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长青哼一声,犟脾气上来:“你不干脆把我当叛逆给办了?那样不更省心?”
“你他妈混蛋!”程潜气的又一脚踹在季长青大腿上,“滚!”这一脚踹得季长青差点从回廊台阶上滚下去。他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最后望了程潜一眼,然后头一扭就大步走出去。
程潜看着他背影,走路时一拐一拐的,知道自己下手重了,不知道伤了筋骨没有。可是这家伙刚才实在是太过分了,句句话都冲着他,气死人。这家伙从第一次见面起,那倔强脾气就没改过,就跟这辈子箍在了这牛脾气上了一样,一点儿都改不掉。
程潜气的燥热,脱了上衣甩手扔在地上。他一回头,这才看见方路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门口站着了,湿漉漉的一双清亮眼睛带点悲伤地望着他。“害你们兄弟吵架了,我真该死。”
程潜心疼地把眉毛皱了,叹口气:“说什么傻话,跟你有什么关系。长青就是这样脾气,都叫我给惯坏了。”
方路杰没再说什么,眼帘默默地低垂下去。他平时不说话的样子就很宁静,带着一份儿动人的忧愁。这会眼睛垂下来,长长的睫毛就像两只黑蝴蝶伏在上面。程潜心里颤了一下,一再地感到不可思议的心动。“回去休息,你的事情我会查清楚处理好,别担心。”
“程潜。”方路杰突然叫了一声,眼睛望着自己脚下面。“我不知道你怎么想,但是今天的事情……你就当没发生吧。以后咱们各走各的路,秋毫无犯,行吗?”在问到“行吗”的时候他眼睛抬起来了,漆黑的瞳孔就像浸在温泉水里的玉石一样。他望着程潜,湿润的眼睛里充满了所有能让人心动的因子。程潜心底感叹一声,他一生都要沦陷在双深海一样动人的眸子里,一辈子都不愿意再出来。
“我不答应。”程潜深深地望着方路杰,语气里面倔强的,带着一股孩子气的执拗。“我程潜要做的事情,从来没有做不了的。”
“你有。”方路杰突然地提醒他,“上次你准备利用我对付青帮的,那就没做成。”
程潜突然无语了,怔然地望着方路杰。“你的意思是要提醒我,只要是你方路杰,我程潜就一定会失败,会没办法?”
方路杰虚弱地笑了一下:“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小杰,我程潜不是任性妄为的人,如果你信得过我,就大胆地让我试一试。如果信不过我——你就走。”
方路杰最后还是换上自己那套藏青色的军装走了,修长挺俊的身影在程潜眼睛里就像一座高不见顶的青山。他望着这座让他第一次知道何为爱和心动的山,第二次尝试到失败的滋味——他以为方路杰一定信得过他的,在和方路杰对视时他是这样自信着的。
目送方路杰渐渐从他身边走过,走得离他越来越远,程潜忍不住仰头捂住双眼,心底的失落和叹息就像洪水一样淹没了他头顶。他甚至想大喊一声,把方路杰那个冥顽不灵的身子拽回来,狠狠地冲他吼,叫他明白自己的心意。
可是方路杰真的不明白吗?那样一双纯净双眼的主人会不明白他吗?
程潜真的忍不住这种挫败的失落了,心里才明白什么叫力不从心——就是因为方路杰什么都明白他才会挫败得如此不留余地。如果一个人知道他错了,而且还知道他哪里错了,什么时候错了,可他就是死不悔改。这样的人还有办法进行劝服吗?根本就是白费力气,一点可能性都没有。
第二十章
方路杰回到司令府的时候正好碰到孙敬德亲自带着一队人马出行,一个人势单力薄地和一众横刀跨马的军队面对面站着。
他走到中间的黑汽车旁边,弯腰对着后座的车窗:“司令这是要去哪儿?”
“好大胆子,司令的事情是你可以过问的吗?”
说话的是孙敬德的副官,黝黑的一张脸从车子另一边过来。他叫丁庆,四川人,常年跟在孙敬德左右,几乎像另一个影子一样。部队里大部分人都怕他,不仅因为他长得凶,而且有时候做事相当狠厉,又顶着司令的特权,很少有人在这军队里敢跟他面对面抗衡。
方路杰直起身,抬头看丁庆。“我怎么说是个书记官,记录司令平日的往来出行本来就是我的分内事。”
“方路杰,你还真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在我面前由得你无法无天?”
“阿庆!说话怎么那么冲?”坐在车子里面一直不说话的孙敬德突然开口了,打断丁庆即将说出口的更难听的话。“这趟出去和几个厅长会个面,谈谈最近上海各大帮会军火泛滥的事情。方路杰你也坐进来吧,你自己去看也好,省的回来还要再找阿庆跟你交述。”
外界传言孙敬德土匪出身只知道打打杀杀,没有真正的头脑。可是方路杰最近的一段日子才渐渐知道这个人只是故意在表面上伪装的如此,实际上这个人心机有多深,只怕还不是一两天能摸得清的。这个昏天黑地的时代里,能带着一队军队肆意横行从山东一路闯到上海的,没有心机和城府是绝对没有可能的。
坐进车里面,丁庆坐在前面的副驾驶上,方路杰就直接坐在了孙敬德左边。一般这个位子是不坐人的,因为还没有谁敢跟这位司令平起平坐。方路杰端正地坐着,双手平摊在大腿上。他眼睛看着前方,脸上几乎没有表情。
“听说你昨晚喝多了,我还准备派人去接你呢。身体怎么样,没难受吧?”
“谢司令关心,我没事。”
“你昨晚到刚才都在哪里?”
“程潜的公馆。”
“哦,这么说外面盛传你跟程潜交情不浅是真的了?听说他那间公馆就跟皇帝的金銮殿一样,不是大人物和内部极信任的下属是绝对没有资格踏进去的。”
“谈不上交情,就是昨晚我喝多了失态,不知怎么就动手冒犯了他。他生气,准备带我去处置的。”
“哦?这么说你昨晚可是凶险,身边也没个人照应,你怎么就平安回来了?”
“他给司令您面子而已,认出来了我穿的军服。”
“噢,那还好,不然你要出了事,我孙敬德可担待不起。”
方路杰默不作声地握紧了拳,伪装出来的淡定在这一刻悄悄地瓦解。
所谓的商讨国家大事,最多见的形式就是在城里最大的酒楼点上一大桌菜,一众官兵团团包围,然后里面一帮人浑天酒地。一个个都是顶着国家公务员的身份吃喝老百姓的血汗。
方路杰在席间始终淡着一张脸,眼睛几乎不看在场的任何一个人。他就只是这么坐着,端正英俊的姿态即使不看脸也足够产生一种吸引力,让那周围的人忍不住往他身上看。
“孙司令,您身边这位军官可还未给我们介绍呢。这么不凡的人物,应该来历不凡吧?”
“赵厅长过奖了。这是我的书记官方路杰。徽兴商行您应该听说过,他就是会长方万崇的公子。”
“哦!怪不得。方书记一表人才,父亲也是商海蛟龙,这样一对父子叫旁人看了可是羡煞啊。”
方路杰听着面前的谈笑,脸色渐渐变得生涩。他自己不喜欢这种场面应酬,现在偏偏又谈及他心底最大的伤疤,脸色怎么伪装也始终透着勉强和生硬。那位赵厅长眼睛望着方路杰,眼珠子不安分地上下打量。他眼睛眯起来,一笑:“方书记脸色不好看,不舒服?”
“厅长大概不知道,咱们这位方书记昨晚可是酒后起兴,连洪帮的老大程潜都敢打,相当的有魄力啊。”
“什么?!”
那位赵厅长本来不大在意地和孙敬德交谈,但是一听方路杰打过程潜,脸色猛地惊讶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孙敬德。“司令不要开玩笑。”虽然这里人不愿意承认,可是程潜在上海确实没有人动得了。曾经有一起事件在海关引起了相当大的轰动,那是程潜在海关巡查一批货物时被海关的部长拦下了,当时的那位部长是现今张将军的爱子。就因为他用枪指了程潜的头,三天后就横死街头。虽然都清楚是怎么回事,但就是没有人敢动程潜,就连张将军都没有办法。
再看眼前斯文文的一个书记官,怎么也不敢想象他竟然动手打程潜。
赵厅长本来从容的脸上突然变得局促,推脱着:“这方书记实在不是凡人,我看这顿饭赵某吃不起,我还是先告辞……”
“赵厅长莫要担心,程潜的洪帮人马不会打到这宏兴楼来的。”孙敬德笑笑,伸手拍拍方路杰肩膀。“我的这位书记官昨晚可是在程潜的公馆大样样地睡到今天早上,什么事也没有。”
“他进了程潜的公馆?!”
“可不是?还是程潜亲自请进去的。”说着仰头爽朗地大笑,相当快意。
方路杰身子被孙敬德拍的轻轻一晃,脸色变得铁青。他心里发冷,知道自己已经掉进了一个天大的陷阱里面。
上海不到三天就传遍了程潜被孙敬德手下区区一个书记官打了的事情,流言传的绘声绘色,各有千秋。这些传言中的程潜就像一个懦夫被抓住了把柄,只能任由方路杰打还不敢还手。
季长青一从刑堂的小黑屋出来就听到了这样的传言,整个人本来就饿了三天脸色极差,这时更像地狱的恶鬼一样瞪着一双要杀人的通红眼睛。洪帮的外缘社已经召开了最大范围的一次会,社长带着手下的十二个分社长坐在洪帮大堂里,一个个肃杀的脸色在整个洪帮里掀起一阵阵的箭在弦上、蓄势待发的紧张气氛。
程潜这时却没有出面,只吩咐江绩出来传话,说暂有要事,稍后再谈。
季长青大老远的就听见程潜房间里传来踹倒东西的声音,推门进去时发现摆放古董的烘漆雕花圆架倒了,摆在上面的古董都成了价值连城的碎片儿。
程潜双手叉腰立在窗前,背对着门。他心情极不好,听见门开都不愿回头。“长青你要想说什么我不爱听的就趁早闭嘴。”
“大哥怎么知道是我来了?”季长青本来心里激愤疯狂得要爆炸,但是这会儿看到程潜心里的火就突然息下来了,大概这时他心里的火都被程潜给吸过去了。
“除了你谁还敢在这时候来开我的门?”
“这倒是。”
“你来干嘛?又想来气我?”
“不敢,兄弟我知道错了还不行吗?上次是我不对,明知道你这个人一旦认谁当兄弟那就是拼死也要护的,我还故意瞒着你,让你后来知道了更揪心。”
程潜本来以为季长青肯定要说些让他添堵的话,没成想一开口就说的这么通情达理的,都不像季长青了。他回头看着季长青,眉头挑起来:“你怎么了?这三天把你脑子关坏了?”
“没,就是想起来这么多年来你对我那些贴心贴肺的好。”他用脚把地上的碎瓷片往旁边挪挪,又把圆架扶起来。“这么多年我确实犯了不少事儿,没叫你少操心。要没你,就我以前干的那些事儿,估计死八百回了。刚才我进门儿的时候突然想清楚了一件事,真的,就是进门的那一下想到的。”他把腰直起来,坦诚的一双眼珠子直直地望着程潜。“我想清楚我为什么一直瞒着你方路杰的消息了,我不是为你为帮会着想,我是为我自己。”他突然尴尬地笑一声,手摸摸自己后脑。“我怕你身边要是多一个方路杰,你以后就不会像过去那么对我一个兄弟好了。”他抬头望着程潜,左脸的那条疤突然变得可爱起来。“嘿嘿,我挺混账的噢?”
程潜愣了一下:“说什么呢傻小子?”
“我说真的呢,我知道,我这就叫嫉妒,说白了就叫‘吃醋’。”他两条浓眉横着,脸上一股子憨厚的倔强劲儿。“我想过了,你身边确实缺个真正能干的兄弟,我呢,我自己是看清楚了,我一辈子也只能受你照顾的,你还得有个能照顾你的兄弟!”
程潜心里突生出来无限的感叹,看着面前这个二十三岁却永远仿佛长不大的人,心底热热的。“我以前还总操心你总这么长不大该怎么办。呵呵。现在不操心了。”
“那必须的呀!我要再不长大回头怎么娶老婆入洞房啊?”
程潜本来一腔的火气,现在他看着长青,心里面虽然还为稍后即将到来的事情感到压抑,但是脸上还是忍不住露出舒心的笑意。“好,大哥将来一定找个漂亮女子嫁给你,让你当个风流倜傥的新郎官!”
“这我记住了啊,不过那是后话,眼前咱们还是商量一下怎么解决眼下的麻烦吧,这件事情明摆着的,有人要置方路杰于死地!”
第二十一章
孙世昌推开书房的门,看到孙敬德在正对着门的书桌上埋头练书法,鼻梁上还架着副眼镜,看着就真的像个很有功底的老书法家。
“人都搞到手了,还来我这儿干什么?”
“人不人的是另一回事儿,我自己亲舅舅我总要没事来多看看的。”孙世昌抄着手在书桌前站着,假装欣赏起孙敬德的书法。孙敬德讪讪地一笑。
“段启都已经给你了,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难不成你真有那豹子胆想要那方路杰?——我可告诉你,不准有这个想法。”
“我没那么傻,现在碰那烫手山芋。我只是奇怪,您想除了就他除了他,干什么兜那么大个圈子?”
“哼!你呀,嫩着呢。”孙敬德讪笑着摇摇头。“你以为他后面那个张敬那么好对付?他当了这么久的大将军,你以为是那么好糊弄的?”他手中粗大的狼毫挥起有力,在宣纸上带出微微展墨的声音。“他把方路杰放在我眼底下你以为我舒服?要除方路杰容易,可要让张敬没话说难。反正这次要动手杀人的是洪帮,放出消息的是赵厅长,一切都没我们的事儿。哼,他张敬原来连自己儿子都保不住,我就不信他保得住方路杰。”
“舅舅这是想一箭双雕?再挑起洪帮和张将军的争斗!”
“这争斗我不挑也已经在了,你以为他张敬无缘无故为什么看重方路杰?还不就是应了你那句话,想戳戳程潜的软肋?程潜在大上海出手救了方路杰的事儿张敬不可能不知道,当年杀子那么大的仇,张敬恐怕都快给逼疯了。现下好容易逮到个微小的机会,他是宁可信其有,不肯信其无。现在就算有人告诉他方路杰和程潜没交情他也绝对不会信的。所以说啊,这世道,人就得硬着心肠,稍微露点软弱那就是别人的靶子。”他最后一笔终于完成,偌大的一张宣纸上赫然写了个“将”字。
孙世昌看了之后,提起嘴角一笑:“舅舅您现在是打算要‘将军’了?”
“我跟张敬明争暗斗大半辈子,总不能让他一再压到我头上。”说完抬眼看着孙世昌,“那个段启你可不要对他动什么真心,我可不想哪天有人拿同样的招数对付你。而且我丑话说在前头,你现在玩儿,我不多干涉你,但是你这么下去你母亲肯定不答应的,你要是胡闹过头到时候别怪我心狠,把你身边那些不正经的新欢旧爱统统清了,你可别伤心。”
“嘿嘿。”孙世昌痞笑一声,“我像是那种有情有义的人嘛?”
方路杰打了洪帮大哥的事情在上海闹的满城风雨的,几乎人人都在等着看这场风雨将怎么收场。
方路杰坐在向阳的窗户前,头感到一阵一阵的跳躁的疼痛。已经一个星期了,整整七天,洪帮那头没有一点动静。现在展现在方路杰面前的安宁,程潜到底要花多少工夫和心血,顶着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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