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页。
陈海天拿出明信片,上面有他的字,还有一只蓝色手指,手指里写著「查无此人,退回原处」。
「你寄过明信片给我?」庄雪的声音很沉稳,脸上还是挂著笑容。
「嗯,我都忘记这件事了,」陈海天翻看著明信片,书本起了很好的保护作用,没有泛黄的痕迹,「两年半以前寄的吧,被退回来了,後来过年时整理书桌,就顺手夹到书里。」
「那个信箱,我妹用没多久就退租了。」庄雪把书阖起来,放在一旁的桌子上,然後伸手抱住陈海天,抱得很紧。
「又怎麽了?」陈海天有些莫名奇妙,笑著伸手回抱住庄雪。
「觉得这张明信片是个好兆头。」
「哪里好?那时你一直没上站,寄明信片又来个查无此人,我打击很大。」陈海天还记得,那个月天气极寒,心里却是无端风雨。
「你句子不能只看一半,」庄雪吻著陈海天的脖子,闻著他肩颈里的咖啡香,「那信箱不是我的,查无此人很正常,可是老天爷知道你是我的原处,才把明信片退回来,等著我来领。」
陈海天突然说不出话。
他感觉庄雪柔软的唇在他的唇上,他闭起眼睛,庄雪的吻像牛奶般柔滑,像焦糖般甜美,许多记忆不断涌现,从他和庄雪第一个讯息开始,六年多了,多漫长的一段时间。
这六年的时间像一条长长的河,从这个季节缓缓流淌到另一个季节,漫长的几度花开花灭,永日无言,终於他们等到了相遇,等到了下雪,等到雪压垮了屋顶。
他第一次感觉到他对庄雪的情感那麽多,那麽重,几乎无法承受,几乎想要流泪,虽然他不信永远,怀疑永远,没办法知道永远是多远,可是这一刻,他希望是永远。
「等一下我们去买彩卷,号码就选明信片退回的日期跟今天的日期,明天开奖喔,奖金上看七亿。」庄雪吻著他的脖子,吻著他的脸颊,吻著他的嘴唇,边吻边说。
庄雪的吻残留著可可滋味,?起来像是抹上果酱的白土司,也像甜美的平凡生活,他知道他和庄雪的补票人生,在这一刻走到了终点,新的起点接续而至,路绵长无尽。
「好,」他把唇轻贴著庄雪的唇,低声地说,「而且我想好要叫你什麽了,我要叫你……」
──写完了-/
「等一下!」梁美莉伸手打飞最後一杠,「就这样?」
「对呀,四万多字前就跟你说了这是流水帐。」陈海天连头都懒得抬,专注盯著炒豆机里的生豆,等待咖啡豆炒好的瞬间。
「冲突呢?惊喜呢?」
「简介里已经说了没有这种东西。」陈海天抬起手示意梁美莉闭嘴,仔细听炒豆机里传出来的爆音,然後快速关机,打开闸门。
梁美莉等热腾腾的咖啡豆哗的流泄到散热盘上之後,才继续说,「吵架总有吧?吵架之後夺门而出被车撞然後失忆这种戏码可以写二十万字耶。」
「你想太多了,我们没吵过架,」陈海天看著散热盘转动,咖啡豆像海浪般一波一波转动,「不高兴的时候还是有,像是上个月他又把我的衬衫烫坏……去年我生日,你送我的那件。」
「……你知道老娘为了那件衬衫跑了福华饭店几次吗?」
「知道知道,我也很生气,可是吵架又不能让衬衫回来,反而会破坏感情,所以我用拖地跟他交换烫衣服,事情就解决啦,这样不是很好吗?」吵架只是一种过渡的情绪,留下的伤害却会累积,於是他们总是等情绪渡过後,再坐下来讨论事情的解决方法。
「好吧,那爆点呢?无论多麽清水的清水文,还是会有一些爆点吧?」
「生活哪来那麽多爆点,我跟庄雪都是市井小民,做平淡的工作,养我们平凡的家。」他低头从散热盘上挑捡出过焦的咖啡豆,同样的动作日覆一日,平凡的生活川流不息,可是他还没有厌倦,还感觉到一种傻傻的快乐,浑身舒畅的快乐,「也许过几年後,我们会去台中开臭豆腐店,或是卖义大利面,也有可能去叔叔店里学煮拉面,但生活还是一样没爆点。」
每种生活模式或少或少都有缺陷,所以这种模式总有一天会改变,他和庄雪很认真的讨论过这件事,对未来的生活做了一些沙盘推演,但是无论如何,不过是从这个盘子跳到另一个盘子上,变动之外,平凡依旧。
从去年补票人生结束後到现在,一年过去了,他的生活还是两个字:咖啡。
庄雪则是四个字:上课,译书。
雨天最简单:喵。
虽然身边的人事有些变动,有喜有乐,但称不上事件,只是人生的一部份。
他的母亲和退休的叔叔从东京回到台北,夫妻俩在七条通开了拉面店,叔叔是做法国料理的,但是在东京那几年,迷上拉面,四处拜师外加偷学,煮的拉面连日本人都称赞。
他得知将近二十年没联络的父亲已经过逝四年,这件事是万花筒小弟告诉他的,因为万花筒小弟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在整理父亲遗物时看到一张照片,照片上的父亲和一个女人抱著小孩,站在一栋房子前,照片後面有地址和一句「海天三岁生日」,这时万花筒小弟才知道父亲曾有过另一段婚姻。
基於好奇,万花筒小弟跑来查看,却不知道如何跟陈海天说,於是默默喝了三年多的咖啡,直到今年初,陈海天在寒流来时,赏给万花筒小弟一碗热地瓜汤,让万花筒小弟一时激动,才鼓起勇气相认。
陈海天对这件事的看法,就只有「喔」一个字,除了万花筒小弟以後喝咖啡打九折外,他的情绪和生活没有太大波动,他没兴趣和万花筒小弟培养兄弟感情,对他而言,亲人不是建立在血缘上,而是互相扶持与否,所以他的亲人只有外公、母亲、庄雪、雨天,和梁美莉。
「你弟弟那段至少可以拿出来写个十万字吧?这完全是韩式狗血。」梁美莉企图说服陈海天,万花筒小弟、庄雪、雨天加上他,配合一堆龙套们,可以写出一部混合耽美、兄弟、人兽、4P的重口味小说,「写出来一定会大卖,而且可以叫小雪儿译成英文版,我译成俄文版,卖海外版权。」
「好呀,那你什麽时候要写?」
然後梁美莉很快就告辞离开了。
没人打扰,陈海天的动作更加俐落快速,他将微温的咖啡豆倒进大筒子里散热,让炒豆机保持空转,等待轮轴冷却。
夏天的周六傍晚,阳光从窗口透进来,形成一块方形的光束,他打开小笔电,连上facebook,咖啡馆的粉丝专页人数已经突破一千,他觉得人数有点多,但在他能接受的范围。
「新品咖啡豆刚刚出炉,新几内亚虎克船长,有焦糖香和水果甜,但是喝了不会有小飞侠跑出来,庆祝夏天离开,前十包九折……」
贴上讯息,他默默看著网页变魔术,回应很快出现,有无意义的閒聊,也有人下订,这是他觉得有趣却最想不通的一点:好像所有人都黏在网路上。
新的留言持续出现,连武大郎都订了两包,指明要庄雪送货。
他忍不住想直接在网路上嘲讽武大郎,平常已经给武大郎八折的优惠了,这个人却偏偏跑来订九折的咖啡豆,大概是脑袋有问题,但是他很快就想通,一定是那个人想喝,只有那个人能让武大郎脑袋出问题。
不到半小时,特价的十包全数卖光,他满意地盖上笔电,从网路回到他平凡的生活里,拿起扫把扫地。
庄雪正在二楼煮饭,等一下会端著晚餐下楼,在小厨房摆好後叫他去吃;等一下雨天会咕哝的抱怨减肥猫粮难吃,生气的躲在桌底下不出来;等一下他和庄雪会把冷却的咖啡豆包装好,然後喝辣椒可可或荔枝啤酒,听音乐聊天。
这是他的生活,当童话故事里的王子和王子,从此过著幸福快乐的生活时,现实生活里的咖啡馆老板和臭豆腐小贩,正在过著朴实无华的日子。
但是当他凝视这些单调重复的平凡时,总是发现里面积累了许多的碎片,甜蜜的、心疼的、安稳的、柔和又闪亮,幸福又快乐。
曾经他们找不到彼此,现在他们以彼此为原处,当旁观者阖上了书本,当那些爱不得的、求不得的、舍不得的,都被凡尘俗事所掩盖,他们却会一直陪伴彼此,兀自拥抱,兀自缠绵,让幸福像他煮出的咖啡,一点一滴地渗进生活的缝隙,香气四溢,飘散不去。
──写完 了 ? /
「阿万,我要喝冰咖啡,热死了。」小可爱推门而入,开心的和陈海天打招呼,没发现自己撞坏了故事结局,「我上来看李泰祥的音乐剧,好好看。」小可爱似乎还沉浸在亢奋里,坐在吧台椅上,向他描述剧里的场景。
「我明天下午会去看末场。」陈海天把撞坏的结局捡起来放在一边,微笑的和小可爱聊天,一边磨豆煮咖啡,附上只有小可爱才有的免费饼乾,傍晚的太阳在咖啡馆里移动,天空刷著薄薄一层淡紫,延续到巷子的尽头。
小可爱在年初和司马昭一起搬到台中,但还是常常一个人出现在台北,大部份是来看表演或展览,有时就只是来閒逛。
虽然陈海天对司马昭的评价不高,但他不得不佩服司马昭的心机,当不成风筝,就当放风筝的人,让小可爱照著自己想要的方式过日子,心里却有了牵挂。
每个人都为自己的生活做出选择,好或不好,外人无权置喙,当事人开心就好,心甘情愿就好。
小可爱没有久坐,喝完冰咖啡後就去吃排骨饭,然後坐夜车回台中。
陈海天把杯子放进水槽里,拿出被小可爱撞坏的结局摆放好,准备放在书页末端。
「吃饭了,」庄雪从小厨房探出头来,「我做了前几天阿基师教的沙茶牛肉烩饭,闻起来还不错。」
「你不是讨厌沙茶?」
「但是你喜欢呀,我有另外做一份没放沙茶的。」庄雪说完就把头缩回去,小厨房传来摆放碗筷的声音。
他对自己笑了笑,故事有结局,生活却会一直继续下去,他踩开垃圾筒,把结局丢了进去,然後走进小厨房。
「这什麽?」
「酸菜肉末,庄家独门小菜,吃起来很清爽,配烩饭刚好,我还做了你喜欢的丝瓜汤……」
作家的话:
谢谢看文的朋友,祝大家新年快乐。
至此搁键盘,大家江湖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