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氏已经生了五个孩子,中间还掉过一个,她觉得自己这把年纪,唐妙就是最后一个孩子了。也说不上为什么,心里跟这个孩子特别亲。小小婴儿可仿佛懂得娘的心思,夜里除了拉尿从不哭闹,而且将她惊醒还会露出一种很歉疚的眼神。自从她爹说喂奶磨破了皮,婴儿每次都小心翼翼一般,再也不猛力吸,也从不像别的孩子那样会掐或者咬。
只要自己看她,孩子就会露出笑微微的表情,让人无比的窝心。这些天农忙,大家都累,夜里喂了奶便睡觉,有时候睡得死一点,等意识到得给她喂奶,却发现她瞪着黑溜溜的大眼睛正忍受饥饿。高氏都能听到她肚子饿得骨碌碌叫,她就那么抿着小嘴,瞪着大眼,似乎在熬时间,却一点也不哭闹,倒是让自己好一阵自责。
如果孩子在肚子里没了,难过一阵子,可是生下来养了这么大,要是突然没了,高氏觉得有种活不下去的感觉,眼前都是漆黑一片。
几个年轻水性好的小伙子跳下去,救孩子上来的却是一个**岁的男孩子,他水性极好,托着婴儿一点都不吃力,像一条自由的鱼一样飞快地上了岸。一上岸很熟练地将婴儿担在膝盖上帮她控水。
唐妙离水之后一下子便清醒过来,也没呛到水一切感觉如常。那只手还在用力地拍她的后心,她心里哀求,我没死啊没死,没被水呛晕啊,让我歇会就好了,只是身体不能动而已!
几个婆娘把高氏弄醒,扶着她跑过去看孩子,唐妙咳嗽了一阵子,又转着骨碌碌的大眼四处看。
她想看看自己这个救命恩人,还想看看那个小罪魁祸首!
高氏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心肝闺女地哭起来。
唐妙乖乖地窝在她颈窝里,呼吸着母亲身上汗水的气息,过了一会,她放在后面的小手着拍了拍母亲的背。
众人看到孩子掉下水竟然被另一个孩子救起来,既未有什么惊吓也没有任何的损伤,纷纷称奇,都说,“唐家丫头真是个小妙人儿!”
高氏顺过气来,才想起来要跟恩人道谢,忙去找他。
那**岁的男孩生得一副好模样,虽然是孩子却有一种大人都未必有的沉稳闲静气度,**贴在身上的薄衫是上好的丝绢,一看便不是普通农家的娃儿。
众人纷纷问他哪里来的,谁家的亲戚。
少年呵呵一笑,先做了揖,“各位大叔大婶,哥哥嫂子们好,我叫柳无暇,是从密州县城来的。我来拜访一位曾经中过举人的陈老先生。”
有曾经去过县城,见过一些世面的大哥惊讶道,“密州柳家?是那个骑马千里,不出柳家地界的柳家?”
柳无暇神色不变,做了个揖,“不敢,那是本家。”
众人纷纷称奇,说起密州柳家这比桃花镇萧家那自然更有名气,除了桃花清水两镇,柳家的地在密州县遍布各处,世人传说密州县老百姓有一半是给柳家打工的。这话一点都不假。
大家见柳无暇小小年纪,气质从容不俗,且没有半点骄纵习气,更是称奇。
高氏忙抱了孩子道谢。
柳无暇忙还礼,“不敢当,恰好遇见,加上我自小会水,举手之劳。还请大婶千万不要客套。”
然后他好奇地过来看婴儿,赞道,“真是个有福气的孩子,竟然一点事儿都没有,以后肯定会有出息的。”
唐妙笑微微地看着他,想他救了自己,真应该表示谢意,可她实在……突然想起自己的玉佩,汗一个,真是舍命不舍财,竟然还挂在脖子里,不知道何时又攒在小手里。
他长得真好看,以后肯定是那种年轻有为的白骨精类型,她心里想着,便将玉佩递过去,咿咿呀呀地说送给他。
柳无暇笑了笑,温柔地道,“谢谢你,可是我不能要你的东西,你自己留着吧。”
唐妙打量着他,越看越喜欢,这样温柔能干的男人,少见啊少见,一定要攀上关系,以后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她努力地咿咿呀呀,玉佩往上举。
高氏没料到三个月的孩子会这样,也愣住,围观的人也纷纷笑起来。
大梅终于从妹妹落水被救,又醒过来的震撼中清醒过来,提醒唐妙,“桃花,玉佩是萧朗送给你的啊。”
唐妙微微皱眉,却没什么好送的,又有点不甘,便盯着柳无暇看。
柳无暇笑了笑,说自己还要去拜访陈先生,要告辞。
高氏忙说让人带路,然后自己抱着孩子,拜托一位邻居去送。那人自然乐意,领着柳无暇去了。
这边景森杀猪一样地嗷嗷哭嚎,王氏一手按着他,一手狠狠地抽他的屁股。高氏忙去拦她,“快别打孩子了,桃花没事就好。”
这会儿,高氏也觉得浑身虚软,要不是抱着孩子,保不齐都站不住。
景森哭得满脸通红,高氏回头找杏花,却没看见,忙问王氏,她说只顾得教训景森,没看见呢。高氏急了,又问大梅和其他人,都只顾得去看桃花了,没注意。
其他忙活的人也停了手,赶忙帮着找杏儿,找了一圈都没找到,后来有人说看到一个小孩子往南去了。
高氏忙说不好,只怕是偷偷去她姥娘家。回来打场的三儿也不管了,说他去追孩子,让高氏先抱着孩子回家歇歇,又让人去告诉唐文清,让他回家看看。
高氏寻思三儿套上小马车,跑起来肯定快,也只能等着。
唐妙窝在母亲怀里,没一会又睡着,想着自己的救命恩人,笑得甜丝丝的,让来看她的人甚是惊讶。
临睡着前,唐妙叹息,看来自己注定要做唐妙,再也不是唐淼,那边的唐淼不管是谁,但是父母平安幸福就好。
她终于放下了一切介怀,安安心心地做起了桃花。
高氏抱着孩子回家,李氏知道了唬得跪在院子里直磕头,又赶紧去打了纸,分别在灶王爷,炕奶奶,家里的青龙白虎各处都烧了纸钱,然后又慌不迭地拿了香烛,去村前头的土地庙拜拜,拜完了又去了池塘边烧了纸磕了头,这才回家。
杏儿因为做错了事儿,以为桃花死了,害怕被父母打骂,偷偷跑去了姥娘家,不管三儿怎么哄,都不肯回家。高氏便让她住几日,等自己不那么忙的时候去接她回来。
村里人知道了,本家人都来看看,给孩子压压惊,看孩子睡得安安稳稳的,都说真是福大命大的孩子,真是个妙人!
李氏觉得孩子有点烧,吓了一跳,忙又做饭的时候给她叫了叫,结果就好了,又是谢天谢地。
唐妙不知道她折腾了这么多,心里只想着赶紧长大啊,赶紧长大,幼小的自己太脆弱了,保不齐哪个不注意自己就挂掉!
出生九十九天的时候,给她过百日,正是麦收忙尾巴的时候,姥娘家的人只有高老头老夫妻和小女儿来的,顺便把杏儿带了回来。
唐妙其他几个姨都早就成家,如今也忙得很,二姨因为嫁得远只在景枫满月的时候来过一次,后面鲜少回家。姥娘和妗子都给唐妙做了小花鞋,大小不等,够她穿好几年,上面绣着鲜艳的海棠花。大姨和小姨给做的小花袄,已经出嫁的大姑和在家的三姑给做了小花裤。
唐妙的大姑比唐文清还要大几岁,早就出嫁,身体不是很好,李氏让她少走动,大姑父是私塾先生,家里没有种地,日子倒是过得轻省。
他们一家去大夏庄妯娌那里住了两年,今年刚回老家。一回来,夫妻两个就带着孩子来看看。
另外还有人受委托捎来的一条做工精致绣花不俗的小花裤,没说是谁给的,但是李氏一看到那针线脸就立刻沉下去,眼圈泛红。
大姑忙拽了拽她的衣袖,“娘,亲家大娘他们都还在呢!”
李氏忙低头去看人家送来的小孩衣裳。
唐妙看着大姑,寻思肯定跟大家从来没提过的二姑有关。
一个巴掌
大姑长得跟李氏一样不高却胖得多,笑起来很实诚,干活也和母亲一样慢,只是没有李氏的心灵手巧。
给唐妙做的小花裤小了很多,上面的绣花也很是粗糙,比量着提了提,唐妙不乐意被束缚,用哭声抗议。
李氏看了看笑道,“你看看你,百日的孩子,你当满月呢?别看我矮,我们老唐家的孩子个个都不矮!”
大家都笑那条小猫一样的小花裤,只好穿三姑文沁做的。
大姑自嘲地笑了笑,“我不是没回来看着,我看他二达达家的孩子百日也就这么大。我们那里有个讲究,说小孩子要紧一紧。”
李氏笑着嗔她,“你们那里,你们那里,你们是哪里?我们老唐家就是这样的。”
唐妙握爪,奶奶万岁,奶奶英明,不要穿小裤子,更不要穿小鞋!
大姑有些不乐意,“要说做针线活,我本来就不行,自然是文汶最好。”她一时没注意,说出了二姑的名字,唐妙想转脑袋看看谁是文汶,没见过。
李氏脸一沉,立刻打断她,“快住声吧!”指了指东间,免得老头子听见。
唐妙本来还有个二姑,这次托人偷偷送了孩子的小花裤回来,没敢露面。
说起二姑娘,老唐头一肚子气。他平日里跟人都是挺和气的,独独二姑娘的事情是痛脚,家里人都知道,谁都不随便提,连景森都被嘱咐过不许问二姑在哪里。
当年老唐头给女儿挑了门亲,是他南边王货郎村一个老哥们家的儿子,谁知道这二姑娘平日干活泼辣爽利,在男人面前也不打怵,竟然偷偷地跟人好,知道父母给自己订了亲两人便私奔了。
老唐头为此大病了一场,觉得很没面子,被邻亲百家瞧不起,戳脊梁骨,亲自去老哥们家道歉。那老头倒是好相与,笑呵呵地劝他想开点,一点事儿都没,还让他别难为姑娘。
结果老唐头放出话去,如果文汶敢回来就打断她的腿,别想进家门,那姑娘也硬气,愣是没回家,转眼也有两年,听说连男方家人也没见过他们。
李氏为这个不知道抹了多少眼泪,被大女儿一提,又开始眼眶泛红,高氏忙安慰她。
唐妙从众人紧张的神色中,知道这是个定时炸弹,听母亲和李氏还有三姑说悄悄话,看着奶奶抹眼泪,唐妙不禁要佩服这个二姑。真真是敢于追求自由恋爱的巾帼啊!
文沁偷偷捅了捅大嫂,家里边大嫂最得公婆看重,平日里从没犟过嘴红过脸,老唐头对她也格外和气一些,现在又有孩子,跟他说说可能兴许就准了。
高氏寻思也不是那么个事儿,只小声说先偷偷去见见二妹,还让文沁陪着去。
文沁小声道,“嫂子,我早见过二姐了,你回娘家的时候,她悄悄来看过,你看她做得小花裤那么合身,自然是我告诉她的。”
高氏将孩子放在炕上,让大梅看一下,她拉着文沁出去说话。
王氏见她们嘀嘀咕咕地立刻跟上去,笑道,“姑嫂两个,神神秘秘的,说什么呢!”
文沁哈哈笑了笑,“没什么呢,我问嫂子点事!”见王氏不走,文沁也只好没话找话说,“大嫂,仝大姐怎么没来给桃桃过百日啊,我还寻思她肯定来。”
高氏笑了笑,“她们做少奶奶的,只怕没我们自由呢。这个季节热得很,身子娇贵的人怎么能随便走动?”
王氏见当着她的面那姑嫂两个也不说什么,觉得很是没趣,随便说了两句便进去。
文沁看了三嫂的背影一眼,不满道,“我三嫂就特爱打听别人的事情,问了我二姐的事情不下几十次我说我不知道还是问。大嫂你可别告诉她。”
高氏点了点头,“文汶现在哪里呢?靠什么生活?”
文沁眼圈红了,擦了擦,“二姐可瘦了,跟姐夫在外面给人家做短工,大嫂,你跟大哥说说,想办法让二姐回来吧。只要爹娘同意了,他们可以去前院头婆婆家。”
高氏忙安慰她,“这事急不来,我跟你大哥商量商量。”
唐妙躺在床上,因为刚才试穿衣服,尿过尿,大梅没给她夹尿布。她看大梅摆弄那些小花衣裳,耳朵却听一边大姑跟奶奶说话,眼前一暗王氏走了进来,奶奶立刻噤声进了里间找东西去。
王氏笑嘻嘻地看着大姑,“大姐姐,怎么不去喝酒?快去陪陪景枫姥娘和小姨啊!”
大姑看了她一眼,笑道,“你怎么不去啊?你去不就行了!我嘴笨也不会说话。”
大姑便出去了。
王氏笑了笑,趴在炕沿上抱起唐妙,拖着长调叫道,“妙妙--,妙妙--”
她这么叫像招魂,唐妙郁闷瞪着她,王氏对大梅道,“拿你二姑给的小花裤,给妙妙穿上,那么好看的裤子。”
大梅看了看没动,王氏便自己翻了翻,找出那条做工不俗的裤子,唐妙不想被摆弄来摆弄去,不乐意地踢着腿。
王氏眼睛一瞪,“给你穿花裤裤,别乱动!不许哭!”
唐妙被她瞪得心里冒火,一生气便在她身上撒了一泡尿。
大梅看见忙道,“啊,桃花尿了!”忙把唐妙抱过去,从旁边拿了尿布给她换上。
王氏气呼呼地道,“小坏蛋,都说你干净,怎么尿我身上!”
唐妙没牙,笑起来嘎嘎地响,大梅给她换完尿片,扶着她在炕上挪步子,想让她走路。
王氏看着身上被尿湿的衣服,抬手拍了唐妙一巴掌,“小坏蛋,让你尿我。”
唐妙觉得屁股一下子火辣辣地疼,立刻哇哇大哭,大梅忙把她抱在怀里哄。婆婆李氏听到声音探出头来问,大梅看了王氏一眼,“妙妙尿我三婶身上了。”
李氏看了看,从里屋走出来,“孩子尿尿还不是正常?怎么好打她呢!”
王氏脸也拉下来,“娘,我就碰了她一下,没打。”说着又比划了一下,吓得唐妙哇哇哭得更厉害。
王氏见婆婆没好脸色撇撇嘴回自己屋换衣服了。
杏儿一直和景森在外面玩,这时候跑回家来,听见唐妙哭,忙把手里的凌霄花递给她,“桃花你别哭了。看小脸都哭红了!”
大梅跟李氏道,“奶奶,你看看桃花没事吧,怎么总哭啊。”
唐妙呜呜地,心里那个憋屈,那么娇嫩的小屁股被王氏一大巴掌呼上,真不是一般地疼。
李氏解开尿片看了看,也没事,“可能你三婶手粗,碰着就疼,一会就好了。”说着又揉了揉唐妙的小屁股,笑着逗她,“桃花乖乖的,不哭,不哭,穿小花裤裤!”
饭后大家又说了一会话,高老头他们便告辞,杏儿眼泪汪汪地看着,想跟着去。高氏想杏儿虽然小,但是如今也能看看孩子,就让她在家里。况且家里景枫和景椿要去先生家读书,杏儿在家里也能学着做点东西,免得被王氏说一家人大大小小不干活。
景枫在中午时间回家见过众亲戚吃了饭又带着景椿去读书的,傍晚才回来,饭后他抢着收拾桌子,李氏让他放着,不用他干活。
王氏撇撇嘴,慢悠悠地吃着,等高氏把男人的饭桌收拾下来才起来说吃饱了。
唐文清抱着唐妙领着儿女去大门口乘凉,听见西头有人吵架,便过去看了看。打架的是本家,唐景园家。
唐景园年纪跟老唐头差不多大,但是小了两辈,管唐文清叫叔。唐文清一过去,小辈们立刻请安,逗弄唐妙,有几个大人都管唐妙叫小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