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乱轰轰轰地响。
啊地狱请你为天堂下一场雪
那个人的花名有个雪字。他想。
那场雪,究竟是下在地狱,还是天堂?
第十一章
入秋以来,天气一直很暖,直到十月初,第一道冷锋入侵后,才赶走夏末尾巴,天空万里无云,看不到月亮。
陈海天一如以往的和没有事闲聊,他们的话题不曾再超出安全范围。
没有事收到蛋黄酥之后,写了封信给他,只有一句:「压扁的蛋黄酥捏成圆饼状再加热依然好吃。」
他没有回信,也没有问没有事是不是住在台中,台中的天气如何,台中好不好玩,他们依然在站上等着遇到对方,传低俗的讯息,写不着边际的信。
他告诉没有事胡椒饼很好吃,秋天热热的捧在手里,会觉得幸福从身边缓缓流过。
没有事告诉他三角花生饼,「在大型的圆铁盘上倒入面糊,洒上花生粉跟糖(还分红糖跟白糖),等面糊熟了就把它对折切成三角块,啊——好文艺的幸福(眼角闪着泪光)。」
他看完信马上进厨房,做出红豆饼式的花生饼。
「有家餐厅的菜名听起来很豪华,红酒炖牛肉、烟熏雁鸭、清蒸冰岛鳕鱼,但只有烤大蒜面包好吃。」没有事在信里这样写。
他去烤了大蒜面包,然后写信给没有事,「菜名超过六个字的菜都不要吃,名字难记又没重点,例如花枝鳕鱼肝佐青酱、豆腐佐酱油与山粉圆、香煎鲑鱼佐?鱼大蒜奶油酱。四个字以内的最好,像是炒山苏、红糟米糕、土鸡城。」
后来没有事写信告诉他,郭富城才是食物,土鸡城只是一座城。
「昨天听到雷光夏的原谅,听完好像在做水母漂。」有次没有事传来讯息。
他找歌来听,然后倒杯热茶坐在电脑前发呆,听雷光夏啦啦啦好几遍。
日子一天又一天的过去,没有事的信在信箱里慢慢堆砌,占据所有的页面,当没有事上站时,信箱里寄件人的ID就发出整排的银白色亮光。
夜空亮起你的星星,颜色多美丽。雷光夏唱完又啦啦啦好几遍。
十二月中旬的空气极冷,台湾总是要到这个时候才有冬天的味道。台北常常下雨,潮湿的空气让人变得缓慢,咖啡馆的角落已经摆上白色小耶诞树。
周三下午,台北下起大雨,店里有两桌避雨的客人,一桌聊着娱乐八卦,一桌各自对着笔电打字,陈海天忙着将丹麦面包对剖,放上乳酪、番茄片,用大拇指和食指撒些黑胡椒粉,叠上生菜和熏鸡肉丝,放到白色瓷盘上。
听到店门被推动时的铃铛声,他才抬起头来,看着玻璃窗外,那个似曾相识的女人推门进来。
他送上水杯和饮料单,准备走开时,却被那个女人叫住。
「请问……你是不是小石的朋友?」那个女人看着他的脸,有些迟疑的问。
「以前是,没联络了,」他停下脚步,露出营业用的微笑,「好久不见啊,秦姐。」
「抱歉,忘记你名字了。」
「我是小万。」陈海天不意外,人群里最沉默的角色不需要被记住名字。
「对对,小万,你变好多,感觉很开朗,我差点认不出来,三四年没见了吧?小石前两年我还遇过他一次,结婚了,老婆好可爱,你呢,有没有女朋友?」
「没耶,找不到看得顺眼的,」他抱着托盘,朝那个女人微笑点了点头,「秦姐,我先去忙,等下聊。」
变开朗吗?陈海天心里怀疑,不过是披上营业用的微笑外皮而已。这年头不需要对任何事惊奇,连小石都可以爱上女人了。
那个说要和他一直到老的小石。
他回到吧台,拿起焦糖罐,在三口做好的红茶拿铁画上一圈一圈的旋涡,旋涡密密的缠在一起,有一瞬间他坠落在焦糖圈里,穿过奶泡,穿过红茶,穿过地表坠落到过去,回忆在那里变成凝固成石头。然后他又随着牛奶的香甜热气浮上来,心境平和的捏起一搓红茶叶,放置在奶泡上。
心被压扁时就先不去理会它。
秦姐曾经开了一间小小的简餐店,他和小石、小石的朋友,打卡似的,每隔两天就到店里吃饭,后来店的租约到期,结束营业,小石还因此哀嚎一阵子。
差不多就在那个时候,小石爱上一个女生。当小石被所有朋友骂的半死时,只有他支持,支持他的男友、支持他在千千万万人中认出的爱情,去爱女人。
他希望小石能幸福,他只在意这个。
小石曾经真心要和他一起到老,因为小石以为他是那个人,直到真正的那个人出现,不是男人,不是女人,是那个人,百分之百的那个人,那个人不巧是个女人。
一个男同性恋敢背弃男友,背对所有朋友的指责,真的爱上女人,需要拥有比出柜更大的勇气,小石很勇敢,他就是爱小石的勇敢,小石也爱他,只是爱的不够,他也想过挽留,但留下一个有裂痕的东西,不如放手落的轻松自在。
小石拥有幸福,他深切的爱过,没有人输,他们都该感激。
「恭喜你的人生终于出现第一个反派角色,」那是阿明送给他一个小吊饰,黑褐色的人形娃娃,眼睛是两个无神的白色圆圈,「这是烤焦面包人。」
「他烤焦了?」
「对,一出生就烤焦了。」
他知道阿明的意思,到目前为止,他的人生算的上顺遂,会念书,母亲开明,衣食无缺,长的还可以,没遇过坏人,像烤的恰到好处的面包,就算小石把他拍扁了,他还是会慢慢回复成圆滚滚的面包,比起一出生就烤焦的面包,他拥有更多幸运。
不过对于反派角色这点,梁美莉有另外的看法,「你们的问题是趴数不对等,他是你的百分之百男孩,你却是他的百分之九十五,所以,以后眼睛放亮点,先看好刻度,老爷,莫轻付真心呐——」
莫轻付真心。陈海天闭眼重复念了几次,他想起不知在哪里看到的句子:爱那么几天,伤那么几年,恨那么一辈子。
原来该恨的不是被负了真心,而是自己付了真心。
他苦笑着摇摇头,「可是我觉得百分之九十五很好,要给对方呼吸的空隙。」
「那你要找个也觉得百分之九十五很好的人,不会遇到了百分之百就跑掉,送你一首诗吧,」梁美莉清了清喉咙,「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没多久,他俩就分手。」
「真是挖心掏肺的好尸,可是不压韵,你真的打算写书吗?」
陈海天并没有陷在情绪里太久,他出发环岛,在静夜、在人群里、在雨天的路上,让痛苦从他体内穿过,不再回来。
回到台北时,他已经准备好要重新开始,他不会因为被爱情背弃就拒绝爱情,也不会让生命蒙上爱情受害者的阴影、或把自己装扮成带着忧伤微笑的悲剧人物;他准备好,可是爱情还没有,于是过场一幕又一幕的演,偶尔他会怀疑,也许他的人生只被安排一场爱情戏,而且已经上演过了。
雨慢慢变小,秦姐喝完咖啡后,和他说声再见,在门外撑起伞,朝着人群走过去,就像一张静止的明信片,人停在里面,没有过去,没有爱恨。
那天下班回来,雨水滴在树叶上,声音很轻的蔓延开来。他打开音响,放进巴黎德州的电影原声带,听Cooder用低缓的吉他声,把雨滴声逐出角落。
在德州的巴黎,除了温德斯的电影和荒野,什么也没有,他曾经和小石约定,二十七岁那年要开着林肯车到这里,沿途听着银河五百和汤姆等待,夜晚就在路边搭帐篷看星星,小石会每夜说故事,他会留长发绑黑人头。
曾经。天真而幼稚的爱情,浪漫而不切实际的约定。
他换了一张牡丹亭,起身进厨房煮馄饨汤,看轻柔如薄纱的馄饨皮在清汤里漂浮,打入蛋花,香味四溢,像雪堆积在碗里。
叹从此天涯,从此天涯。杜丽娘婉转唱着。
雨慢慢变小,衣服还在洗衣机里没晾,陈海天有些莫名的头昏,连上彩虹梦,百无聊赖的回陌生水球,直到没有事出现。
「今天遇见过去的人。」他几乎是立刻传讯息过去,急切而迫不及待。
「过去的人,是……阿飘哥吗?」
「是阿飘姐。」阿弥陀佛,陈海天默念一句,他不习惯拿没有事以外的人开这种触霉头的玩笑。
「能遇见过去的人是好事,老天爷派他们来做复诊,检查过去有没有留下病根。」
病根。陈海天闭上眼睛,把自己从头到尾审视一遍,「没,身强体健。」
「真好,像我身不强,体又贱,有钱公子的命,有没有很羡慕?」
「愿你安息。」陈海天笑着摇摇头,这个人啊,真的是……
复诊是个好说法。陈海天心想,透过别人来检视自己,比较具说服力和参考价值,毕竟人看不见自己的背后。
从痴有爱,则我病生,他为自己的无病无伤,向窗外敬了一碗馄饨汤。
而巷子里其他店家放置在门口的耶诞树,在冬夜的玻璃窗上浮现闪烁的光点,如星河泛滥,他觉得从来没有一刻,比现在过得更好。
第十二章
今年的最后一个冷气团,在圣诞节前三天来袭,陈海天喜欢这种天气,他会穿着套头的铁灰色毛衣和黑色大衣,在下午两点出门坐捷运,两点四十五分左右进到黑麦,在休息室把大衣脱下抖两下,挂在木头衣架上,然后喝杯热茶,让热度在血管里流转一圈,接着打卡上班,这个过程总是能给他温暖的感觉。
四点到五点半,是他最喜欢的偷闲时间,喝下午茶的客人已经安置妥当,只要偶尔去加个水,晚班的客人还在吃饭或塞在路上,他可以自由自在的在吧台晃来晃去,学着用塞风或手冲为自己煮一杯咖啡。
用自己煮的咖啡来展开工作的时间,对他来说极为珍贵,只要梁美莉不出现的话,一切都称得上美好。
「我刚出去跟一个网友见面,长的还不错,谈吐也好。」那天梁美莉照例违背他的愿望,在咖啡馆即将打烊时出现。
「然后?」陈海天洗着杯子,店里没有客人,三口在一旁翘脚打PSP。
「她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在讲电话,剩下三分之一在拍照,拍食物拍饮料拍自己。」梁美莉的表情像是被三个奶油派砸到脸上,「是我没吸引力还是这世界变化太快?」
「我想是前者,等下,你这时不时应该在上班吗?」陈海天擦干手,推开吧台门走出来。
「昨天辞了,我已经看够想看的事,这几年看的听的足够写个二十本书。」梁美莉大声叹口气,「先休息一阵子,过完年再找别的工作。」
「想找哪方面的?」陈海天用扫把戳梁美莉的鞋,「不要站在这打扰我扫地。」
「槟榔西施,做个一年应该能写出十本书。」
「你只能当西施舌吧。」
「我穿女装也是人模人样……」梁美莉看着陈海天作恶的表情,满意的微笑,「后天圣诞夜,你会窝在家里吧?」
「嗯。」陈海天不喜欢过节,特别是情人节和圣诞节,情人节太愚蠢,圣诞节太西洋宗教,虽然大部分人过圣诞节只是图个狂欢,但他就是不想凑这个热闹,「本店要打烊了,我陪你去吃宵夜,你有事要跟我讲,对吧?」
他们把手插在口袋,缩着身体往夜市商圈走去,一路上两人都没说话,直到在蚵仔煎摊坐下后,梁美莉才开口。
「前几天一个朋友走了,肺结核,发病到过世只有一星期,昨天才验出来是艾滋的并发症,」梁美莉拿筷子戳着被酱汁包围的蚵仔,「他到死都不知道,他的伴也是昨天才知道原来真凶是艾滋,他们是在一起快十年的gay couple,我跟他们认识三年多,一起烤肉一起窜bar,半夜开车上阳明山洗温泉吃野菜……」
梁美莉说了一半,突然停下来,开始吃蚵仔煎。
「凉了不好吃,」梁美莉把吃完的盘子一推,「『他死了』跟『他因为艾滋死了』,好像是两件完全不同的事。」
「嗯。」
「你交男朋友要注意点。」
「嗯。」
「不要乱搞一夜情。」
「我不做那种事。」
「我们老了都单身的话,就住隔壁互相照应。」
「不要。」
圣诞夜,他照例十点下班,十点半到家,洗澡、上网,才和没有事打完招呼,就听到梁美莉站在门口按电铃。
「宝贝,不要浪费这个夜晚,来,小美冰淇淋。」梁美莉全身穿的闪亮,自动走进厨房,找了两个杯子,把两盒小美冰淇淋倒进去,「喝完出发。」
梁美莉是个有狗格的人,不拘小节,对朋友很有耐性,很爱笑,会对他撒娇,有时候会突如其来的害怕独处,难过了就慌着心喝冰淇淋咖啡。「咖啡振奋你的精神,冰淇淋冷静你的情绪。」梁美莉说。
陈海天知道朋友的去世给梁美莉巨大的打击,心里对人生产生纠结,才会突然辞掉工作,所以当梁美莉带着小美冰淇淋出现时,他不能把门一关,把人赶出去。
他默默关上大门,拿起摩卡壶开始煮两人份的咖啡。咖啡壶很快的发出巨大的汽笛声,他把咖啡倒在冰淇淋上,放上小汤匙,递给梁美莉时才问,「去哪?」
「卖酒的小马给我两张票,和平东路那间新开的电音吧,去看看吧,小马说有抽奖。」梁美莉把咖啡喝冰淇淋搅一搅,一口气喝掉,「走,双妖狂欢圣诞节,我们要当今天晚上最闪亮的主角!」
「妖是妖他妈生的……」
「出门过节。」陈海天一边换衣服,一边丢讯息给没有事。
「我仿佛看到酒池肉林在前面等着你。」
「一般而言,这四个字不是这么用的。」只有酒池吧,他心想。
「我的词库有限,只好把几种等级或是含义的误差容许值在一定范围内的形容词,都集中用其中一种来替代。」
「陈小万——动作快!」梁美莉在客厅大喊。
「你大概只有两个词组可以用吧?」他决定速战速决,掐断没有事的讯息。
「那另外一个词是?」
「三只小猪。」不给没有事回答,他快速下站,依正常步骤。
梁美莉在这方面很有预言的天份。晚上十二点整的抽奖,八百多张抽奖单,二十个奖项,硬是让梁美莉拿到第一奖:皇家礼炮一瓶。
「妈呀走大运,也许今晚我们会遇见我们的天使。」抱着皇家礼炮的梁美莉对陈海天说,「这酒是小马他们提供的,不知道能不能拿去换成别的酒。」
「你可以留着,遇见天使就用皇家礼炮把她灌醉拖回家。」
为了公平起见,凌晨一点,他们抱着酒去Gay Bar,喝下一大杯的啤酒加三片柠檬;凌晨两点,他们抱着酒移动去T Bar,后来的事,他搞不清先后顺序,只记得他似乎喝下可以灌醉十个人的啤酒,眼前的东西都在漂浮,心底暖洋洋的,对每个人、每件事都顺眼,他和梁美莉一起大笑,却不记得是笑些什么,一切都一团乱。
但是那天扣除掉电音吧门口跟梁美莉搭讪的男性工作人员之外,什么都没有,而皇家礼炮对梁美莉的孤独没有任何帮助。
圣诞节那天下午,陈海天睡醒之后,瞄了镜子一眼,镜中的自己两团黑眼圈,显现出无比的疲倦,脸上的书卷气荡然无存,头发纠结凌乱的像流浪汉,意识像从一朵云飘到另一朵云,肚子咕噜咕噜的叫。
他进厨房煎一颗嫩嫩的荷包蛋和一颗硬邦邦的荷包蛋,煮一杯恰到好处的咖啡喝一杯焦掉的咖啡,烤一大叠土司,抹上厚厚一层奶油和果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