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刀祭天,刑!”
方路杰看着陈列在面前的三把鲜红的匕首,心里时而安静时而嘈杂,那一瞬间变得复杂和漫长,他好像脱离了正常的时间的轴线,一个人在另一个世界里看着现在正像慢镜头一样缓缓进行着的事。
“一刀祭天——痛改前非!——”
“二刀祭地——肝胆相照!——”
“三刀祭人——生死由命!——”
祭词念完,一切的节奏就突然变得快了。
面前两个青年,一个拖着刀,另一个双手从三把刀中取出一把,然后他抬起头,用漆黑的双眼望着方路杰。那一双眼就像一个漩涡,深得能将人吸进去。方路杰一晃神,那把刚刚还被青年托在手里的匕首就深深地没进他的血肉之中。
“!!……”
那个过程快得无从反应,方路杰深深地沉默了一下,然后喉咙里才突然爆发出一声悲鸣。木架上的铁链随着他的悲鸣发出一阵哗啦啦的响动,然后他迅速地失声了,脸上像被咸涩的潮水浸泡过一样惨白。
鲜红的血从他身上流下来,蜿蜒着像一条爬行的红色溪流。他整个人虚脱了,无力地靠着手腕的锁链支持着站立的姿势。长青说的对,这第一刀扎在穴位上,不要命,只是要人活活地痛。
就如同第一句祭词说的,痛!改前非……
方路杰一双眼无神地半睁着,他逼到绝境般地死死攥着手。这才是第一刀,后面还有两刀呢。他默默地闭上了眼,心里叹息般的一声:
“程潜……”
第三十三章
程潜将自己深深地锁在离济公堂不远的崇文堂香堂里,命令今日不准任何人打扰。
济公堂举行所有有关祭天的仪式时,大堂外都会雷动鼓声。上一次听到那里的鼓声是什么时候?是方路杰加入洪帮核心三堂五社仪式时。那时候他在济公堂的内堂中激动地等待着鼓声响起,心中热烈而充实。他向往着那一刻到来,他觉得那是和他遇见方路杰一样的,令他激动不已而幸运不已的时刻。
此刻他心惊肉跳,等着稍后会传进来的鼓声。当鼓声响起时,行刑就开始了,他的小杰就要从这个世界上不见了。
仓皇低沉的哭声从程潜喉咙里压抑地释放出来,惨痛无助,含着他对心爱的人全部的悲瑟和苦楚。窗外的天光多么刺目,那高高悬在头顶的太阳是否真的有神明在掌控?一个人死去之后灵魂是否真的会留守在他生前最爱的人身边?如果真的有,那神明会允许他们的灵魂将来相聚吗?……
“路杰,路杰,我该怎么做?……”
程潜沉浸于悲痛,面孔垂下来抵住面前的桌子。而这时鼓声响起了,铿锵的鼓点像一发子弹,深深地钻进程潜心脏。他双手揪紧胸膛,头垂下来在大理石圆桌上重重地撞击。而那种低沉浑厚的哭声像动荡的大地一样,使整个世界都乱了。
“痛改前非”的第一刀之后,方路杰渐渐地陷入恍然。他半睁着眼,静静地看周围的世界和人脸。
第二刀是肝胆相照,是这个威武了半个世纪的帮会的精神的根本。
方路杰恍恍惚惚地想着,他和程潜是否肝胆相照过,如果相照过,那一定还照顾得不够,所以最后他失了程潜,程潜也没能留住他。好像在过去很漫长的一段时光里,他是一直在努力地想要为程潜做些事的,他希望自己能够帮助程潜,希望自己有足够的资本和程潜比肩站立。可是最后还是失败了,他最终不能和程潜站在一起。
第二刀的祭词已经开始了,面前那个执刑的青年人已经拿起来第二把匕首。
高堂上供奉着一排排整齐而庄严的灵位,在神香之后静默地旁观着世间的一切。按齐老说的,他死后也会被人在这里立起一尊灵位,他也会成为这些冷静见证着时代变更的人的其中一个。以后当他的灵魂高高地在上面向下看时,他能够看得到程潜吗?程潜会看到他吗?当程潜抬头仰望他的灵位时,他们的视线会像活着的时候一样,温柔地触碰吗?……
方路杰闭上眼,停止了对未来的思考。
他想,还是不要看见吧。于自己、于程潜,不再相见才是最好的结果。
时代里浑厚的钟声沉沉响起,神明们居住的天空如此浩瀚而孤独。一开始就不得人世许可的感情,果然就要断得不堪。方路杰渐渐迷惘于眼前缭绕的云烟,视线再看不清周围任何一张脸。他唯一能看到的东西,是那条被张并生伤过之后就遗留在眼睛上的那条红色的裂缝,那是他的人生,他永远也补不好的缝。
“眼睛怎么样?”
“医生说了,恢复得好的话,还可以保住部分视力。”
“那就好。”
“我快成瞎子了还好啊?”
“没关系,有我在。只要你还活着,就成!……”
时光断裂了一道面,寂静无声地把过往倾洒在了眼前。那是一张张昏黄的照片,上面凸显着他们每一张笑和哭的脸。盛大的过去和现在的局面衔接,变成了一副从云端坠落泥土的黑白的图。那张图是他可以用心收藏起来,可以用来囊括他过往一生的记录。
“程潜,你大哥说世上没有打不垮的困难,有的,只是被打垮的人心……我承认我的心,被打垮了……对不起。”
………………………………昏黄时代第二卷完……………………
第一章
昏黄的时代上空流淌着一潭青灰色的云团,使整个上海的天空都在这样的颜色下变得深沉。季节转了一个来回,静静地,又走向之前的那一片金黄色和火红色交缠绵延的秋天。大概是这样的季节见的多了,再看时已经没有太多的感觉,就好像在透过一扇过去的窗在看世界,眼中所见的一切都会充满了一种昏暗的颜色和气味。
一群朋友在东兴茶楼聚会,在一间宽敞的包间里热闹地坐了一大桌。大家都是很久没见的老同学,毕业后就各奔东西各自闯荡,现在突然见面,席上大家的脸都有些生涩,各自激动着,又有些生疏地不好意思太热火。后来聊天聊了一会才重新熟络起来,过去那种无间的亲切感又回来。
吴墨林是前年从法兰西回来,接近两年的故国洗礼使他身上的那种中华血液又重新醒过来,现在看着眼前的人和事时,他已经不再觉得那么难适应,反而还是觉得无比充足,渐渐都有了一种回来了的惆怅和轻松。但是回来后有一件事却从此成了他的心结,让他深深地觉得物是人非。
东行茶楼的回廊非常地漂亮,外面对着正日益喧嚣起来的光华大街,一路的夜市灯火明亮,奢美异常。他点了一支烟,一个人默默地抽起来。一团雾气从他面前升起来,他忍不住对夜空叹了口气。
“莫林,干嘛呢,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抽上烟了?”
朋友从隔间出来,正好看到正一个人在长廊上吸烟的吴墨林。
“没什么,就是想起个人,今天的同学会,他没来。”吴墨林又吸了口烟,头抬着望向空顶的月亮。
那朋友也是熟人,知道吴墨林说的是谁,于是一时间也沉默了,有些怅惋地面露惋惜。本来一个人你对他不是特别关注,只是后来在你并不关注他的时候,他突然消失了,于是这个人就很难不在你的脑海里凸显出来。“那会儿不觉得路杰有什么特殊的,就是觉得他长的俊秀,人又特别安静。大家谁也想不到,那时候班里最安静最低调的一个人,竟然后来弄出那么大的事迹来,如果还有机会,也真想再跟他说说话。我知道那时候你跟他关系好,但是逝者已矣,你也不要太过分伤心了。”
吴墨林摇摇头,眼里变得复杂。“不是伤心,我是时常在想,这世道怎么就这么无常。像路杰那样的人也有归于尘土的一天,那我们这样的,又活着有什么意义呢。”
“呵,都说出过国门的人都会被外国那些思想给感染,弄得特别容易忧愁和喜欢研究世界观,看来是真的啊。都回来两年了,还没掰过来?”
吴墨林回头对朋友只好笑笑,表示自己也许真的是多愁善感了。人生不就是这么回事嘛,活着的时候就是看着别人的生死,别人也看你的生死。大家都没什么区别,无论是先走的还是后走的,都一样,遗憾。
“对不起,请让让。”吴墨林正无比叹惋时,茶楼的伙计正端着托盘经过。这里是长廊,不仅是可以看风景远眺,也是这个茶楼的主要通道,基本上客人伙计上下都得在这里过。吴墨林把烟蒂扔了,和朋友往墙根退了退。他还在想方路杰的事,还记得最后一次见面是去年新年前的一个多月。他和方路杰偶然在街头碰上,于是就在路边的小摊上叙起旧。
方路杰的变化是在太大,短短的数月使得他就像经历了数十年一样。
“还认得我吗?”方路杰穿一身深青色大衣,眉目间显然带着又遇故友的沧桑感。他没说任何的客套话,而是似乎极不自信的问一句,还认得我吗?似乎他也知道自己变了,变得连自己都不认得他自己了。那时候他就坐在方路杰对面,他感到心里不明显地刺痛了一下,似乎是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预感到了,方路杰之后一直不顺知道不堪的结局。
面前的伙计道了声谢就走开了,腰弯的很深,脚步也很快。吴墨林也没在意,和朋友在长廊上又观望了一会,然后相互拍拍肩膀就又回了聚会的包间。在进门的一刹那,那朋友还没望了望外面,回头对吴墨林说:“刚才那伙计看着好像特别俊秀,呵,现在东兴茶楼的也学舞厅酒楼,注重起门脸来了。”吴墨林脸色一瞬间苍白,狠狠地怔了一下,然后他突然转身又冲出长廊,整个人像飞一样一直冲到刚才那伙计消失的转角。但是转角后面只是一些上上下下的人流,没有特别突出的,也没有特别俊秀的。吴墨林再次怔了一下,有些失神。然后他苦笑着摇摇头,想自己真是所思所梦,竟然连这种不着边际的想法都生出来。
第二章
这时候朋友也追出来了,大叫着你怎么了。他回头笑笑,对朋友摇摇头。“没什么,就是刚才想起好像见到熟人,呵,看错了。”
秋天的夜晚其实一点也不安静,闹市里不比乡郊,听不到那些在夜里嘶嘶鸣叫的小虫儿声,有的只是鼎沸的人声和车马声。
东兴茶楼的后堂有两套瓦头矮房,有些简陋,但是场地都很大。一般从乡下来的人到了这里都很难找到一处落脚的地方,但是在东兴茶楼干上以后,除了三餐,之后还可以在这里住下,那两套大瓦房就是为这些人准备的。
忙了一整晚,到下半夜终于可以休息。一众打杂伙计纷纷回了各自床铺,拿出脸盆毛巾,到水房打了热水,来洗洗一天的狼狈。一般人也就拿热水跑跑脚,解解乏,有的就干脆不洗,直接一脱鞋,闷头就睡。这个看着简朴的大瓦房里一时间就充斥了各种味道。
“死小非,又不洗脚,想熏死人那去洗脚!”
老潘是这里资格最老的一个青年人,遇到看不顺的总要管管,他人其实挺好,所谓的管多半是关心。“去洗一把,快!”说着扯着那个倒进被子里的半大孩子起来。
“不去,老潘,你让我睡个安生觉吧,要管你去管方子,他最听话了。”
“我说你这孩子,方子哪要我管,他估计要比那些教书先生都爱干净。”
瓦房的角落里一直不动声色地有个人在那里洗脸,正默不作声地把上衣都脱了,在这样的凉秋里拿毛巾擦洗后背积累下来又风干了的汗水。这正是之前从吴墨林面前经过的那个伙计,也正像吴墨林朋友说的,长得特别俊秀,干净的面孔上带着一种清高的气质,不像是干这种打杂的。大家私下里猜测,这世道乱,他指不定是前朝什么时候遗落下来的皇室贵胄。
在角落里一个人默默洗着一身灰尘,无论什么环境都始终保持着一身的干净,看得出来是个自律的人。他不太爱说话,那一双眼睛平时也不太正经地看人,有时候他的眼神不小心看着你,你会有种被感染了的沧桑感。但是他明明那么年轻,却一点年轻人的感觉都没有。老潘见拉小非起来无望,于是不自觉地就走到方子那边去了。方子叫陆方,当初进来时还觉得不大好处,但是久了就发现他其实是个挺随和的人,就是不太愿意说话,心里总好像藏着解不开事儿。
“你身上的这些疤,现在还疼么?”
老潘在方子旁边坐了,眼睛就忍不住看向他身上嶙峋的伤痕。当初他早就问过,可是方子说那都是小时候顽皮,上山下水时候摔的。于是老潘从那以后就没再问过那些伤痕的来历,只不过,老潘见识不少,他认得后背上那些是鞭伤,而且是正宗的牛筋鞭子打出来的,脊梁侧有两处枪伤,现在这人没瘫痪绝对是命大,前面那道是刀伤,一看就是有心人伤的,正正刺在穴位上,叫人生不如死的一刀。
方子似乎不在意地淡淡笑了笑,把旁边放着的干净衣服套上。“早不疼了。”
“哦。”老潘沉吟,眼光却随着方子从衣服里露出来的脸,盯着那双眼。“这些伤刚到你身上的时候,一定疼得觉得熬不过去吧?”
“没有,大概那时候不懂事儿,记得不清楚。”
老潘还想再问点什么,但是面前这人已经忍不住眯了眯眼睛,疲惫地收拾东西去睡了。于是老潘也只好叹口气,也转身去睡。今晚其实听到的东西已经算多的了。因为这个人是在太聪明了,他的聪敏不外露,只是在一言一行中用一种轻微的转折将拒绝的事情转移,有时候跟他说话真的很能体会什么叫四两拨千斤。
这时候小非从被窝里探出头,眯眼望了老潘。“睡吧,明天早起呢,东庭大会,有的忙。”
听到东庭大会的时候,老潘注意到那边方子躺下的动作好像滞了一下,然后才若有所思的睡下了。老潘想想,也就躺下了。他在这里呆的最久,知道什么叫东庭大会。那是上海所有帮会举头的日子,有龙头帮会带领着,召开一次碰头大会。这个大会是去年才开始有的,据说是因为现在世道不好混,各个帮会独自站不稳了,只能互相扶持,这样此能有办法同政府和洋人周旋下去。老潘还记得,上次召开东庭大会的时候,方子还不在。现在想想,这年轻人一定也很激动吧,毕竟那些都是平日里在报纸上才能见到的大人物,所有的风光和威武,明天都能实打实都见识一次了……
第三章
一个人在这样一个和过去完全不搭边的世界里继续生活,突然也觉得自己真的就把过去都抛弃了,一点一点地把目前的一切都当成现实了,而过去的那些,大概都是梦了。原来前人说的没错,时间真的是一条河,而这个世界里所有的人和事都沉在这条河底,没有什么沟壑痕迹是这条河流冲不淡的。水滴石穿,瞬息万变。或者物是人非。
早晨天还没亮,整个天空还呈现着夜晚的昏暗。天边有一颗启明星高高地挂着,离天亮还有点远。程潜早早地就醒了,好像他这一年来一直就没怎么好好睡过,每天睡觉很少超过四个小时的,有时候就算勉强睡了,也是很浅的,总是在梦魇里来来回回,还不如醒着来的轻松。
叹口气在窗前的书桌前坐下,身上就披着一件大衣,然后就这么怔怔地望着天。
每次季长青从正门的窗前经过时,看到程潜在窗前这样一个人坐着的时候,心里就会忍不住疼一下,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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