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傍晚时分开始,刘恭便来找到他,连杯水都没喝,苦口婆心地啰嗦到深夜。而他所说的内容很简单——让李玉发兵。
念及自己的小命握在唐安手里,刘恭没有不卖命的理由。至于发兵会造成什么后果——他会在乎么?只要能活的逍遥自在,发兵与否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无非还是搬出了唐安的一套说辞。事实上,这套说辞很有说服力。
既能得到大片土地,又能换回仁义的名声,还能养着大唐这条看门狗替大齐戍守国门,何乐而不为?起先只是担心自己的小命,可说着说着,居然连刘恭自己都心动了。他甚至在猜想,自己这一条建议很有可能改变天下格局,而他的名字,将来也会被刻在贤臣榜上。
李玉承认自己很心动,可是牵扯到大军调动,他又暗暗头疼起来。想到车马粮草已经战争一系列的连锁反应,他便感觉头大如斗,优柔寡断和胆小怕事的昏君气质在他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于是,二人讨论到半夜,依旧没有任何结果。
李玉的软弱让刘恭大为恼火,及至后来,二人竟然争吵起来,最后刘恭愤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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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棵树上吊死,显然不是唐安的作风。把所有希望寄托于一个靠卖屁股为生的阴险小人,也不足以令人放心。
所以,拜访完刘恭,唐安又去了鉴吏大夫府上。
庞光大本来还想避而不见,可谁知唐安根本不信他不在府上的谎言,生生硬闯了进来。而当他表明来意之后,后者更是忧心忡忡。
可惜,他根本没得选择。
庞光大埋在书房之中搜寻谢渊这些年来所犯下的罪过时,稷下学宫的消息终于传到了朝廷——魏中天魂归天外,终年百岁!
消息一出,举国震荡。
有些人哀叹,有些人悲伤,也有人想到魏中天和谢渊的死所产生的变化,开始暗暗行动起来。
无比漫长的一夜过去,黎明的曙光驱散了夜的黑暗,为临淄城送来了一缕光明。
大街小巷上,为了生计而奔波的人依旧操持就业。他们不会因为死掉一个近乎被遗忘的宗师而放弃活路,正如不会因为少了国公爷的风流韵事便没有了谈资一般。
真正有变化的,是皇宫内部。
早早接到消息的朝廷大员们天还不亮,便早早聚到了一起。有些事,提前沟通一下总好过临时抱佛脚,到时候若是一不小心站错了队,怕是不保乌纱都是小事。
早朝。
金碧辉煌的殿堂,却是一片阴云。
李玉脸色凝重。在上朝之前,他已经派人传唤唐安,把前一天所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又问了一遍。
唐安当然不会傻乎乎地承认自己是杀人凶手,而是把一切都推到了已经作古的魏中天身上。他的说辞毫无破绽,而根据稷下学宫提供的情报,当事人冷落情和小师弟皆被谢渊“打晕过去”。
由此不难看出,谢渊的确有杀人之心。至于理由——自然是想要断了大齐发兵援唐的可能。在先前的接触中,不少人都能察觉到他的立场。
于是,事实终于大白于天下——
谢渊为了一己私利,怂恿魏中天接见唐安,暗地里想要痛下杀手。魏大师得遇良才,无奈清理门户,却因损耗过渡而驾鹤西归。
这样的说法,是最能朝臣接受的说法,却绝不能昭告天下。
所以,经过早朝讨论,群臣上下形成了统一口径。
魏大师百岁寿终,功德圆满。
定国公突发隐疾,暴毙家中。
商议完大事,群臣便开始蠢蠢欲动了。
两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踏前一步,道:“臣有事启奏。”
“定国公谢渊在位期间,为获取利益,利用身份之便大做文章。其手下有一组织,名曰‘玉门’,门下女子皆为妩媚妖娆之辈。为拉拢朝臣,谢渊曾多次赠玉门女子与大臣为奴为姬。众臣忧其权势,只能虚与委蛇,内心尽皆苦不堪言!”
“臣亦有本要奏!谢渊号称我大齐风流名士,民间素有其‘春在听雨楼,夏至翠荷庄,秋临枫叶谷,冬回映花阁’的说法。但据臣所知,这四所别院皆是其用肮脏手段,从别院原主手中强行索要得来的。人们惧其名、畏其权,不敢稍加得罪,只能忍痛割之。”
“陛下,谢渊此人贪婪无度,与多数临淄富贾皆有往来。只要他相中的行业,必定要挂名与人一同操持,事实上却不出半分本钱,到头来却要索求高额红利,商贾之中怨声载道!”
“据微臣所致,他手下有一支杀手部队,名曰‘鬼脸’。若有人与他意见不合,便暗地里偷偷杀之!兵部王大人、吏部李大人都是其刀下亡魂!”
“谢渊此人心胸狭隘,有仇必报……”
“陛下,此贼祸国殃民,天理不容!如今上苍开眼将其收走,替我大齐剜去一块腐肉,乃是天大的吉兆啊!”
“多亏陛下隆运高照,感召上苍,才能是我大齐国运永昌、外邪莫入。”
……
墙倒众人推的道理,这些人一向无师自通。随着第一个人站出来指摘谢渊的不是,每个人都七嘴八舌的参与进来,仿佛不痛斥他几句,都不好意思站在这个位置上。
他们都忘记了,当初谢渊还在的时候,谁见了不是客客气气卑躬屈膝?
人死灯灭,乍走茶凉。
他们之中有些人是为了巴结刘恭,因为每个人都知道他与谢渊的关系;还有一些人是看出谢渊一党倒台已成定局,盯住了几个重要位置准备安插心腹;也有人是因为与他政见不合,对他闭门不出的政策嗤之以鼻,看好了大唐即将割让的那片土地。
当然,也包括庞光大这种有把柄捏在旁人手里,不得不违心替人卖命的可怜虫。
但不管怎样,经过这些人的嘴说出来,直让人觉得谢渊罪恶滔天,其罪行简直罄竹难书。老家伙们声泪俱下的控诉,宛如被恶汉侮辱的小媳妇,不由得旁人不动人。
李玉拳头捏得发白,苍白的脸上都是怒容。
他曾经只是不喜谢渊而已,却怎么也想不到他居然会犯下这么大的罪孽!
“鬼脸”和玉门都是他知道的力量,而他本以为那都是属于自己的东西,谢渊只不过是代替自己进行管理而已。没想到他居然如指臂使,真的把这些当成了自己的势力!非但如此,他居然还敢如此明目张胆的肆意敛财,他把自己当聋子瞎子么!
事实上,所有人都是这么认为的。只需要拍两句马屁就能保住荣华富贵,当你需要他时,他就会成为帮助你巩固地位的庇护者;当你不需要他时,他就会闭目塞听,成为披着皇袍的木偶,这样的君主奸佞们怎么会不喜欢?
“你们——为何不早告诉寡人这些!”
一声怒吼,让沸腾如菜市场的朝堂顿时安静了下来。众人略微琢磨,纷纷又开始抱怨。
“微臣被逼无奈收了宠姬,实怕他以此为由诬告微臣啊!”
“微臣是念及谢家香火流传至今不容易,不忍一代忠良无后。”
“微臣担心若是说了实话,会不会和王大人、李大人一样,被其手下的杀手屠尽家眷……”
每个人都有道理,每个人都有担忧。看他们如泣如诉的模样,李玉空有一肚子怒火,却也无处发泄。
末了,他终于浑身颤抖地站起身来,怒声道:“收回谢家世袭国公的荣耀——他不配!其家眷尽数发配北疆,财产全部充公!给寡人好好地查,他到底还有多少同党,还干了多少见不得人的勾当!”
终于等来了这句话,各自打着小算盘的朝臣顿时大喜。一个巨人的倒台,就意味着许多人要跟着倒霉,还有许多人则可以收获更多利益。
可是在盛怒却愚昧的陛下面前,他们则必须表现出心悦诚服的模样。
无数的勾心斗角,无数的权力倾轧,到头来却换来一个无比“诚恳”的俯身,还有一声虚假的颂声。
“陛下圣明!”
李玉的一番话,基本已经宣布了谢渊的垮台——哪怕他已经死了,也还好他已经死了。
如果谢渊亲耳听到这一切,不知道会不会崩溃。他收敛金银、苦心经营、拉拢朝臣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地位,让自己始终保持足够的影响力,当谗臣们怂恿陛下时可以发出正确的声音。
一颗心扑在治国上的人,到头来却是如此悲惨的结局,未尝不是一种讽刺。
他死前的预感并没有错,缺少了自己,齐国的衰败速度只会越来越快。曾经那个足以与夏唐分庭抗礼的强国,已经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了。
解决了谢渊的问题,李玉像是陷入了极度的愤怒难以自拔,群臣达到了目的,自然也不会在这种时候触他眉头,整个朝堂陷入一片令人尴尬的沉默。
所有人都可以不说话,唯独刘恭不行。
如今他已经得到了一切,权势、金钱、地位、美人,皆是他予取予求的东西。对这样的人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
活着。
只要他活着,他就能继续享受神仙一般的生活。可是现在,他却能感受到体内“毒药”正在侵蚀自己的五脏六腑,消耗他的生命力。
想想昨日唐安临走前的威胁,饶是心中还在生李玉的气,他仍旧踏前一步,道:“陛下,还有一事当尽快定夺才是。大唐镇西侯所提的借兵之议,当日陛下承诺稷下盛会结束后再行商讨。兹事体大,还望陛下能尽快拿出结果,也好给大唐特使回复。”
一听这话,朝臣又炸开了锅。
没有了谢渊的影响,群臣开始大肆发表自己的观点。想要通过战争敛财的人纷纷表示赞同,而那些捞不到油水又要白白出力的人,则找出种种借口来阻止。
“都别吵了!”
嘈杂的争吵声,让李玉心情异常烦闷。他一挥手,满脸不快道:“大唐到底什么情况,只听唐安一面之词能成么?当初谢渊在大唐留了暗线,谁能联系上?”
凤之岚远赴大唐所为何事,有些人心知肚明。可如此重要的一枚棋子,谢渊怎会假手他人?
见群臣沉默,李玉心中骂了一句“废物”,道:“此事事关重大,决不能草率应对。这样吧,咱们派人快马加鞭到大唐边陲,探一探虚实再做定夺。若是大唐的确难以支撑,咱们再派仁义之师出征也不迟。”
“不迟?”刘恭皱了皱眉,道:“陛下,西域据此路途遥远,一来一回将耗费无数时日。更何况战争瞬息万变,说不定等探子送回情报,大唐已然溃败,到时咱们再发兵有何意义?请陛下三思!”
“够了!”再三被刘恭顶撞,饶是李玉视他为心头肉也不免火冒三丈。
最让他恼火的是,难道仅仅因为吵架,他就可以在朝堂之上如此逼迫自己?在自己最无助最彷徨的时候,他送来的不是温柔的抚慰,而是狠狠的一刀!往昔的恩爱缠绵,难道到头来之换来了这些?
狠狠瞪了情郎一眼,李玉近乎咬着牙说道:“寡人说这么办,那就这么办!退朝!”
“恭送陛下!”
群臣同时行礼,有的喜笑颜开,有的眉头紧锁,种种情绪不一而足。唯有刘恭面带忧色,对着李玉的背影狠狠“呸”了一声,喃喃道:“昏君!”
第六百八十五章 最后的武器
入夜,礼宾院。
圆月如盘,树影婆娑。
一间掌着灯的屋子里,唐安盘膝坐在床上,双掌离开慕绒白玉般的背脊,徐徐收功。
这些日子以来,唐安认为最有成就感的一件事便是把慕绒从死神手里拉了回来。身前的慕绒脸色依旧苍白,却比当日在稷下学宫时要好多了。
疗伤过后,唐安替她盖上被子,动作异常轻柔。做完这一切,在后者额头轻轻一吻,微笑道:“好好休息。”
从没有被人如此细心呵护过的慕绒感觉自己被浓浓的幸福感所包围,这种感觉太过美好,以至于让她觉得如此的不真实。
从地狱到天堂的感觉,怕是也不过如此了吧。
看着他如水波般的目光,慕绒轻轻颔首,就像一个乖巧的小女孩。可是,见他挥了挥手便转身要走,她的内心又满是失落。
“唐安……”
唐安回过头来,微笑道:“还有事吗?”
慕绒当然不会告诉他,叫住他只是为了多看他两眼,多感受一下他的温柔。
见他眼神柔和地盯着自己,慕绒有些心虚地移开眼眸,随便找话题道:“从学宫回来……已经三天了,齐国朝廷还没有消息?”
听到这个问题,唐安表情微微一窒。
他知道慕绒是指“借兵”的事。一个从来不问世事的女人能为凡事所忧心,只能证明她太牵挂自己。
也正因如此,唐安更不能告诉她自己遇到了麻烦。他已经做了全部努力,至于朝廷为什么一点动静也没有,他也很好奇。
当然,他不会让自己的女人为他担忧,所以故作坦然地笑笑:“是啊,暂时还没有消息。不过你不用担心,我想我们很快就能回到大唐了。”
慕绒眼睛一亮,问道:“真的么?”
相比于这个国家的虚伪和凶险,大唐才更像是她的家。
“嗯。”唐安肯定地点点头,微笑道:“如果不出意外地话。”
一听这话,慕绒好看的秀美又蹙起,问道:“不出意外?什么意思?”
女人,果然都是敏感的动物。
唐安暗恨自己多嘴,凑上去在她额头一吻,笑道:“放心好了,我们不会再遇到危险。剩下的事交给我就好,而你现在只需要好好休息,赶快把伤养好,知道么?”
慕绒脸带狐疑,却仍旧点了点头。她知道,牵扯到国家大事,自己已经帮不上他什么忙了。
从慕绒屋里出来,唐安幽幽叹了口气。
他并没有告诉慕绒,齐国朝廷非但没有消息传来,反而还派人驻守周围,把他们全部控制了起来。
魏中天和谢渊的死,多少都和唐安有所关联,没法确定自己所言是否属实的情况下,齐国朝廷只能这么做。
真正让唐安疑惑的是,有刘恭这名出色的说客去游说齐王,后者竟然依旧没有动摇,一直拖了三天都没有任何动静。这根本就不合常理。
而在此非常时期,刘恭也不敢贸然来与他碰头。于是乎,唐安一行人虽然身处风暴中心,却又像被世界所遗忘了一般。
在唐安的计划中,鉴吏大夫庞光大搜集了无数臣子的把柄,以此要挟他们弹劾谢渊,列举后者的种种罪状。
这些罪状中有真有假,但混杂在规模庞大的弹劾队伍之中,李玉根本无从分辨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他只会感觉到恼火。
只要他下令彻查,谢渊一党的末日恐怕就要到了。待到朝中没了阻力、刘恭势大之下,只要他发出赞同出兵的讯号,恐怕不少希望攀附的人便会主动出击,对出兵援唐持肯定态度。这股声音,最终会汇聚成一道洪流,让李玉根本找不到拒绝的理由才对。
算计的很好,可唐安却疏忽了齐王优柔寡断胆小怕事的性子。
许多人往往是这样,口号喊得比谁都响亮,梦想比谁都高远,但真正落实到行动中,却瞻前顾后怕这怕那,永远不敢踏出第一步。这样的人,永远都只能做一名出色的梦想家。
很遗憾,李玉无疑就是个中翘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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