不想别人都拿他当快死的人看……」
「柯洛……」
「明天我们把他转到T城来。如果还是不行,就联系国外的专家。」他匆匆说完,显然不愿意多提这个话题。
「柯洛,你别太慌了,这种痊愈的例子也有很多。」
「嗯,」他声音低沉,手上还是不停,「我们已经找到匹配的骨髓。」
「那不是很好?」
「可是对方却反悔了。」
我没再说话。可以想象得到那种巨大的失望,乃至绝望。遇到这种事情,病人搞不好会死得更快。
「混蛋……」青年咬牙切齿地,红着眼角,像只受伤的小兽。
我知道他不是在骂我。他甚至找不到可以骂的对象,所以才不好受。
我只能安慰他:「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这种事情……」
反悔率本来就高。
即使是身边朋友,能对你无私付出的尚且有限。不必说白白捐骨髓,一点利益冲突都难免反目成仇,何况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他到了我这种年纪,就会明白,指望依靠别人的施舍是多么不现实,多么伤人了。
「实在不行,我就把那个人找出来。」
我看他那几乎要哭出来的表情,不尽孩子气,那种眼神却愈发地像陆风。
就算资料是保密的,挖地三尺把那个志愿者找出来强迫抽血,这种事情陆家人也不是做不出来。
「你别做傻事。那样舒念也不会接受的。想想别的办法吧。」
柯洛红着眼睛:「跟你没关系,你当然说得这么轻松!」
我默不作声,而后笑了。
柯洛难以置信地望着我,嗓子嘶哑:「你笑什么?」
我当然轻松。我这辈子最大的敌人,我一直不知道要怎么胜得过他,但现在终于可以什么都不用做,就能等着他消失了。
我去医院做了全面血检。
幸好我是健康的。太好了。
我不会想为舒念做什么。我对那个男人厌恶,嫉恨,巴不得他早点死了。
就算是弟弟又怎么样,他早就不记得我了。
小时候那短短的几年算什么呢,根本就是互不相干的人生。他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我对他来说,也什么都不是。
寻找新的匹配志愿者似乎很不顺利,我之后在公司看到柯洛,他发肿的眼睛真的一点也不美型,好像哭过了。
我也知道,如果我这回挺身而出,想必会令他对我刮目相看,一洗自己贪生怕死、爱财薄义的猥琐形象。
但我不会为了讨他欢心就做傻事的。
让柯洛知道我也许可以做骨髓配型,难保他不拿我当血包用,我自然不会让他知道。
有爱心的志愿者都还会退缩呢!何况我是个道德水准比一般人还要低下的普通人。
柯洛日益美色消退,一副魂魄去了一半的模样。
这时我若是伙同那些人给公司账目动手脚,而不是把他们揪出来,想必柯洛也不会发现。
想起他平日的从容镇定,敏锐透彻,真让我觉得,死亡原来是如此强大的东西。
我突然忍不住恶毒地想,如果我死了,就不信他不会记得我。
当然,何必这么贱呢?我才不会这么小女儿心态。
只是也会想,如果出事的人是我,不知道有几个人会伤心难过。
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家人,爱人。
我百般空虚寂寞,辗转反侧得不行,半夜遂打个电话给林竟:「如果我不在了,你会不会想我?」
好歹给我一点家人般的安慰吧。
结果林竟在那边破坏气氛地冷笑:「你?」
「……」
「想找人喝酒我马上就过去陪你。少说什么死啊活啊的,没出息。」
「……」
虽然一点情调也没有,但他没错。
长吁短叹不是我们的作风。太软弱了,也矫情。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事情是两杯酒下去没法解决的?
我喜欢林竟,他和我一样清醒。
不过可恶的是,叫他来,原本是为了酒肉穿肠过后可以让自己六根清净,结果啤酒没喝两罐,话题又被林竟扯到那个阴魂不散的男人身上去。
「舒念真可怜,找到匹配的骨髓那么不容易,那个什么鸟志愿者居然临时反悔,妈的!这样会害死人的。」
「反悔也不能算有错啊。拿大针管抽干你的骨髓你不怕?」我吓唬他。
「屁咧,才不是那么抽的,你以为我跟你一样没常识,」林竟倒也不是十分笨,「说真的,如果是我,我一定会捐的,虽然我怕痛,但好歹是认识的人啊。就算我不肯,柯洛也会掐着我的脖子逼我去。」
最后一句才是实话吧。
「那你怎么不去?」
「这种机率跟被雷劈了差不多,把不相干的人都抓去配型能有什么用?只会白白浪费他们时间,添乱而已。」
酒菜再爽口,气氛也难免变得沉重。
「柯洛他们还在努力跟志愿者交涉呢!」
我嘴贱地多问一句:「有结果吗?」
「好像说那人索性换电话了,再求下去也只会被骂骚扰吧。」
林竟一把捏瘪空了的啤酒罐。「我讨厌这样的人。既然不敢捐骨髓,为什么一开始还要装什么爱心呢?给人一点希望,让人等了那么久,又一脚踩烂,这种感觉真太烂了,还不如都不要给呢!」
「……」
「喂,看你那呆样。你能明白吗,大叔?」
我笑了。这种心情我怎么会不明白。
我就是太明白了,才不想做什么大善人。
每个人的人生都有不圆满,我尚且自顾不暇,何苦替人修补。
事实证明,不是每个人都会像我这么不圆满。
这天在公司里碰到柯洛,我发现他突然又整个变美了,眉眼都重新有了生命一般,灵动鲜活,美不胜收。
我看得有点痴呆,几乎要滴下口水,好容易才收回自己一脸花痴相。
「喂,」我厚着脸皮招呼他,「有什么好事吗?」
柯洛笑了,那瞬间的表情真是太迷人,巨大的喜悦在他脸上,身上无限蔓延一般,连衰了这么久的我都觉得能沾到一些喜气。
「找到新的志愿者了。」
「哦?」
「高分辨率配型都相合,」柯洛微笑着,看得出他幸福得跟死而复生差不多,「这次很顺利,对方非常合作,医生说尽快要安排手术。如果成功,小念就会痊愈了。」
「哦……」我有些无趣,偏生他还滔滔不绝。若不是顾及形象,我真会想挖鼻孔以示自己的兴趣缺缺。
「我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好的运气!小念几乎都要放弃了。你也知道,好容易再找到相合的,又害怕那人反悔,等的时候有多难熬。如果一直找不到,我都不知道我会怎么样……」
「是嘛。」我喝口茶,正要把烟抽上,想了想又按灭。
「真想能当面感谢他。可惜捐赠人的资料是保密的。」
年轻的脸上是诚挚的遗憾。
可惜不是给我的。
我漫不经心地翻文件,伸手盖住一个无聊的呵欠。
「舒念这下会好起来了……」
我对那个人的事情没兴趣,干脆走起神来。
柯洛大概也觉察到我的神游天外:「你是体会不到。自己真的需要的时候,才明白捐赠的人是有多伟大。」
「那不是伟大,是愚蠢。」我实在听得烦了,冷嘲热讽。
柯洛看了我一眼,微微皱眉,想说什么,终于还是闭上嘴。
第十三章
我因为心情不爽,接下去就请假要去旅游散心。
刚厚着脸皮回公司上班,就为无聊理由请假两个礼拜,如此品行不良,自然没换来好脸色。
不过我是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在公司上下忙得焦头烂额时走得大大方方。
等休假结束,回归的我也不见得有多勤劳,完全没有将功赎罪的意思,反而懒洋洋地更加散漫,动作迟缓。
见我对着半天没翻页的文件又是按胸口又是揉腰,一副「休假」过度的死相,习惯我偷懒的柯洛也忍不住开口问:「你怎么了?」
「啊,我啊,腰酸。」
柯洛看了我一眼。我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暧昧笑容。
这种员工应该是会被扣薪水的。不过我知道柯洛现在不会。
据说舒念的手术非常成功,如果一个月内无复发,那就是痊愈了。
因此柯洛最近心情非常好,成天笑意不退,有求必应,他才懒得跟我计较这些。
甚至我表现得这么恶劣,舒念出院那天,柯洛还是硬要请我一起过去庆祝。
妈的,我才不想庆祝。
病房里的探望者有男有女,有我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颇热闹的一群人,谢家那边的人不必说,林竟这个没立场的家伙自然来了,卓文杨也在,连陆风跟程亦辰都赏脸光临。
这个男人的人缘确实比我好太多。
关上门,大概也买通了医生,大家高高兴兴地喷彩条,吹蜡烛,切蛋糕,在医院里大倒香槟。
我隔了数个人的距离看着那个众星捧月的男人。他和我相似的脸,但是却那么遥远。
我站在靠近门的位置,兴致缺缺地吃着蛋糕,预备一吃完就走,在这里呆着,我并没什么乐趣可言,何况我不在了也不会有人注意得到。
有人推门进来,用力过猛,几乎把我夹在门后。
他在柯洛耳边说了些什么,柯洛一直微笑着,渐渐却收了笑容,神色有些怪异,末了才对舒念笑道:「我本来要把那个捐献骨髓的人请来。哪知道完全找不到,他不仅跟医生要求保密,就连登记的资料也都是假的。」
大家都有些诧异。
「真是怪人。」
「会不会是不想被人打扰?」
「但这样我们会一直觉得很亏欠。总该表示一下心意。」
「有的人就只是想做好事而已吧。」
「无名英雄哟。」
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想的,反正我是听得都快吐了,在旁边直翻白眼。
门又打开,我再次被夹到。
进来的大概是负责手术的医师,笑容可亲。「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我还没恢复过来,又被夹了第三次,还撞到头。「妈的……」
「对不起对不起,」来人连连道歉。
只听得前面那位医师笑道:「这位是帮忙采集骨髓的朱医生……」
我一愣,但捂着额头的手已经放下去了。
年轻的医生「啊」了一声,在我开口之前,他就笑了,「你也来了?都说怎么也联系不到你,我还以为你是不想跟病人见面,才要留假地址呢。」
我僵硬着,花了十多秒才做出反应,笑着提醒他:「你弄错人了吧。」
医生一愣,很是尴尬:「啊,抱、抱歉,我记性不太好,哈哈……」
除了他和我之外没人发笑,一屋子人都在看我。
我的笑容难以维持,突然觉得无法忍受,「我有点事,先走了。」
一路我都装聋作哑,健步如飞。
然而在拉开计程车门的时候,另一只手也迅速搭了上来。
「LEE叔。」
柯洛略微气喘。
我一笑:「有事?」
柯洛表情有些复杂:「……我追了你一路。」
「是吗,我没听见,」我神情诚恳,正色道,「有事下次再说吧,我赶时间。」
「谢谢你救了舒念……」
「真的不是我,」我立刻打断他,「医生认错人了。」
「LEE叔。」
又来了,只会叫我名字。
任凭他叫得千回百转,我也不能每次都单靠这两个字猜他的心思啊。
我急躁地反复用脚尖啪着地面,「大少爷,我还有事,别浪费我时间了。」
他蹙起眉尖,龇起牙的小动物一样,「骨髓捐赠那么大的事为什么瞒着我?」
我无奈摊手,「我根本没做,瞒你什么啊。」
「你撒谎。」
这脑筋固执的小鬼。
「好吧,」我涎着脸笑,「你要当是我做的也行,反正我不吃亏。」
柯洛手上一用力,车门「砰」地关上了。
两个男人对峙的形势似乎让司机觉得不妙,车子立刻就发动,一溜烟跑了。
真有我的风范。
「谢谢你,LEE叔。」
我跟他认识这么久,什么话都听过,唯有这个「谢」字是头一遭,当场被唬得连连摆手:「别别,千万别谢我。你不如来张支票实惠。」
在这煽情时刻提钱,无疑大杀风景,柯洛显然一愣,有些窘迫,「不管怎么样,这次真的很感谢你……」
我咳了一声。
被人误当成英雄的感觉非常恶心,一背的鸡皮疙瘩,从头皮到脚底都是假惺惺的感觉,像个伪君子。
我不是伪君子,我是真小人。
「都说了,要嘛干脆签张支票,要嘛就别提,」我挥挥手,挺不要脸的,「你可别给我写个感谢信什么的,虚的东西我不要,还没地方放呢。」
柯洛看了我半晌,叹了口气:「你要什么都可以。」
真大方。
我并没有喜悦的感觉。他许的报酬很大,但我感觉只像端着一碗冷了的粥。
「什么都可以?」我脸上色迷迷的笑容丝毫不减,勾起手指挑住他的下巴,「包括以身相许吗?」
柯洛刷地一下就脸红了,微张开嘴唇居然说不出话。他已经如此高大成熟,骨子里却还是隐隐的天真。
又有一辆亮着空车标志的计程车开近,这回我不放它漏网,赶紧伸手拦住,吃过柯洛豆腐就溜之大吉。
车开没多久,居然在高架桥上塞住了。
半旧不新的车子紧随前面那辆运活猪的卡车,一步一点头,污浊的空气从半开的车窗趁机一涌而入,我在不甚舒适的后座位上被呛得唉声叹气。
幸而两个手指头末端还残留着他皮肤的触感,颇可回味。
年轻的,光滑的,鲜嫩的味道。
我也知道轻浮很不好,但是不轻浮的话,连这点触感也都捞不着,又有什么办法。
柯洛发了消息给我,仍然是「谢谢你」。
看得我牙都酸倒一片。
真的大可不必谢我。
我不是矫情;我对那个男人,至今仍然没有丝毫好感,除了厌恶和嫉妒,再没别的。
说不定哪天性起,会带个麻袋去堵他然后一通狠揍。
他要是死了就好了。天灾,人祸,什么都好。
然而他现在还好好活着。
我也不知道自己挨针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多傻啊。
也许只是一时冲动。
也可能我确实是,太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