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知道这件事无可避免,但在证实之前,曹明懿几乎不会去思考这件事,而是自欺欺人地装做不知道。那一晚过后,江衡并没有主动找他,这早已说明了对方的意思,或许江衡是觉得直接拒绝的场面很难堪,所以才以消极的态度迂回地暗示了自己的意思。
等到那通短暂的电话结束后,两人也在停车场停下脚步。
曹明懿故作不经意地道:「你要去相亲?」
江衡有点发窘,但还是点了点头,近乎无可奈何地道:「是前一阵子见过的对象,说是想要再见一面,实在推不掉。」对方顿了顿,「刚才的电话是替我介绍对象的长辈打来的,她今天临时有事,叫我独自过去。」
那副无可奈何的表情相当熟悉,曹明懿至今都仍记得,数年前彼此交往时,江衡也经常对他露出这种神情,微微皱眉,神色间夹杂着为难与妥协。尽管外表看起来不像,但江衡其实是相当容易心软的人,除了最后的分手之外,江衡没有一次不对曹明懿心软,也许那种感情里头掺杂着怜悯,但当时的曹明懿并不在乎。到了现在,他已经能够明白,江衡的心软或许不会轻易给予任何人,但也不是独独属于他一人的东西。
「你喜欢小孩吗?」他突如其来地问道。
江衡明显愣了一愣,过了半晌,才道:「还好……你问这个做什么。」
「只是好奇而已。」曹明懿答得简洁。他忍不住想像江衡为人亲长的模样,大概会是那种拿顽皮的孩子毫无办法,但却因为性情宽容而备受喜爱的父亲……他想到这里,不禁有些走神。
「曹明懿?」江衡叫了一声,似乎有点困惑。
曹明懿回过神来,一时也不知道自己的心中是什么滋味,在方才短短几秒间,他想了许多事情,比方说江衡若是想要孩子,他们可以去找代孕机构,以后可以挑选好学区再买房子,尽管曹明懿对幼儿无法生出任何兴趣与喜爱,但如果是江衡的后代的话,他或许能够爱屋及乌。他还设想了不少关于未来的事情,想到最后,才陡然记起,他与江衡如今并非情人,往后当然也不会有共组家庭的可能。
「没事。」曹明懿轻声道,「那就这样,再见。」
如果是过去的自己,无论如何都会纠缠着对方,最不济也会跟过去,然而现在他却意识到不该这么做。并非他不想,而是不能。若是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意行动,最终的结果跟过去不会有任何分别,他不能重蹈覆辙。
江衡沉默地望着他,欲言又止,曹明懿忽然觉得有些可笑,也不知道江衡站在他面前,究竟是想说什么。他想到这里,正想转身走开,便听江衡突兀地道:「如果你不介意时间晚一点的话,我今晚有空。」
曹明懿登时愕然,匆匆抬头望向对方,而江衡的目光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似的,并没有别开视线,而是直直地凝视着他,那眼神中仿佛蕴藏着什么曹明懿所不能明白的情绪,以至于他愣了片刻,才略微仓促地回应道:「嗯,那就说定了。」
江衡对他笑了笑,又与他约定了时间与地点,接着便开车离去。
曹明懿回到家中,只觉得整个人都处于煎熬之中,他想不通对方为什么回应了他的邀约,而且是在稍早还要相亲的情况下,莫非是觉得彼此这样尴尬下去不是办法,想要再一次拒绝他?又或者,江衡其实另有考量?曹明懿怎么想都找不出合理的答案,坐在充斥着热水的浴缸内,几乎有些焦虑。
无论如何,他决定以积极的态度面对这个邀约,所以在回到家中后,他稍稍吃了点东西果腹,过后便脱下衣物去洗澡。江衡与他约定的时间在八点之后,大概是想邀他喝酒,所以曹明懿还有相当充裕的时间将身躯由里到外地清洗干净;倒不是说他肯定今晚会发生某些事情,但事前做好一切准备,总比事到临头再后悔要来得好。
曹明懿洗过澡,穿上了衣物,随后便开车出门。距离约定的时刻还有一段时间,但他不想迟到,便早早去了江衡与他约定的酒吧,坐下来后点了一杯酒精,接着便开始漫长的等待。
江衡抵达的时间跟约定的时间差不多,不早不迟,身上还穿着下班时的西装,别有一种简洁利落的风采,曹明懿忽觉一阵口干舌燥,说不清是不是酒精带来的后遗症,在江衡朝他走来时,他又喝了一大口冰冷的酒水,才勉强将那种躁动的感觉压了下去。
「等很久了?」江衡问道,在他身边对面坐下。
「不,我也是刚过来。」曹明懿随口道。
两人招来服务生,各自点了些酒精与菜肴,这里灯光昏暗,但并不嘈杂,气氛不错;江衡点了一份和牛起司汉堡,在服务生将食物送上来后便立刻开始大快朵颐,曹明懿有些困惑,不禁问道:「你很饿?」
「嗯,晚餐去的是一间素食餐厅。」江衡含糊道,将口中的食物咽了下去,如果不是进食姿态还算文雅,但从速度便能称作狼吞虎咽。
对方这么说,曹明懿倒是恍然大悟。
江衡不是个挑食的人,也并非特别厌恶蔬菜,但他的饮食偏好跟一般男性差不多,喜欢的还是肉食与口味稍重的料理,素食其实并不符合对方的喜好;然而不喜欢素食的人却去了素食餐厅,想来是出于相亲对象的要求,所以即使对此有意见,江衡也无可奈何,只能在稍晚的时间再来酒吧吃些食物。
「别急,吃慢一些。」曹明懿道,招来服务生,另外点了一份酥皮乳酪鸡肉卷与罗宋汤,想了想,又加了一道烟熏鲑鱼冷盘,这些食物无一不是江衡喜欢的,曹明懿在一旁瞧着对方吃东西,却觉得自己的食欲仿佛也跟着滋长。
那种感觉说不上饥饿,但也绝非无病呻吟,曹明懿吃了一片熏鲑鱼,柔软的鱼肉在口中散开,香气与滋味顿时在舌尖蔓延,奇妙的是明明已经吃了食物,食欲却完全没有减弱。大概是因为坐在他面前的人是江衡吧。曹明懿这么想到。
江衡望着他,或许是觉得自己一直埋头吃东西,而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同时又有点困惑,「怎么了?」
「没事。」曹明懿神色平常,暂且挪开目光。
片刻后,江衡总算是暂且吃饱,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神色。
曹明懿喝了一口酒,终究忍不住问道:「刚才的相亲怎么样?」
江衡摇了摇头,「我拒绝对方了。」
曹明懿隐隐松了口气,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若是可以的话,他并不希望江衡立刻结交新的情人,甚至得到新的家人。只是这些话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出口,只能压抑着自己的感觉。
「你呢?」江衡忽然道,以堪称若有所思的目光望着他。
曹明懿微怔,正在犹豫该怎么解释自己与周宁予之间的关系时,江衡似乎误解了他的沉默,转而略带迟疑地开口:「你们……是所谓的开放式关系吗?」
他有些诧异,「不是,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但是你与他……」江衡愣住了。
「那天晚上,我已经跟他分手了。」曹明懿淡淡道。
江衡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曹明懿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对方,一时之间,有些难以按捺激动的情绪。对方这么问的理由,是他想像的那样吗?又或者,只不是是出于礼貌或好奇随口问问而已?不管怎么样,该说的曹明懿都说了,他可以隐忍江衡身旁同时有自己与别人这件事,却无法容忍江衡遭受同样的待遇,其中理由并不曲折,只是这些话不必说出来,而江衡也不必明白。
「我还以为……」江衡仿佛有些不好意思,「是我误会了,抱歉。」
「没什么。」曹明懿笑了笑,「不过我有些好奇,你为什么要问这件事?」
因为他突如其来的这句话,江衡的神情凝固了,片刻后却露出了近乎茫然无措的神色。
第十二章
江衡很少露出这种神色。
曹明懿近乎贪婪地凝视着对方,久久不发一语。
对方之所以维持着少有的沉默,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大概是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问题的答案。对曹明懿而言,即使江衡什么都没说,但也其实是什么都说了。从久别重逢以来,江衡的举止一直令他感到困惑,或许江衡自己都没有发觉,但对方的举止一直是矛盾的。
尽管与他维持着一定的距离,从不谈及旧事,仿佛两人从未有过任何亲密关系,但那一晚冲动之下做出的事情却不是曹明懿一人便可以决定的,直到现在,因为江衡漫长的沉默,曹明懿才终于能够确定,江衡对他并非全然没有留恋。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必须暗暗咬紧牙关,才能忍住喜悦的颤抖。
「你……」曹明懿有点艰难地开口,好不容易才压抑住上扬的声调,「你想知道我的事情?」
江衡沉默了许久,神情也变得略微僵硬,直到曹明懿心底隐隐生出一丝不安时,对方才终于放弃般地点了点头,默认了这件事。
「为什么?」曹明懿立即问道,尽力使自己的嗓音变得平淡,但显然收效不大,声音变得有些低哑,「我们不是已经分手了吗。」
江衡抬起头,望着他,神情一如既往地坦然,「我不知道。」
曹明懿看得出来,对方说的都是实话。
「我确实想知道你的事情,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江衡嗓音低沉,「我不能否认介意你有男朋友这件事,也不想成为另一段感情中的第三者,那一晚的事情……我很抱歉。」
曹明懿心中一沉,几乎忘了该怎么说话。好半晌,他才道:「不是你的错。」
自己到底在这里做什么。曹明懿忍住了苦笑。即使对江衡还无法忘情,但也不该因为对方的些许温柔而失了理智,因为迫切地想要得到回应,而问出了不该问的话,想必他的种种行为早已困扰江衡许久。
那一晚,江衡回应了他的邀请,理由可能不过是出于怜悯而已,当时的自己身上有伤,又拉住了对方,江衡大概是觉得拒绝他会令彼此感到难堪,才顺水推舟地拥抱了他,就算有肉体上的关系,感情终究是无法勉强的,即便以为彼此之间还有希望,到头来这也不过是他的错觉罢了。
曹明懿感觉自己的心脏传来一阵剧痛,仿佛要血肉即将裂开似的,痛得令人几乎说不出话。饶是如此,他还是勉强从喉咙里挤出几个苦涩的音节,「不必道歉,是我不好。」
江衡怔了怔,「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晚只是一场意外而已,你不必放在心上。」曹明懿急促地道,「就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你听我说!」江衡提高音量打断了他。
曹明懿终于从浑浑噩噩之间惊醒过来,愕然又诧异地望着对方。江衡的神情出奇的认真,没有半分笑意。曹明懿咬着牙,完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要是让对方听出自己竭力压抑着的无措与懊恼的话,那未免也太过难堪了。
「你想错了。」江衡近乎无奈地叹息。
「……什么?」他愣了愣,不明白对方的意思。
「我之所以道歉,不是因为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而是因为我自己。」江衡似乎有些窘迫,「明明知道你有交往的对象,却还是没有控制住自己,这点我很抱歉,是我错了。」他顿了顿,露出了为难夹杂着窘迫的神色,却低声道:「但是……我没有后悔。」
曹明懿说不出话了。
要说做错事的话,怎么想都是主动邀请对方的自己不好,他无法理解江衡为什么要道歉;或许江衡是对周宁予感到歉疚,但是这怎么算都是他们一起犯下的错,以江衡的想法而言,或许会觉得这是不道德的事情,但曹明懿却觉得无所谓。到了现在,他或许仍对周宁予怀有一丝遗憾与愧疚,然而也就只是如此,不会再有更多感情了。
「你不怪我吗?」曹明懿下意识道。
江衡摇了摇头,「我没有立场责怪你。再说,你们之间的事情我不清楚,也无权干涉。」江衡似乎想起了什么,露出微妙的神色,却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而含糊道:「既然分手了,那也不必多说了。」
曹明懿望着对方,只觉得一切都超乎自己的想像,而他还在消化对方说的话。原来江衡提起这件事,不是为了责备他——仅仅是如此,便令他哑口无言。不知道沉默了多久,曹明懿才终于取回了言语的能力,「你是不是很介意我跟那个人的事情?」
江衡点了点头。
「是嫉妒吗?」曹明懿谨慎地问。
江衡没有回答。
就在曹明懿开始觉得自己又问了愚蠢的问题时,不远处传来一声「嗯」。他愣了几秒后,立即难以置信地望向对方。
「或许不能说是嫉妒,但也不是全然不在乎。」江衡语速不快,似乎还在斟酌言词,最终在短暂的思索后,无可奈何地道:「这种暧昧的答案,说出来确实很可笑,但是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感觉。」
「就算只是暧昧的答案也没关系。」曹明懿下意识道。
「什么?」江衡微愣。
曹明懿这次察觉自己说得太快太急,几乎有些困窘,「不是……我是说,就算这样也没关系,这样就已经足够了。」在简短的停顿后,他的嗓音渐趋平稳,「我已经不会再奢望能得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所以你也不必担心我会像过去一样缠着你。」
江衡似乎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别说这种话。」江衡沉默良久后说道。
曹明懿有些茫然。
「这种委曲求全的台词一点也不适合你。」江衡平静地望着他。
……这样还不够吗?哪里说错了?又或者哪里做错了?曹明懿完全不明白,罕有地感到困惑。过去的自己对于江衡不断需索,即使对方无法对男人萌生恋爱的感情,却仍奢望独占对方所有的注意力与目光,甚至曾经想要阻隔江衡与旁人的联系。然而到了现在,他已经知道这种作法是行不通的,不仅虚幻的感情无法强求,对方的妥协与温柔也不能毫无限度地挥霍,除了像这样压抑渴求,尽量不让自己沉重的感情造成对方多余的负担,他已经想不到自己还能怎么做了。
江衡像是察觉了他的迷惑,开口道:「如果不是我会错意的话,你对我……并不是没有感情。几年前,你也说过类似的话,但是当时的态度跟现在完全不一样,你很喜欢缠着我,甚至索求我的感情……你忽然在我面前摆出这种小心翼翼的态度,我很难适应。」
曹明懿咀嚼这句话的意思,愈发茫然。
江衡的意思他并不是不明白,但愈是明白便愈是困惑。比起现在谨慎的自己,江衡更加适应过去的自己,从字面上看来是这个意思没错,但是为什么听起来却像鼓励,仿佛江衡是在表达某种期望?他呆呆地望着对方,半晌后,突兀地笑了起来。
「对不起。」
「什么?」
「那些事情我以后不会再做了,我也不是过去的我了。」曹明懿低声道,「你明明是因为我的感情太过沉重而感到厌倦的,为什么要说这种话?现在这样不好吗,维持着一定的距离玉界线,你不会对我厌倦,而我也……」
「因为我错了。」江衡再次打断了他。
曹明懿一愣。
江衡似乎有些窘迫,目光游移不定,沉默片刻后,才道:「我承认一开始答应与你交往只是为了让你不再跟踪我,后来也不是特别认真,我当时以为一定会有结束的那一天,而且你的独占欲又远远超过旁人……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相处下去,我觉得很累。」
曹明懿心中一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