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那有什么好说的,反正认识你的人里除了我和小五没人看见,天那么暗,外人也认不出来那是你。”张丙给方路杰打预防针,语气已经很为难。可是方路杰依然逼视着他,他只好硬着头皮说了。“你当时一脸的血,人是彻底昏死了,躺在地上,衣服,是早就毁了……”张丙声音低的像蚊子哼,头低着,不好看方路杰。
听了张丙的话,方路杰心里就像掉进冰窖里了一样。他当然知道张丙形容的“毁了”是什么意思,大庭广众之下一丝不挂,身边还围着五只人渣,他方路杰活了一世的尊严当真是给踩到烂泥里了。从医院出来时他就该猜到些什么了,肯定是程潜交代的,护士才会说什么原来的衣服被血能脏了洗不干净,留了另外一套,实际上他原来肯定就没穿衣服。方路杰指甲用力勒进掌心里,脸色是一种受尽打击般的惨白的。
看他这个样子,张丙立刻安抚他:“男子汉光个膀子算什么?我二十出头还被老娘扒了裤子打屁股呢。而且后来来了一个相当高大的男的,一脚一个把那五个醉鬼踹了,当即脱了自己大衣给你裹上直接抱上车送医院了。真的,除了我和小五没人知道那就是你,你别觉得有什么丢脸的,真的。”
方路杰脸色苍白着对张丙笑了笑,“没事儿,被你们几个看看我不觉得丢脸。那后来呢?小五小六怎么牵扯进来的?”
看方路杰自己放开了话题,张丙才放了心地笑笑,但随即脸色又凝重起来。“本来小五喊人来救你我们大家都挺感激他的。可是他放着自家的保镖不喊却喊了外人,这就惹恼了后来追问事情经过的二爷,二爷一追查,怎么回事也就很明了了。本来事情也不会闹得那么大,可是偏偏那五个醉鬼中的一个是孙司令的胞侄,而那天救你的人二话不说把那五个人都暴打了一顿。这本来就已经够火了,可后来又得知那天救你的不说别人,正好是洪帮的老大程潜……二爷身后的竹青会与洪帮不和也不是最近的事儿了,这才是真正惹恼了二爷的原因。”
张丙在大上海混的久,见识似乎远远超过了一般打杂的人。他把声音压低至,忧心地望着方路杰。“方哥,这些话在这里说是犯忌讳的,像我这样的升斗小民只有看得清楚、活得糊涂才能活得下去。可我愿意跟你说。我看的出来方哥你不是一般人,可这漩涡里太深了,方哥你有机会抽身出来就赶紧撤,活个安生。时代太乱了,能平平静静活着就是最大的福分了。”他叹口气,看着方路杰手里的行李箱。“你现在走是对的,我知道你心善,可是兄弟劝你一句——别管小五兄弟,不然就陷得深了。像你这么善的人,在这样的环境里挣扎,不会有好下场的。”
方路杰直直地看着张丙,脸上平静着,看不出什么情绪。过了一会儿他才朝张丙淡淡地笑笑,说:“嗯,谢谢兄弟提醒,我知道了。”
看着方路杰的身影消失在偏门后面,张丙怅然若失地吸了口气憋在胸腔里,过一会儿才慢慢地吐出来,乌黑的眼睛湿润润的藏着大股的世浮沧桑。他在想,那样的人怎么就生在这样的时代里了呢?可惜了,那么干净的一个人……
第十一章
浦东民巷是一条脏乱的街,昏昏暗暗地竖立着一排挤一排的砖瓦房子。这里离新街不远,一般从乡下涌过来,想在城里扎根的人基本上都聚居在这里。这里的房子大部分是精明的城里人搭建起来的豆腐渣工程,成本不高,却能够从那些老实巴交的穷人们手里赚大把大把的房租。
方路杰提着藤箱顺着狭窄的巷子慢慢地走进去,路边不时能看到一些破毡茅草依墙搭建起来的,连帐篷都算不上的临时住所。一些老人和小孩就窝在那些又阴黑又狭小的房子里面。用一双双昏暗呆滞的眼睛看着他,显得很麻木。
方路杰只听说小五一家是住在这个巷子里,一路打听着才渐渐找到这里来。但是到现在也没有找到小五家,他开始怀疑是不是一开始就走错方向了。
巷子前面的转角传来一阵乒乒乓乓的嘈杂,有摔东西声,哭求声,还有不堪入耳的漫骂声。方路杰于是就顺着声音找过去,一转角就看到一片人仰马翻的混乱场面。
一个腰粗推短,烫着艳俗大波头的中年女人双手叉腰站在一户小屋的前面破口大骂,一边指挥着人手把后面那小房里的锅碗瓢盆往外面扔。她脚下跪着个跟她年龄相当,却明显消瘦苍老的妇人,正不断地像她苦求。这样的事情不少见,大概是没钱交房租,被房东撵出来了。
“房东太太啊,这个月的房租我们是交了的啊,明明还有十多天的,求您行行好,让我们过完这个月再走吧。我儿子伤重,无处可去,求您让我们多休养一阵,日子一到我们马上就搬,可现在真是走不了啊……”那妇人哭得伤心,无助地把自己儿子死死抱着,眼泪在那张枯黄的脸上漫过去,就像黄土坡上刷过了一场雨。她把自己儿子抱着,像是被逼到绝境中,手能抓到的最后一根稻草。被她抱着的年轻人眼睛半睁着,眼泪同他的母亲一样一直不断。他的腿摊直在地上,一条微微曲着,另一条,却空着半截裤管。他大概是被人蛮横地硬从床上拖下来的,断腿的伤口往外冒着血,把淡蓝色的粗布裤子染成了淡紫色。
方路杰手里的箱子嘭一声掉到地上,他看着那对母子,心里面战鼓纷飞般的一片动荡。但他什么话也没说,走到房东面前站着。“做人总要讲些道理,凭什么日子不到就把人往外面赶?”
那女人见方路杰穿的不俗,也就耐着性子解释。
“我们这都是这规矩,住着这个月就得把下个月的房租交了。你是不知道这些人哦,跟癞皮狗一样,就爱拖。现在房子抢手,他们不租有人租,我总不能亏着自己。”
方路杰听完之后没有再接话,他知道这就是当今的人性跟世道。他想了一下,把自己全部的积蓄拿出来,然后分出一半,递给那房东。“这些该够住一阵子了吧?”
“我也不欺生,这钱到明年年初都够了。”那女人接了钱,脸上却透出一股讥诮。“不过年轻人,大姐姐在这劝你一句,这世道,太正直了不好,容易碎,啊?”
方路杰面无表情的,眼底却越发明显地强忍着心里的波动。他看看地上的杂物,“让你的人把这些东西搬回去。”
那女人讪讪地笑着,对手下人挥挥手。“搬吧搬吧,给了钱咱们万事好商量。”
无故受人巨大恩惠的老妇人一时慌了神,激动地准备给方路杰磕头。
方路杰拦住她,眼睛已然酸胀发红。他压抑着悲愤从那妇人手里接过她儿子背起来,说:“大娘,回屋吧。”
方路杰背着断了一条腿的年轻人一步步走上门前的台阶,再推开破呀呀的门,再跨过门槛走过泥砖铺的地,最后蹲在床前,把背上的年轻人小心地放下。
这一小段路走的方路杰异常难受,他低着头,喉咙梗塞,眼睛发烫。到最后他蹲下去几乎没有力气起来,于是摸到窗前的小矮凳坐下,手肘撑着膝盖,用手掌托着额头,虚脱的感觉一阵一阵从心底泛上来,头昏眼花。
跟在后面的老妇人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弄得手足无措,惶惶地叫了声:“恩人?”
方路杰这才抬起头,脸色苍白地看着那老妇人。然后他从口袋里摸出剩下的那一半钱,递过去:“快去找大夫,你儿子的伤拖不得。”
“这不能要啊,您已经帮我们很多了。”那妇人是老实人,惶恐的不愿接那钱。
方路杰实在是疲惫极了,也心痛极了。他没有多余的力气安慰这位苦命的母亲,把头又低下去,只说了句:“人命关天!”老妇人这才像是被惊醒了,怔了一下,忍着感激和辛酸退出门去找大夫了。
母亲一出门,小五几乎一瞬间从床上滑下来,一条腿冲方路杰跪着,磕头哭喊:“方哥,方哥,我对不起你啊方哥,我对不起你,我报应啊报应啊!方哥啊……”
沙哑嘶喊的哭声听得方路杰心颤,他通红着双眼硬把要死要活的小五拖回到床上。“笨蛋!说到底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方路杰再也忍不住,抱紧小五低吼着哭出来。大滴的眼泪掉下来,他捂住脸像困兽一样咬牙——天!这就是世道?这就是生活?好好的一个人硬生生砍掉一条腿,叫他以后怎么活?他的未来怎么办?他的人生怎么办?!……方路杰觉得自己脑子要爆炸了,他越来越不能相信,越来越不能理解,这个完全疯狂的世界!
一直到躺回床上,小五一直还在哭。“方哥,这是我的报应啊,我忘恩负义的报应啊,我对不起你!……”方路杰拼命压着小五不让他乱动,右手发颤地覆上他那条断肢,呛着声音问:“他们为什么这么对你?是二爷干的对不对?为什么啊,就因为你喊了洪帮的人?……”
“我报应啊方哥,是我的报应啊……”小五哭得撕心裂肺,眼睛空洞洞地望着头顶。“我不仅害了你,害了自己,更加害了小六啊!……”
方路杰听得心里一惊,盯着小五问:“小六怎么了?他在哪?”
“如果我不找你的话,小六最多就被人欺负一次,第二天也许就没事了。可我怎么那么糊涂哇,我害了他啊……我早该听婶子的话,本本分分做乡下人,不该来这大上海啊……”
小五喊着后悔,喊着报应,已经神志不清了。
方路杰就在他床前站着、看着、等着,心里早给绞碎成一团。等小五娘找了大夫回来后,方路杰就默不作声地提着自己的行李箱出了门。他还记得上次小五给他讲的阿金和小银兄妹俩的遭遇,心里对小六的处境大致也就有数了。今天刚好是初一,他还得再回一次大上海。
今天出来之前张丙的一番话仍然还回荡在脑海里,那一个字一个字的分量有多重他心里清楚,可是他制止不了自己往那里去。当看到断了一条腿的小五时,他就觉得自己眼前血红的一片了。他十几年里养成的世界观、人生观、道德观全都在最近的这半年多里慢慢摧毁崩塌了,世界完全变成了他不认识的样子。太险恶了,太黑、太暗了!
时代里酝酿的漩涡一道一道加固成了黑色的石墙,把周围所有的风和雨和其他的一切全都吸进去,深深地卷进无底的深渊里。当过了很久之后,方路杰才开始犹豫今天的选择: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会不会还有勇气选择一条和今天一模一样的道路呢?……
第十二章
从方路杰一脚踏出“明仁”西医院的那一刻起,何正威的眼线就已经把他的行踪全部盯得死死的,所以当方路杰出现在他面前时他一点都不意外。只是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精锐的双眼里深藏不露,叫人看不出一点点他心里的想法,全然摸不透这个老深城府的人。
何正威这次直接叫人领方路杰到的内堂,是一般都不接待外人的专用房间。里面的装潢相当的高尚大气,看得出何正威品味很高,是个对生活很讲究的人。他在黑色的沙发里靠坐着,双手习惯性地交握着放在大腿上,对着站在面前的方路杰点点头:“坐。”
自从知道何家后面主持着一个帮会之后,方路杰就对眼前这个人有了新的定义。这个人表面看上去慈祥无害,但越是表面如此的人,做起事来越心狠手辣、不择手段,暗地里的那种阴狠才真正叫人心里发寒。可以说真人不露相,也可以说咬人的狗不吠。
方路杰放下行李在何正威对面坐下,身形端的笔直。他这一趟可以说是来求何正威的,可是却不知道从什么立场说起。
何正威一向见人三分笑,一双精明的眼睛微微眯起来:“不是有人劝你不要回来淌这趟浑水么,你怎么不听劝?”
方路杰心里一紧,抬起头望着何正威:“二爷,张丙只是看在朋友义上才多说了两句,求二爷高抬贵手,不要责怪他。”越来越心惊于这个人的可怕了,上午才发生的对话,下午就传到了他耳朵里。方路杰不由自主地把放在膝盖上的手攥紧了一些,心里为张丙担忧起来。张丙说得对,在勾心斗角、明争暗斗的环境里,他只剩挣扎的份,连时局都还没看清,就一再地被人踩着软肋。方路杰心惊于这些人老谋深算的手段,也诧异于自己此时如此的无能。
何正威依然是笑着的,,但语气里却透出股狠劲。他若有所思地盯着方路杰,脸上明明笑着,可眼睛里一点笑意都没有。“方路杰,你认为自己到底有多大的能耐?你到底想救多少人?在救这些人之前,你能确保先保得住自己吗?”
方路杰摇了摇头,眼睛正对着何正威:“不能——在见识过那么多的事情之后,我明白谁也不能在这个时代里永远保住自己。我不行,您也不行。谁都不行。”
何正威听完之后仰头一笑,道:“说的好,好一个‘谁都不行’。你说得很对,除却了金钱,权势,地位,任何人在生和死面前都是绝对平等的,没多大区别。”他显得很开怀,靠着沙发背盯着方路杰。“我看得出来你跟我一样都是不信命的人。既然不信命,那自然就是信自己。所以你也该明白,要保住什么东西最重要的就是靠自己的努力去争取,去抢夺,努力的越多,保住的机会就越大。”
方路杰不动声色地笑了一下,,“二爷说的在理。”
“那你为什么还来?”
“我不来二爷也要请我来的,不然也不用叫那么多眼线看着我了。”他和张丙的谈话也不会那么快传到何正威耳朵里。“况且我现在还有两份而人情要向二爷求呢。”
“呵呵,你很聪明。”何正威笑着,眼睛里却透出一种琢磨来:“方路杰,我现在很好奇,你究竟有多大的能耐,多大的人心。”
“二爷这话怎么讲?”
“人嘛,谁都有一颗心。可有的却不一定都是人心。你从自己家中出事开始,到被土匪绑架,再到朋友出卖、被程潜带走,为什么你一点都没变。而且程潜肯放你回来真的是出乎我的意料,他花了那么大的劲去和孙老黑周旋,卯足了劲要拿你当杠来撬我青帮的底。可到最后就这么放弃了。以我所知道的程潜来看,他可不是那么轻易会回头的人。”
一提到程潜,方路杰心里的愧疚就又升起来了。早初就决定好了不沾青帮,不回大上海的,,可是现在连人都已经坐在何正威面前了。方路杰眉头皱起来,脸色也凝重了。“二爷,我求您高抬贵手,放过小六和张丙。”他心里焦躁,只想尽快处理完事情然后离开大上海。然而这时何正威突然笑了一声,讪讪地摇了摇头。“先不说他么俩,你自己的账还没结呢。”
“二爷,我在大上海做事的这段日子虽然不能说多么出色,可是自认为尽心尽力,没有出过什么差错。”
何正威听了朗声一笑。“毕竟还是年轻人,把事情想的也太简单了。你在我何正威手下做事,不管你本人有没有自觉,可是你人已经算一只脚踏进了青帮。程潜也是明白这一点所以才会揽着你不放。我们青帮和洪帮之间势同水火,你进了洪帮那么久却安然无事地回来,这在我们青帮是无论如何也交代不过去的。”
方路杰心里一沉,明白自己已经陷进一个深坑之中。
“不过呢。”何正威这时话锋突然一转,眼里又是股老谋深算的笑意。“不过你要是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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