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年夏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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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年夏至- 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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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堵住我的嘴,浅啄之后很快放开,手摸了摸我的脸,心疼地:“你看你,脸色这么苍白,你又瘦了不少吧……”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
  
  蒋沐咧了下嘴唇,突然一把抱我搂在怀里,我的脸贴在他的衣服去,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道。蒋沐低声开口:“青瓷,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你别憋着,别装得没事人一样,你和我说啊……我心疼你,心疼得不得了。”
  
  他越说声音越小,手里却把我搂的越紧,我把脸全埋进他的怀里,把泪水蹭到了他的衣服上。我吸了口气,说道:“不是说不出话,是话太多。”
  
  蒋沐了然地点头:“我知道,我都知道。”
  
  虽说是在后台,自千涟去世后,师哥怕我受打扰所以特地特地自己掏了钱给我架了一道屏风,所以蒋沐如此抱着我也没人看见,可现在即使被看见我也不怕了。活着,什么都怕,于是死了,到头就什么没有做。
  
  搂了我一阵,蒋沐的手按在我的肩膀上慢慢推开我,他的脸几乎要贴着我的脸,他的故意就拍在我的脸上,凉凉的。
  
  “青瓷,我和你说这件事我希望你要答应,不,是一定要答应,”他突然开口,神情俨然,目光肯定而带着恳求,我被他吓了一跳,心猛地跳了起来。
  
  “什么事?”
  
  “跟我走,就是后天晚上。”他直接了当。
  
  我懵了,下意识地问:“去哪儿?”
  
  蒋沐咬咬牙,“目的地是台北,中途可能会先过其他地区。”
  
  我又问:“为什么?”
  
  蒋沐顿了一下,实话实说:“情报已经回来了,前线估计撑不到明天了,而共军内部定着二十一号要强渡长江……南京是保不住的青瓷,上级拟定的文件里提出了扯退计划,我属情报局,情报局的人员会同元首和其他高级将领一起离开,留下来的人负责抗战,最后离开。”
  
  他的鼻息突然凉了北风,渐渐凝固,没有了呼吸,最终遮不住心酸,红了眼眶,———一个只肯流汗流泪的军人红了眼眶———“青瓷,我不能丢下你……不……是我不能没有你……”
  
  我听得见前台的戏,师哥和别的贵妃的声音一搭一合,唱的真是“春研没落,花迟迟那碧沉沉,但见飞燕轻……”
  
  似乎好久没上台了,听这都觉得生僻。可我不就是个唱戏的么,我不是打算把戏唱一辈子么,什么时候起我也对它这般冷漠了。 戏词里有:长生殿,曾下阶,细语倚香腮。两情谐,愿结生生恩爱。 唱《长生殿》也好几年了,觉得这个团圆式的结局太亏待玉环,不过好歹他们也在一起了,什么都没有失去。而如今我呢,为何不能得两全。
  
  我终归不是杨玉环么?还是,蒋沐不是唐明皇?
  
  “啊!妃子,你且看来!”
  
  “啊,陛下,这牡丹开得可好哩———”
  
  “可怜这落红纷纷,让寡人怎不心闷———”
  
  “好!”“好!”台下的人一片起哄,一边把瓜子磕得咔咔响。他们乐得很,可他们可知道,枪炮已经堵在城门外了?
  
  师哥依旧在台上唱,我却觉得那些司鼓和唱腔离我越来越远,那些叫好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远,留下的,只有近在咫尺的,蒋沐的似有似无的呼吸。我对上蒋沐发红的眼,那双眼里的疲惫比我想象的还要多,他很累,他需要承担很多东西,而我是他最大的包袱,也是他最不愿意松手的包袱。
  
  我止不住泪水,说不清语句,只得伸手抱住他的脖子,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去点了两下头。
  
  耳畔是前台换场的小锣一敲———“哐!”台下一片闹腾,看似热闹,而后这一折戏尘埃落定。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十二章 焚香断欲尽浮生

  晚上回去,早早收拾了准备入睡,虽然明知道睡不着,可不睡又怕醒着心里发颤。
  
  听蒋沐说了那样的话,哪能在平静得住。关窗子的时候却见院子里燃起一堆火,蹲在火前的人影子随着火焰摇晃。
  
  我看了一阵,关上窗子,从柜子里拿了件衣裳出了房门。院子里没有其他人,平时里很勤奋练功的几个孩子都没出来,似乎大家都怕打扰师哥而受师哥责备。我走过去,把衣服披在师哥的肩膀上,也不说话,就看着师哥把一张张冥币扔进火盆。
  
  四月的天气夜晚依旧是冷的,而且容易泛潮,夜里怎么能不多穿一件衣服呢?但是火盆里的火燃得很旺,烤得人身上暖暖的,心里凉凉的。
  
  这是我第二次看见师哥在院子里烧纸钱,第一次是师父去世时,师哥一个人在院子里边烧纸钱边哭,小时候挨了师父多少打,可到头是一点都不记恨的,我当时就坐在师哥旁边陪他,偶尔帮他擦擦眼泪。那次一烧就是一整夜。我不知道这次师哥是否还要烧一整夜,不过师哥还是伤心着的,他沉默不语地把纸钱一张张扔进火盆里,灰屑直冒,寒风一吹,飞得满院子都是。
  
  我蹲下,从篮子里拿出一沓纸钱,拿了一张丟进火里,直直看着火舌瞬间将它舔成灰烬。四周寂静,我喉咙哽咽了一下,似乎也听得格外的清。
  
  我停住手,看着火焰,幽幽开口:“师哥,要是我像千涟一样消失了你会怎么样?”
  
  师哥的手正拿着一张点燃的纸钱,他听到这话愣住了,险些让火烧到了自己的手。他把纸钱一丟,有些生气地责备我:“青瓷你乱说什么!什么消失,什么像千涟,有我在你怕什么,乱说什么!”
  
  我淡淡道:“我也不过随便问问。”
  
  师哥缓了口气,拍拍我的肩,轻声道:“别乱想了青瓷,没什么事的……夜里凉,你手臂还有伤,快回去歇着吧。”
  
  师哥说完又转头继续把纸钱扔进火里,只是,又叹了一口气。
  
  我突然觉得睫毛上一重,想大概是纸钱的灰烬落在上面了吧。我连忙起身,进了房间,锁上门的那一刻,背往门上靠住的那一瞬间,眼泪决堤而出。
  
  我进到里屋,点了一盏灯烛,昏暗的烛光里我摸不出来笔墨,我就拿着桌子上摆好的眉笔蘸着调了水的胭脂,在纸上写下:
  
  师哥,你且当我死了。莫念。青瓷决笔。
  
  泪水啪地打在纸上,把原本就淡如桃花的字迹晕得更浅。我无法收拾我的悲伤,就如同哟无法挽回这样的局势。等到来日,我还拥有的,只是蒋沐这两个字。
  
  把一切都隐藏好,把留给诗歌的信夹在剧本里再锁进箱子。等待的日子我哪里都不去,就在房间呆着,师哥去戏楼之前不忘叮嘱我多出来走走,莫在屋里闷坏了。我嘴上答应了师哥,实际里依旧坐在屋子里不动。
  
  我开始准备收拾收拾东西,环视了一下四周发现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我既然选择了抛弃所以和他走,那也就没有什么东西好带的了。我打开怀表,看着盖子里贴着的照片,睹物思人。
  
  我想见蒋沐。
  
  下午的时候他突然打来一通电话。那叮叮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我接了电话一听是他的声音,我悲喜交集。
  
  “青瓷。”他叫了我一声。
  
  我低声道:“我想见你。”
  
  他在那头一顿,愧疚道:“抱歉,因为撤离的事手上的工作很多。”
  
  我沉默不语。只听他说道:“青瓷你听我说,你明天傍晚就往城南去,元合路78号的华侨大使馆那儿等我,那里里我这里最近,我方便过去接你。”
  
  我呆呆地回答:“好。”
  
  蒋沐那边静默了一阵,停停顿顿道:“青瓷,你可……一定要来啊。”
  
  挂了电话,我又坐在桌前,呆着。明天过后,师哥会不会很想念我呢?
  
  民国三十八年四月二十号傍晚六点十四分,我坐上了拉往华侨大使馆的黄包车。
  
  街上的行人少了许多,看起来平静的街道,空气中却都有战火的味道。拉黄包车的师傅说这两天都没什么人愿意出门了,都在家躲着呢,谁愿意凭白无故的挨枪子啊。我问他,那你为什么还要出来拉车呢,师傅说,一家老小都要吃饭啦,嫌危险不拉车就都得饿死。我心里感叹,这形势,连一个脚夫都不得不受它所迫。
  
  而我呢,黄包车每跑一步,都是我对蒋沐脚步的追逐。我的宿命被他定盘,而身后是我抛弃的才是我原本应该守一辈子的,师哥,戏园子,戏台,剧本,胭脂……但我从遇见蒋沐起我就不能回头了,也回不了头。
  
  车拉得很快,风刮的脸颊发疼,我觉得额头上一凉,一摸,哦,落雨了。
  
  我皱眉,怎么天气也这般不顺。车拉了两刻钟,远远的能看见那栋白色好大的建筑,我告诉车夫就在这儿停下,又多给了车夫一些钱,说,给家里的老小买点东西吃吧。
  
  当黄包车远去,天断断续续落些小雨,此时天已黑了下来。因为这一块地方修了使馆的缘故周围的住宅很少,人自然也不多,再加上现在的形势,我下了车竟没看到一个人。路灯亮了起来,照出了落下的雨丝,我提起放在地上的藤箱准备往使馆那里走。只有走到那里,我和他就……
  
  “碰!”
  
  “嗯!”我只感觉我被突然袭来的气息推住,一个不稳地蹲在了地上,耳朵快被那一声爆响震聋,如同山折断了腰;我费力地转身往旁边的柱子后面靠去,刚靠拢又是碰的一声,接着噼里啪啦的什么声音都有,都有瓦砾横飞过来溅到我的脚边,路灯瞬间一路熄了过去,,我受了惊吓,完全不能想象前面发生了什么事。光线暗淡下耳旁乱七八糟的响声不断,心就跳得越快。
  
  大约过了十多分钟,柱子后面的世界似乎终于安静了下来,我僵硬地抖了抖衣服上铺了厚厚一层的灰尘,起身走出了柱子。
  
  看到那片废墟的瞬间我整个人都惊呆了——
  
  方才还那白色高大的使馆,如今成了一片废墟,被折断的柱子,坍塌下来的楼板,被炸出来的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坑,烧焦的味道熏得我想吐……
  
  我形容不出来眼前的场景,因为我没见过,硬要我打个比喻我只能说是战场,和战场一样满目疮痍。
  
  为什么……会这样……
  
  我呆愣了半响,往后前走了一步,我不知道这里还埋藏着什么危险,可我不打算离开,我要在这里等蒋沐,在这堆废墟面前等他。不过下一刻看着那座废墟我心又漏了一拍,蒋沐他,不会已经在那里等我了吧!
  
  我眼睛瞬间红了,箱子都忘记提就往废墟那边跑,跑着跑着觉得雨下得大了,天又黑,只剩下几盏路灯还亮着,我险些被碎在地上的石块绊倒。我心跳得极为厉害,我冲到废墟的一方大喊了一声:“蒋沐!”
  
  喊完一低头,昏暗的光线下我脚边有一块什么东西,我侧身放进一些光线来看,瞬间吓了一跳———那是一只被炸断的手臂!
  
  此生只在戏里唱过这样的场景,却从未见过,断壁颓垣,身首异地……
  
  我呼不出来气,不敢去想象那只手臂的主人是谁。正在此时,背后突然有人叫了我的名字。
  
  “青瓷!”
  
  我喜出望外,一个转身看着昏暗中的那个人影,却又在下一刻泄光了欣喜,那个声音和身影,明显不是蒋沐的。
  
  是肖与凡,我认得出他的身影,我沮丧地问他:“蒋沐呢?”
  
  肖与凡没有马上回答我,他慢慢的走近,走到我面前,面色凝重,雨滴在他的军服上把黄色的制服变成褐色,融入夜色里,整个人看去仿佛只有他的脸。我稍稍平静的心又跳的厉害,我语气有些抖:“蒋沐他人呢?”
  
  他还是不坑声,面色也不变,我被他吓到了,不由地后退一步,踢到后面的石块砰地一声倒地。
  
  他突然动了,从胸口的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双手递给我。我犹豫了几秒,接过东西一看,是一份信,封面已经被落下的雨水砸出深浅不一的颜色,信封一角有些沉,我忙打开信掏出来———是蒋沐的怀表……
  
  打开来看,里面正是我的照片。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肖与凡:“这……是什么意思?”
  
  肖与凡终于来了口:“少将说不能带你走了。”
  
  这句话简直是给我当头一棒,我不敢相信,蒋沐他,他昨天还在电话里说让我一定要过来……这不是真的!不是!可为什么那块怀表还在手里,那么硌人……
  
  我忙问:“为……”
  
  话却突然卡在了喉咙……我果然还是怕的,我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可当质问这是为什么的时候却开不了口,如果蒋沐不要我,我又有什么资格去问为什么。
  
  但肖与凡还是告诉了我原因,他说:“青瓷,你要能理解少将,他是将领,他的命不是一条人的命,他活着不是为自己活着,他还有更多的使命,现在这个局势,他只能顾全大局。”
  
  肖与凡话里的意思很隐晦,但我懂,我懂!
  
  他不要我,因为他要顾全大局?
  
  是是是,我怎么能算的上他的“大局”呢。一个戏子,怎么算得了一位军权在握的军官的“大局”呢。
  
  我僵在原地,手里的信被雨水打湿,我双手颤抖地打开信来看,信上是他的的字迹:
  
  青瓷,此次离开南京,估计再也不会回来。我想你可能会恨我,恨我独自离开……
  
  后面的的字迹在雨夜里模糊不清,我一把把信揉在手里,无奈地苦笑一声:“蒋沐,你究竟把我柳青瓷当什么……”
  
  肖与凡在一旁不多说一个字,东西已经送到,他自然也该回去了,他说了声告辞,便消失在雨中。
  
  一切由大悲到大喜再到大悲,短短的时间里我却觉得自己活了后半辈子,我无力地跪到了地上,瓦砾硌着膝盖我却不觉得疼,我看着手里的怀表苦笑,笑着笑着,笑出了眼泪。
  
  我突然在一片废墟里歇斯底里:“蒋沐!我情愿你是被炸死在这里面我也不愿听到这样的消息!”
  
  这一句花光了我所有的力气,我觉得我能像戏文里所写的一样,一夜白头。
  
  雨越下越大,路灯又熄了一盏,我拿着信和怀表跪在地上痴痴地缀泣,终分不清脸上的是雨还是泪。
  
  蒋沐,第三十八年你说你要带我去台北。可第三十八年之后,我却连南京都没有离开过。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六十三章 再无年少少年郎

  新中国第二年(一九五零年)
  
  “青瓷,青瓷。”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如同剪发一般把我的思绪剪成两半。我猛地睁开眼,喘了几口气———
  
  我倒低在床上躺了多久,竟然把以前我想忘记的事全部回忆了一边。我以为我忘记了,却反而记得更清楚。
  
  “青瓷。”
  
  门依旧被敲着。
  
  我连忙把手里的簪子和信压在枕头底下,起身去开门。
  
  门开了,叶先生站在门外,扶了扶眼镜:“在休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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