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着的人只看得见下半身,躺在木床上的人压根儿就看不见。松明的火苗惨淡地闪烁着,火星掉在一只盛水的小木槽里,发出嗤嗤的响声。
几个拖鼻涕的孩子,袒露着突出的肚皮和肮脏的屁股,跑来跑去,不时啪哒一下跌倒了,哇哇地叫起来。
一个怀孕的女人,裙子用一根树皮绳束着,把他们拖到了门外,说道:“你们总是一刻也不安静,真是要我的命了,你们这些小家伙!”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和他的儿子阿列克谢从上一天起就待在这个农舍里,没有人允许他们进修道院的大门,他们说:“皇帝陛下命令你们留在近郊,听候传唤。”他们等着自己的判决。吃也吃不下,喝也喝不进。
没有什么人可以派到修道院去打听打听消息。当地的居民,对索菲娅的这个旧情人连帽子也不摘。他也没有颜面走到街上去。他的头给臭气、给孩子们的尖叫弄得发胀,他的眼睛给烟熏得作痛。那天深夜,一个军士带着几个卫兵闯进了这家农舍,给烟呛得直咳嗽,问那个怀孕的女人:“瓦西里·戈利琴是住在你们家吗?”
“他就在那儿……”
“有命令要你进宫去。准备一下,公爵。”
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和阿列克谢被卫兵们包围着,徒步走进了修道院的大门。射击军士兵们是认识他的,大家便跳起来,嬉笑着:有的把他的帽子拉到鼻梁上,有的一把揪住他的胡子,还有的做出猥亵的姿势。
“站得体面一点啊!”
“总司令骑着两脚马来了!”
“可他的坐骑到哪儿去啦?”
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跑上大主教的台阶。有一个不知名的书记官,威风凛凛地从门里走出来迎接他,做了个手势叫他停住了。他展开一道诏书,高亢而缓慢地念着,每念一个字就像在公爵头上击一下:根据以上种种罪行,彼得·阿列克谢耶维奇与伊凡·阿列克谢耶维奇皇帝陛下下诏褫夺汝瓦西里·戈利琴公爵之荣誉与领主称号,并发配汝率同妻子儿女前往卡尔戈波尔流放终身。汝之世袭领地、庄园、莫斯科邸宅及家畜,一并没收,归沙皇陛下自用。汝之下人,奴仆与农奴,除农民与农民之子女外,一律准予自由……
念完了这一份长长的敕令,书记官就把诏书卷起来,向警卫官指了指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
“把他押起来,遵照这道圣旨办事……”
瓦西里·戈利琴靠着堂兄弟鲍里斯·戈利琴的说情,仅被流放到遥远北方的一座无名村落。在那儿,他每天领取一个卢布来维持他一家五口人的生活。
夜里,索菲娅被人从克里姆林宫送进新圣母修道院,没有引起多大的惊扰。
沙克洛维奇和奥布罗西姆·彼得罗夫都被斩首。其余的叛徒在广场和市郊受鞭刑,被割掉舌头,终身流放西伯利亚。
那些投奔过来的人,各按等级受到赏赐,领主各得300卢布;朝臣270卢布;杜马贵族250卢布。随同彼得去修道院的侍臣各得37卢布;后来去的32卢布;8月10日前到达的30卢布;8月20日前到达的27卢布。城里的贵族,也按照同样等级,各得17或16卢布不等。一般射击军,由于他们的忠诚,各得1卢布,不另赐土地。等待风暴过去。彼得便到莫斯科,向索菲娅转达他的命令:她必须进入首都近郊的诺沃捷维奇修道院。备受屈辱和灰心丧气的索菲娅知道,她已经输定了。也许她感到悔恨,当初在彼得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没有把他杀掉。。 最好的txt下载网
皇帝的苦恼(2)
在*中,宽宏大度很少得到好的下场。不过,彼得却也同样表现出宽大为怀的态度——他原本可以判处索菲娅死刑的。她怀着既辛酸而又宽慰的复杂心情,走上了去修道院的路。自此以后,在所有官方文件上,再也看不到她的署名了。修道院的小单间成了她最后的归宿。
领主、总主教和纳塔利娅一起计议了一下,用彼得的名义写一封信给伊凡皇帝:
亲爱的胞兄、沙皇伊凡·阿列克谢耶维奇陛下,谨向你、向我可爱的嫂嫂、你的夫人和你的子女致敬!靠上帝保佑,1682年在圣母东方大教堂中学徒的大会决定,把统治俄国的权力交给我们两个人。根本不存在让第三者和我们一起分享政权的问题。可是,我们的皇姐索菲娅·阿列克谢耶芙娜却违背我们二人和人民的意愿,以她个人的意志操纵了我们的政权。你知道,我们表现了很大的忍耐力!今天,恶棍费季卡·沙克洛维奇和他的同伙利用我们的仁慈,竟然策划阴谋,企图谋害我俩和我们的母亲。这一切,他们均已在拷问和用刑之后,供认不讳。现在,我亲爱的皇兄,我们都已长大成人,由我二人亲自掌管上帝托付给我们的国家的时刻来到了。我们绝不允许第三者——我们的皇姐索菲娅公主——来分享我们的称号,插手应由我们两个男子来处理的大事……陛下并兄长,请你以父亲般的仁慈允许我们任命一批廉洁正直的法官,从而取代那些不称职的官吏吧,以使全国人民放心和高兴。日后,我们将具体解决这些问题。陛下和兄长,至于我,我准备像尊敬父亲一样地尊敬你……祝你身体健康并向你致敬。你的弟弟、彼得沙皇写于忧虑之中。”
软弱无能的伊凡,对这样一封内容重要的信,是无从答复的。他接受既成事实,保持着缄默。
1689年10月10日,胜利的彼得启程返回莫斯科。跟随他的是皇室、贵族、游戏队伍和射击军。
城门外,百姓们拥上前向他欢呼。莫斯科的“四十四座教堂”均响起了钟声,欢迎他凯旋。
在队伍经过的路上,到处是弯腰鞠躬的人群。在克里姆林宫等候他的伊凡兄长,正站在“圣母升天”大教堂前的广场上。他由两名特权贵族搀扶着,朝前迈步,倒进了彼得的怀抱。狂喜的人群高声欢呼,激动地流下了眼泪。当时,彼得正好年满17岁4个月。
勒福尔已经成为一个要人了。他住在库奎区的外侨区,人们谈起他的时候总是怀着极大的敬意。
从圣三一修道院远征回来,他受封为将军,于是库奎区的侨民合起来送了他一柄宝剑。他家的房子现在显得有点儿拥挤了,那么多人要跟他握手、交谈。
时令已经到了暮秋,加高和拓宽他寓邸的工程却急匆匆地上马了。添建一道石门,两边的台阶可以上下,大门正面装上了圆柱和泥塑人像,旁边还造了火枪手住的警卫室。
勒福尔本来不愿意这样铺张浪费,可是年轻的沙皇却一定要这么做。逗留在圣三一修道院时期,勒福尔对于彼得,已经变得像一个聪明的母亲对于一个孩子那样需要。即使从一言半语里也会了解他的心意,他会警告彼得提防危险,教会他看清楚什么是有利或不利。他经常待在皇帝的左右,倒不是像领主们那样,凄凄惨惨地跪在他的脚边磕响头,请求赏赐村子和农民,而是为了商量共同事务与共同的娱乐。 txt小说上传分享
皇帝的苦恼(3)
他服饰华丽,能说会道,性情和蔼。彼得喜欢勒福尔,因为在他身上唤起彼得对异国、对美丽的城市、对停满船舶的港湾的美妙的思慕,甚至勒福尔的衣服上散发出来的那股气味,也是别有一番味道,给人以极大的*……
彼得要使他的住宅变成吸引人的外国生活的岛屿,扩建勒福尔的寓邸正是为了满足后者的这种乐趣。他从母亲和舅舅列夫·基里洛维奇那儿要来的钱,毫不吝惜地花在这上头。
眼下在莫斯科,高居要职的都是他自己的人,彼得又不顾一切地寻欢作乐起来了。
勒福尔对他显得特别重要:没有勒福尔,他简直不知道该怎么样满足自己的欲望。他自己的人,俄罗斯人,能够给他出些什么主意呢?哦,不外乎是出去猎鹰,或者叫些盲人进来唱歌。
普列仁堡皇城的工程又复工了,为游戏兵团的春季演习做着准备。各团发了新的制服:普列奥勃拉任斯科耶团是绿色的长襟衣,谢苗诺夫团是蓝色的,戈登将军的布特尔斯基团是红色的。整个秋天,都在宴饮与跳舞中度过了。
在勒福尔寓邸中参加娱乐之余,那些外国工商业者却在打着各自的算盘。
客人们随随便便地站在火炉前面,暖暖屁股,暖暖大腿,闲谈着生意经。
“啊,是啊,关于俄罗斯的平民,我听到的很多,”有一个客人说,“他们老是想打劫有钱的旅客,甚至杀害他们。”
英国木材商人锡德尼爱理不理地说:“一个国家,它的人民如果靠欺诈混日子,那是一个糟糕的国家。俄罗斯商人祈求上帝帮助他们更巧妙地进行诈骗,他们管这个叫做精明。唉,这个倒霉的国家我知道得很清楚。到这儿来,最好暗地里藏着点儿武器。”
生在库奎区的一个不怎么有钱的商人朝那群谈话的人走去,恭恭敬敬地说:“连我这个不幸出生在这里的人,对俄罗斯人的粗鲁和不老实,也不容易习惯。他们个个都像是被鬼迷住了似的!”
锡德尼朝这个侨民瞅了一眼,听他英语说得很不行,看他衣服穿得寒呛,便鄙夷地撇了撇嘴,说道:“我们并不打算长住在这儿,而且对我们这种大笔的批发生意,俄罗斯人的不老实,倒也没有多大的关系。”
“您是做木材生意的吗,先生?”
“是的,我是做木材生意的,我们在阿尔汉格尔斯克附近已经买下了大宗的森林采伐权。”
“啊,是的,俄罗斯的木材是出色的,可是北冰洋上那股恶魔似的风和挪威的海盗却也很可怕。”一位名叫万·莱顿的荷兰商人说。
“没关系,”又瘦又高的锡德尼答道,“桅杆材这儿只要我们25戈比,我们拿到纽卡斯尔去却可以卖9先令。我们还冒得起这个险。”
荷兰人咂响着舌头说:“一根木头竟卖到9先令!”
万·莱顿向四下里望了望,看清楚近旁没有一个俄国人,才说:“俄罗斯沙皇拥有世界上四分之三的焦油、最好的桅杆木材和所有的大麻。可就是不容易弄到手,北方荒无人烟,您总不能教熊去采伐木材啊。再说,您那三条船,先生,有两条会被挪威或是瑞典的海盗沉没,第三条会被浮冰撞碎。”
他感觉到已经引起那个骄横的英国人的烦恼,便又大笑起来说:“是的,是的,这个国家是富饶的,可是只要领主们在这儿当权,我们就会赔本。莫斯科人不懂得自己的利益所在;他们做起生意来简直像是野蛮人。唉,要是他们开辟了波罗的海的港口,修筑了畅通无阻的大路,象诚实的公民一样做买卖,那时候你在这儿才可以进行兴旺的贸易……” 。。
皇帝的苦恼(4)
“是的,先生,”锡德尼气概非凡地说,“我不知道你们的情况怎么样,我猜想贵国一定也跟英国一样,不再造小海船了。我们英国的造船厂,只造四五百吨的船只。眼下我们需要五倍的木材和亚麻纱。每一条船至少需要万码帆布。”
“啊—啊—啊!”听了这些话,大家都惊呼起来。
“还有皮革,先生!您忘了还需要俄罗斯的皮革呢。”一位从英国逃到莫斯科的小商人说。
锡德尼怒悻悻地瞅了下这个不懂规矩的人。
“不,”他答道,“我没有忘记俄罗斯的皮革,可我不做这方面的生意。输出皮革的是瑞典商人。靠天保佑,英国是越来越富裕了,我们需要大量的建筑材料。英国人要什么就会得到什么。那些东西我们是弄得到的。”
他往安乐椅上一坐,就这样结束了谈话。
这时,勒福尔挽着阿列克萨什卡·缅希科夫的胳臂,急匆匆地跑过来。阿列克萨什卡穿着一件绿呢的长襟衣,镶着红翻领,钉着铜纽扣,高统马靴上装着很大的银马刺。他那双愉快、晶莹的眼睛,朝客人们毫不腼腆地扫了一下,机灵地鞠了一躬,说:“皇帝一会儿就要驾到了。”
客人们窃窃私议起来,那些比较重要的客人便往前面走去,脸朝着门口。
锡德尼没听懂阿列克萨什卡说的话,便愕然地张大着嘴,望着这个粗鲁的青年。
有人小声告诉他:“这位是沙皇的庞臣,前不久才从侍仆受赐了军官的称号,是个十分有用的人呢。”听了这话,锡德尼转向阿列克萨什卡,微微一笑,眼睛露出和善的微笑:“我久已梦想着能够有幸觐见伟大的沙皇。我只是一个微贱的商人,我要感谢我们的主,能够给我这个意想不到的机会,将来我会把这件事告诉我的儿孙们。”
勒福尔给他翻译了,阿列克萨什卡便答道:“我们会引见你,我们会引见你!”他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洁白而匀整的牙齿。
“要是你会喝酒,会说笑话,那么你一定能够跟他处得很痛快。这一点你也可以告诉你的儿孙们。”
他转向勒福尔,问:“他是做什么生意的。啊,木材!我估摸,他是来要伐木工人的吧?”
突然,彼得在门口出现了。
他跟阿列克萨什卡一样,穿着普列奥勃拉任斯科耶团的长襟衣,浑身都洒着雪花。红彤彤的腮帮上皱起两个笑窝,嘴唇紧闭着,黑黝黝的双眼透露着笑意。他摘下三角帽,跺跺脚,抖掉那粗糙的、高过膝盖的方头马靴上的雪。
“你们好!诸位先生。”他用年轻的低音说道。
锡德尼直挺挺的,人很沉着,只是眼睛已经发红,他正在跟彼得谈话,一位商人给他们当翻译。
“先生,请你告诉陛下,我们英国人认为我们国家的幸福寄托在海外贸易的成功上面。战争是一种昂贵而且悲惨的需要,可是贸易却是一种上帝的祝福。”
“对,对。”彼得同意他的话。他很欣赏周围那种喧嚷和争论,而特别觉得有趣的是那个外国人的古怪的议论,关于国家,关于贸易,关于什么是有利的,什么是有害的。“嗯,说下去吧,我在听着呢。”
“英王陛下从来不会批准一条对贸易有害的法律。陛下的国库之所以那么充盈,道理就在这里。英国商人在国内是受到尊敬的,而我们也都准备为英国、为王上而流血。我相信年轻的沙皇陛下一定不会生气,在俄罗斯有很多不好的和没用的法律。啊,好的法律是一种伟大的东西!我们也有一些严酷的法律,可是那些法律对我们是有益的,我们是尊重他们的。”
皇帝的苦恼(5)
“天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彼得笑着说道,高脚杯里的酒喝干了,“要是他在克里姆林宫里讲这种话,他们听了不是都会昏过去吗?那好,说说看我们到底不对在哪里!”
“啊,这是一个十分严重的问题,我现在脑子不太清醒。”锡德尼答道。“如果陛下赐准,那就等我明天能够完全控制我的理智的时候,再来告诉您俄罗斯的恶习,同时谈一些要使国家富裕该有哪些必要的措施。”
彼得定睛瞅住这个外国人的眼睛,心想:这个商人莫非在开俄罗斯的玩笑?可是勒福尔急忙弯下身去,小声说道:“听一听这些使国家富裕的哲学,倒也很有趣。”
“好吧,”彼得说,“可是现在就让他说一说我们糟在哪里。”
“好的,”锡德尼喘了口气,克制着自己的酒意,“我刚才坐车到这里来,路上经过一片广场,那里放着一台绞架。就在那边,在波克罗夫斯基后面孤单单地守着一个卫兵。我忽然看见一个女人的头突出在地面上,眨巴着眼睛。我大吃一惊,便问我的同伴:‘为什么这个脑袋在眨巴着眼睛?’他说:‘她还活着。这是俄罗斯的一种死刑——因为她谋杀亲夫,这个女人给活埋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