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闭上眼不敢去触及他这样的眼神,然后别过头,镇定道:“别这么说……日子总还是要过的……”
蒋沐搂着我转身,千涟的嘴唇微张,似乎要说了什么,可半响,还是慢慢闭上了。
他到底对我说不出“谢谢”两个字。
木然地从巷子里出来,巷口的灯笼灭了一盏,莫约是烛火燃尽了。我淡淡问道:“你为什么要站出来?你不是说……”
“他碰了你。”蒋沐头也不看我,自顾地回答我。
我眼睛刹时酸疼。
蒋沐目光直直地看着前面,搂着我一步一步地往回走,他的步伐似乎并没有走出战场,目光里露出愤怒的颜色,像是被别人攻占了他的领土,在他的领土上肆意妄为,他静了一阵,又说道:“他碰谁我都不会去管,包括白千涟,可他不能碰你。”
“……”我觉得眼泪似乎要夺眶而出了。作为男人却如同女人一样被感动,我不想去承认。回想刚才的一切,就像是做了一场梦,我背后还有做梦时留下的冷汗,这是一场凶险的梦,幸而醒来后我身旁还有人守着我,和我说别怕,那只是梦,如同杜丽娘的游园惊梦。
上了蒋沐的车,蒋沐来往戏园子。我转头看着车窗外,点点灯光下是歇业的店铺,南京城不是大上海,不是夜夜都歌舞升平,夜夜都霓虹耀眼。但纵使有,再多的光怪陆离也比不上在黑暗中给你一个肩膀的场景。我突然觉得知足。这就够了。
蒋沐却一直沉默,我想他应该是在考虑后面的事,因为那个洋人开出了奇怪的条件,或许,那个条件让他左右为难。我多少也有些余悸,拿我去换他的名字,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个拐弯处,蒋沐突然加快了速度,车子猛地向前然后再猛地拐弯,我被摔向了车窗,差点就碰在了玻璃上。我吓了一跳,连忙看向蒋沐。
蒋沐却不看我,只是看着前面,我来还没说话,他继续看着前面:“青瓷。”
我没有吭声,但我看着他,他脸色毫无表情,甚至细看有些冷淡,他开口:“你要帮我做一件事。”
我一惊,愣愣开口:“什么事?”
“去给那个洋人唱出戏……在他住的公馆。”
空气骤然凝聚成霜。我问他:“你说什么?”
蒋沐面无波澜地重复了一遍:“我要你去给那个洋人唱一出戏。”
“……”他的波澜不惊让我变成一潭死水。他说,让我去给那个洋人唱一出戏,在那个洋人住的公馆。坐在我身旁开车的人真的是刚才那个说不能让别人碰我的人吗?还是上车前的事才是一场梦。
我止不住朝他喊到:“你这是什么意思?!”
“可青瓷你一定要去!”他也突然变得厉色,“那份文件对我们而言很重要!我需要他在文件上签字!”
“可里明明知道我去了会怎么样!”我蓦然大声吼倒。
车快得如风,蒋沐却仍狠踩油门,我大吼一声,他似乎无力地手上一松,一个急刹车,车子划着柏油马路发出刺耳的剌剌声,车子猛地前倾,“砰”地一声撞上了路拦。
我们两人猛地一晃,车停稳后都微微喘着气。
“我知道。”蒋沐的手重新搭上方向盘,他重重地呼吸:“你放心,到时候我回去救你出来的!”
他用了“救”字,呵,他也知道我去就是去送死。可他还是坚定地要让我去送死。我觉得有些冷,呆呆地看着他。
蒋沐突然转过头双手按住我的肩膀,急促道:“你要相信我!”
我眨了下眼,把眼泪逼回去,然后一把推开他快速打开车门慌张而去。
身后的车灯光如同鬼火,我在夜色里苍茫逃窜。但南京城如此小,而墙壁又如此高,而最终禁锢我的是曾经那个看似温暖的怀抱。
第二日清晨,雾蒙蒙的空气罩着戏园子,院子里的一树桃花半谢,昨夜的风吹得有些厉害,落红洒了一地。师哥收拾好了东西过来找我,见我对着半碗清粥发呆,过来坐在桌子对面,摸摸我的额头,说道:“怎么了?没精打采的。昨夜没睡好?”
我“嗯”了一声:“做了恶梦。”
“我以为是病了。”师哥把粥推到我面前,温声道:“快吃吧,一会儿我同你去戏楼。”
“师哥,”我抬头喊到。
师哥看看我,“怎么了?”
我张着的嘴慢慢又合上,摇摇头,握住瓷勺,只觉勺柄冰冷刺骨,低声说道:“没什么。”
在戏楼里看见了千涟,他今天来得很早,却也没有像其他人搬东西收拾行头的那么忙,只坐在厢位上拿着一只眉笔,用手指捻着笔尖。
我远远地看他,见他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精神也不怎么好,想还是不要去打扰他了,就对师哥说:“我今天用你的厢位。”
师哥有些疑惑,不过还是爽快的答应了。我的厢位和千涟的厢位只有三米之隔,而师哥的厢位却在一排厢位的最后面,与千涟的相差甚远。我在师哥的厢位上坐下,师哥过来说道:“今天唱马嵬那一段儿。”
我心头一紧,一把抓住师哥的袖子:“不唱马嵬,不唱马嵬!”
师哥有些莫名其妙:“怎么了?唱这个怎的了?”
“唱什么都行!《闻乐》、《合盘》……什么都行!就是不唱马嵬!”
我语气急促,师哥更是一头雾水,我恳切地看着师哥,师哥抓了抓头发:“你今天这是怎么了?”过了片刻,师哥叹了口气,无奈道:“好,好,不唱马嵬,不唱马嵬。'”
不唱马嵬。马嵬坡前唐明皇为了保全自己和江山,含泪赐给玉环一条白绫。爱又如何,曾经金银千万不足惜,珠宝玩物赏赐万千,六军阵前,却赏下一条白绫,到头来花钿委地无人收拾,身美如玉埋身荒坡。
我看着镜子里面的自己,眼神空洞,我想起叶先生以前教我的一首诗,说的也是唐明皇和杨玉环马嵬那一段,说的是———
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又莫愁。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七章 虎穴虎毒孰食子
师哥把戏改成了《合欢》。
但我精神恹恹地谁都看得出来,师哥也不知道怎么问我,挠了半天脑袋后从抽屉里拿出一包梅干蜜饯来,说:“青瓷你吃一个,酸一酸人就精神了。”
我抬头看师哥,再看看蜜饯,不知是哭还是笑,师哥他还把我当小柿子照顾着。我想让师哥放心地含了一颗,却吃不出酸味来,想是心里的酸早超过这梅干了。
上台前我在后面偷偷掀开帘子看台下,细细看过并无奇怪的人,才稍稍安心地上了台。
一天都心神不宁,怕有人找来,但直到傍晚都无人找来。我和师哥说我想先回去,师哥嘱咐我路上小心点,我点头,从后门出了戏楼。
一辆黑色的车子就横在门口。我一出来就有两个军人打扮的人从车里下来,对我鞠上一躬,恭敬道:“柳先生,美国任中国使者, Johnny先生请柳老板都府上一聚。 ”
我往后退了一步,问道:“我要是不去呢?”
那人再鞠一躬,回答道:“柳先生若是不愿意我们接您过去,蒋少将会亲自来接您,您可以选择。”
选?我不由地冷笑,选不选有什么不一样?笑完心里又直发冷,他们做的真绝。我看了看车,还是跨了上去,让蒋沐亲自来接我,我不如让他们送我去。
蒋沐啊,你真当是铁了心要送我过去。
车发动的那一刻,千涟突然从里面冲了出来,朝我大喊一声:“青瓷!”
我只回头看了他一眼,车就极速地开走了。再回头,已望不见千涟的身影。
车一直往城东开,过了一刻多钟车开过了一道围墙,围墙里面便看见了扛着荷枪实弹的兵,一个,两个,三个,越往里开兵越多,那些兵整齐地站着,脸上没有表情,如同木偶。但气氛绝对是压抑的,不可能有平民百姓看见如此场景呼吸还能顺畅。墙上插着蓝色的星星旗一飘一样,我的心也随着一上一下。
车开进一条两边种花的路,前面是一扇白色铝金镂玫瑰花的大门,车开了过去,门缓缓打开,露出里面白色的公馆。兵不如门口的多,但也不少,门口,围墙下,都有。车停了下来,一位守卫开了车门,道:“柳先生请。”
我镇定自若地下了车,抬头看了一眼这西洋的建筑,咬了咬牙,同出来领路的下人进去了。
过了玄关看屋里,也没有什么稀奇的,和蒋沐的别墅差不多,只是头顶的水晶吊灯倒是极大。毕竟是给外国使者住的公馆,也没有几件中式的东西,就连椅子也是刷了白漆雕了花边的。下人踏上一级楼梯,踩在红地毯上,手伸向向:“柳先生请随我上楼。”
我便随她上楼。站在楼梯口的两个卫兵也跟在我后面上了楼。下人带我停在一间门前,扭开门:“先生说让您在这里等他过来。”
我想这大概就是目的地了,我走了进去,下人就把门关上了,而卫兵就站在门口。
我环视屋内,这间屋有些大,摆设也齐全,架子上摆的有青花瓷瓶,还有几件玉雕,那些玉雕色泽温润,看起来是上好的东西,定是屋主人收藏之作。再往右看就看见了一张床,鹅绒的印花被单看起来异常柔软,却让我身体变得僵硬。
“咔。”门突然开了。
“你们都到楼下去。”
“是!”
接着又是“咔”地一声,那洋人进来了,又合上了门。我僵在原地不动,只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在我身后消失。
“阁下愿意来我很高兴。”难听的发音让我觉得浑身不舒服。我依旧不动,只说:“我来了,我很不高兴。”
“哈哈。”叫什么 Johnny的洋人笑了起来,一只手突然搭上了我的肩膀,我如同被针扎似的的躲开,谁知他把我肩膀抓得如此紧,都捏疼了我的骨头。
Johnny笑道:“我喜欢你这样的个性……我来中国这么久,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人,他们见我都弯腰鞠躬,而你……好像并不怕我。”
我听着这话有些耳熟,我突然记起哪次我和蒋沐在一起的时候蒋沐也说过这样的话,他说,青瓷,我没见过像你这样的唱戏的,你像是个有胆子的,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就不怕我。但他又说,我觉得呢……你不是不怕人,你啊,就是要面子。
他当时取笑我的时候我还打了他一巴掌,说,现在见过了吧。但我心里很清楚,他说的是那么回事,就如现在,我背上已有一层冷汗。
我不说话,他又突然松了手,然后绕过我往柜子那边走,他身着白色衬衫配着黑色背心,看背影是西方人应有的高大,他把留声机的压脚放下来,碟片转了几圈,发出华润的曲调。他转身看我,“柳……阁下是叫柳青瓷吧?”
我说:“是。”
他念了念说:“好名字。”一边从架子上取下高脚的玻璃杯,又把架子上的几瓶红酒拿起来看了看,最后选出一甁放在桌子上,说道:“就这个吧,法国产的,1920。”
我不懂他要做什么,是要和我喝酒?但我不敢动,站在一旁看他把红艳艳的液体倒进杯子里。他拿起酒杯摇了摇,然后向我招手:“来,过来。”
我自然不会过去,他却不放弃,反而放轻了声音,像是在招猫一样地循循善诱:“来,过来,别怕,过来。”
“我不喝酒。”我回答他。
他“嗯?”了一声,做出了然的表情,把酒放回桌子上,说:“那我们可以一起做别的事。”
他突然向我走来,一边走一边解开自己的领带,说道:“我对中国的很多文化都感兴趣,特别是戏曲,这个我们西方的歌剧是完全不一样的,我很欣赏你们在台上的表演,十分震撼人心……”
他前进一步我就后退一步:“您要是想和人谈论戏曲,也应该找个名家……”
“不不不,我见过很多名家,”他又前进一步,我一后退,背就抵在了柜子上,我心想完了,他去笑吟吟地拿手称在柜子上看我,“我见过很多名家,可有柳先生这样身段和长相的我没有见过。柳先生最擅长唱的是什么戏?”
我尽量平稳住呼吸:“《长生殿》。”
“《长生殿》?我不清楚,我喜欢《梦春朝》,柳先生为在下唱一段吧。”
我背紧紧地贴着柜子,脊梁骨都挤得发疼。他竟然要我为他唱这样的婬词艳曲,我觉得眼睛酸涩,我到底为什么要过来受这等羞辱。我不是窑子里的婊'子,固然我亦卑贱……
卑贱?卑贱吗?
原来只是因为我卑贱……要也罢不要也罢,不过是给人玩乐的对象,有什么价值可言呢?
我眼睛发红,我开始挣扎,我伸手去推眼前这个让我作呕的洋人,骂他:“畜牲!你离我远点!你滚开!”
我一推一骂,洋人却笑了,而且来了兴致,一把按住我的额头胡乱地亲了上了。
我的头在柜子上撞得一声响,整个人都晕了,而他的亲吻却如同狂风骤雨,没有丝毫的怜惜,他饥渴一般地嗫咬我的唇,我觉得嘴唇都被他咬裂了。我用力地退他,除了扯皱了他的衬衫外毫无用处。我骂不出声,呼不出气,眼泪却涌得厉害。
我还要挣扎,他的唇却放开了我,但手却更用力的把我按在柜子上,脸机会贴在我的脸上,笑着问我:“柳先生给在下唱这段吧,一句话也好,我想听,来,唱。”
他用他的鼻梁刮了刮我的鼻梁,我看着那副面孔胃里直翻腾,我喘着气,低声说:“我不会唱。”
“不会唱?柳先生可是南京出了名的花旦啦。”他的眼底闪过一丝不快,转而又笑着紧紧靠着我,一只手却攀了上了,按在我的唇上,“这样的话,我就想看看……”
手指突然撬开我的唇探进了我的口中,两只手指夹住我的舌头微微拧了拧。
“我想看看柳先生这舌头是不是出问题了。”
“呜……”他手指太长,几乎要伸进我的喉咙,我直想呕吐,眼泪连珠子地往外掉,额头却被禁锢着不能动弹,他的腿又挤进我两腿间,我几乎要窒息,手胡乱地挣扎。
“来,唱啊,唱吧,为在下唱一段吧。”他眼里的笑意浓如桌子上那杯红酒。他似乎觉得这样让他很快乐。他越是觉得快乐,他的手指探得越深。
我觉得是在同死亡挣扎了。
突然,我的手指触到一块硬硬的东西,我慌忙摸了摸,然后一把抓住,用力往他头上敲去。
“碰!”地一声。洋人一愣,放在我嘴里的手指顿住,我连忙又往他头上敲去,然后用力地敲,快速地敲,不停地敲。我不敢停下来,闭着眼连敲了好几下。
他倒下去的时候我也跟着倒了下去。我早就没了力气,何况上了他的支撑。就算如此伏在地上的时候我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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