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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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天长-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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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约走上前去,略一犹豫,伸手按住了那壶酒,“这酒不好,你喝得却太多。”
  
  任晖抬起头来,目不转瞬的凝视他,隔了良久,忽而缓缓摇头,叹道:“怡情阁的酒若不好,京城何处还有好酒?”
  
  沈约微微一笑:“你家,我家,宫里,飞雪楼。总之很多。”
  
  任晖沈默半晌,“把自家放在皇宫前面,你太也无耻。”
  
  沈约拿过他手上杯子,一口饮尽,叹道:“果然比给我的好上不止一点。也难怪,美人在抱的时候,再精明的男人通常都变成了瞎子。”
  
  “就是这个道理。”任晖手里原先抓著的东西不知什麽时候收起来了,他腾出手拿过酒壶,又给沈约斟了一杯。沈约干掉那杯酒,将杯子抛到一边,掀鼻嗅嗅,“醉仙酿。你来之前就喝了不少。”
  
  “几杯而已,难得沈叔有兴致。”任晖显得有些心烦意乱,伸手推开他,“两家人讨论你亲事的时候,你却在这里寻欢作乐,你对得起豆哥儿吗?”
  
  沈约沈默少许後道:“我不知道我有什麽地方对不起豆哥儿。”
  
  任晖也不知听懂了没有,沈默了半晌才开口,“你是她未来的夫婿。” 他的眼睛在凝视著沈约,眼里有种说不出的神色,仿佛有很多的话要说,又仿佛什麽也没有。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又重复了一遍:“你已是豆哥儿的夫婿。”
  
  “所以呢?”沈约强抑愤怒,沈声道:“所以我孝敬你爷爷关照你妹妹都是应该,所以我从一开始就心怀不轨,所以我就要装聋作哑从此两家变一家?任晖,你未免想得太过天真。”
  
  任晖悄然半晌,脸上透出一抹掩饰不住的痛苦之色,他闭目压下心头暗火,“安仁,现在轮不到你做主,你可知为了这门亲事,我爹已同爷爷吵了一架?”
  
  沈约冷笑道:“这麽说我倒该感激你们父子的不杀之恩。还是为害你祖孙失和心怀歉疚?这本来就是你们自己的事,何况你爷爷不想放过的人,即使成了他孙女婿还是不会放过。把两家绑在一块儿,这算什麽。今日我定亲的对象要是你,任老爷子或许还有所顾忌,不过一个孙女,你以为他就不敢大义灭亲?”
  
  “沈约!”任晖一掌拍下,面前一张梨木桌子顿成无数碎片。沈约面无表情,冷冷道:“今儿个这儿下人我都打点过的,你便是把这怡情阁拆了,我沈府也一样赔得起,请。”说著拖过一张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眼帘微垂,面容沈静,竟没拿任晖刚刚展现的霸道实力当一回事。
  
  任晖气极,向来灵光的口舌都气得磕巴,“你可知道你现在的麻烦有多大?若是不娶豆哥儿,大应的天下再大也容不得你!”
  
  沈约一声冷哼,“任家的权势还能遮了天去?便是遮,也只能遮应国的这一片!”
  
  任晖脸色又青又白,颤声道:“你要叛国?”
  
  沈约笑了笑,好整以暇地给自己倒了杯冷茶,“别用这麽重的词儿,你任家几时将我看作应国人士?不过一个必怀异心的混血杂种罢了。”
  
  任晖不怒反笑,“你以为这样便能让我任家退婚?但教豆哥儿欢喜,我管你乐不乐意,你想娶也要娶,不想娶也得娶。”
  
  沈约嗤地笑道:“你一向最疼妹子,若你丝毫不以她幸福为重,咱们兄弟一场,我便娶她十个八个又何妨?”“
  
  任晖一脸平静,“只因你虽并不中意她,却一定会好好待她。你原本比我们任何一个家人都更经常陪伴她。”他顿了顿,缓缓道:“对於一个做哥哥的来说,这就够了。”
  
  沈约脸上出现了一丝说不出的悲哀神色,“你如何知道的?”
  
  任晖微微一怔,定定地看著他,怒火、伤心、失望,直看到种种情绪都化作虚无。他木然道:“感觉,她的院子里有你的感觉。”
  
  沈约的心一点点沈了下去。他早就知道,任晖根本是他的死穴。聪明、稳妥、英俊、脾气很硬,但必要的时候也可以温柔,即使是最伤心的时候,也永远大局为重。 
  
  最重要的是,他一直都最重视他。
  然而此刻他忽然意识到,任晖不仅重视他,更对他有一种说不出的了解。或许他一直的不知,只是因为太知。
  
  沈约站起身来,喃喃低语:“你一直都知道。”
  任晖俊秀的脸庞忽地扭曲了起来。他闭上眼,良久没有睁开。
  “我只盼我不知道。”
  
  沈约笑了,笑得苦涩。他轻声道:“你回去跟豆哥儿说,我不会娶她。”
  
  任晖霎地睁开眼,一字一顿地问道:“我怎麽说?”
  “就说──”沈约歪著脑袋思索了一番,最终温和一笑:“就说很抱歉我爱乌不能及屋。”
  
  
  沈约就这麽走出了怡情阁,此刻寅时过半,街上阒无一人。
  他抬头看天,月色正清明。

  “中庭月色正清明,无数杨花过无影。”
  他轻轻念著,终於落下泪来。

  
  
  未完待续




第十一章(3)

  第二日,沈约远赴鲁地,走马上任河运司。
  半月後,大应与维茨战事再起,任晖应诏出征。
  
  世人皆知,河运一项乃是国计民生中最耗钱的事务,应国这十几年来日日修河,年年决堤,灌进河运衙门的银子堪比洪水,却愣是没听见个动静。
  
  这一方面是阴雨连绵天灾难挡,另一方面自然也是人祸,照理说这笔银子就是用来装筐筑堤也足以保一方安宁,可从京都工部到河运总督府,再到往下的各级官员,便如大堤中的白蚁一般,硬生生把这条民生防线从里头蛀了个清空。
   
  此时正当盛夏汛期,山东一地为涝灾所累死伤已不止万计,沈约这次赴任就是要抢在秋汛之前,对千疮百孔的河堤进行最低限度的修补。出京时沈约坐的是轿,然而每离京城远一里,道旁乞讨者便多几个,待到一行人出了直隶界,官道两侧便当真是灾民成列、饿殍遍野了。一路行人无不面黄肌瘦、病骨支离,身畔蚊蝇环绕,甚至有人捡了观音土与灾民换婴。沈约自命心肠狠厉,却也再看不下去,丢下一宁和仆从救济灾民,带了安生打马狂奔,片刻不歇直赴济宁。
  ……
  
  站在河运司临时征用的济宁第一名邸梁园门口,沈约摸著汉白玉石狮子光溜溜的脑袋,嘴角挂著阴测测的讥诮笑意。“安生啊,我一直以为咱大庆朝最黑的贪官窝子在我家,可今儿个我突然发现,咱还是井底之蛙了。”
  连日赶路,沈约不仅晒黑了,圆滚滚的身躯也憔悴数分,配上他那阴郁神情和讥讽口气,倒有几分任晖的架势。
  
  安生正刮著朱漆大门上的镀金门钉,听到这话冷地缩了缩脖子,少爷你也太……实诚了。安生配合著一咧嘴,豔羡地环视一圈围墙顶上的琉璃瓦,望著那石狮啧啧赞叹,“好像是哦。少爷,咱家门口的狮子脑袋可没这麽大,也没这麽好看。”
  
  沈约温柔浅笑:“要不你就把这狮子脑袋摘下来,寄回去给老爷,让他找人照样子打一个?”
  
  “好的咧!”安生等的就是这句,他这两天被路上情境整得已是十分气闷,看到这朱门大院富贵气象,心头更是不忿,话音刚落便飞身而起,一横手斩在狮子脖子上,那斗大的石狮头竟横空三尺飞了出去!安生斜下里窜出去,袖子柔柔一挡,竟又将那狮子头兜了回来!他脚跟滴溜溜一转抱住了那石头,“少爷,摘下来啦,找谁送呢?”
  
  沈约随手一指,“就你了,送到越春沈尚书府,可别送错了地方,少了一根狮毛,仔细你的脑袋!”
  
  被点中的那人是河运总督的贴身侍卫,替总督大人送监工出门来著,谁想到遇上这麽两瘟神,可又被刚刚那一幕吓得发傻──沈约早亮了腰牌,他哪敢反抗司长大人,慌忙摇手,“我,我只是个小侍卫,我什麽也不知道……”
  
  安生笑著把狮头抛到他跟前,半分石屑也未溅起,“放心,我家少爷是来修堤,不是来办人的,你身上的银子管够赶到京城,赶紧上路吧,通风报信的活儿就不劳烦你了。”
  
  那侍卫结结巴巴地还待多说,脑袋又一时转不过来,新任司长明明还应在半路上,怎麽就忽然到了自家门口?安生见他著慌,伸手拍拍他肩膀,侍卫吓得跌坐在地,“我我马上就搬马上上路现在就走!”说著就蹲下去搬那狮头,他好歹也练过几天功夫才当上总督府侍卫,这麽一吐气开声颇有气势,只是涨红了脸起不来的样子就很是狼狈了。安生看著可怜,叹了口气道:“不用慌,你慢慢搬。”
  
  “安生,走了。”沈约漠然看著,袍袖一背,大踏步走了进去。安生吐了吐舌头,一面拿了包袱跟上,一面自言自语道:“少爷心情本来就不好,现在就更差到底了,总督大人你也只好牺牲小我拯救万民了……”
  
  
  沈约根本就没给他这个机会。
  
  他进到花厅里时,总督大人张志清还不知在哪个爱妾的房里窝著呢,沈约此时不过他一介下属,虽是代表圣上前来视察,但区区竖子,有何好紧张的?张志清存心要给来人一个下马威,是以虽听得下人慌张回报,仍是不紧不慢地沐浴换装,直过了两柱香方才出现。
  
  沈约在厅里站了很久,心头渐生起一丝燥意。几个下人早端上茶盏糕点,请他就坐,沈约摇头不答,安生看他眼中杀意渐起,心中连连叫苦,这姓张的老不死明显不知道皇帝已经下旨办他,还一副老油条的惫懒相,少爷可别一个火气冲头,干出点什麽替天行道的事情,这就不好了。
  
  
  正当安生为张大人的命运深感忧心时,回廊里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来人身材高大、相貌堂堂,下颌一把美髯,颇有威严端肃之相。张提督呵呵一笑,颇为呵疼地拍拍沈约肩膀,“我与令尊多年相交,今日贤侄来此赴任,他竟然不通知我这做长辈的一声,实在太也见外!”
   
  沈约却懒得与他套交情,反手抽出安生捧著的上方宝剑往他面前一横,“现在自行了断,本官保你清名。” 
  
  张志清骇然,“贤侄这是作甚?!”
  
  沈约却不再说话,只是冷冷看著张志清。
  
  见剑如见君。良久之後,张志清终於一咬牙屈膝跪下:“臣张志清接旨。” 
  
  沈约眼中闪过一抹异色:“你知自己何罪?”
  
  张志清行罢大礼,拍拍衣袂潇洒起身,脸上已恢复一脉平和神色,“本官只知依礼面圣,未知有何旨意。”
  
  “哦?你没听见我刚刚说的话?”沈约来了兴味,微微抬头环顾周遭物事,“下官斗胆问大人,楠木厅万蝠园五龙图哪样不违制?接旨无香案无礼数对钦差不敬又是何等罪名?私挪国帑盗卖赈灾物资──哪样不可判大人一个斩首?”
  
  张志清虽已知他来意不善,却仍为他话中意味所惊,这是……有备而来啊!若是如此,廖相那边怎地全无消息?!一时间额前冷汗涔涔而下,只硬著头皮答道:“此地乃为筑堤办公临时征用,并非本官府邸。”
  
  沈约柔声道:“这麽说,总督大人乃是大大的清官喽?” 
  
  张志清一愣,心想你这话问得古怪,问我是不是清官,这可叫人如何作答是好?
  
  安生自是知道是谁断了张志清与京中联系,同情地望了一眼张志清,心道你这句话一个答不出来,少爷的戏也该开演了。
  
  此时门外忽有脚步声阵阵,安生肚里闷笑,这帮傻瓜,看戏的时间掐得倒是准,只见沈约对门口众人惊叫置若罔闻,尚方宝剑指天望日,沈声斥道:“大人既是清官,敢问济宁堤坝长度?决堤口数?二十一日以来灾民数目?各处施粥如何?赠药又如何?济宁府将灾民安置何处?这些且都不论,您总督府所在的济南府又有灾情几处?灾民几何?这些天你上堤查看几次?还是要难民把状子告到皇城根底你才死心!”
  
  
  
  
  未完待续




第十一章(4)

  沈约骂得痛心疾首,一手抚胸一手持剑,端的是忠肝铁胆一派侠义。半晌,沈约抬头扫一眼周遭众人,随即又森然盯住张志清,“张大人,本官再问一次,你可知罪?”
  
  张志清知今日必无幸理,然而河运总督属超品大员,便犯王法,也应押赴京师由圣上亲自问罪,岂容得河运司一介小吏当堂羞辱?他脖颈一梗,拼了!“为君尽忠为民赴义,本官虽死无憾,可今日上无公堂下无罪证,就凭沈大人三寸不烂之舌,就要在这光天化日之下私设公堂逼死朝廷命官吗?本官──不知罪!”
  
  沈约笑了,“下官早听闻张大人是关公样貌子都胆气,今日一见,果然不假──连圣上旨意都敢违抗,真让本官长了见识。”他一甩袖子,归剑於鞘,转身面向人群,恭声道:“座中属顾大人为长,下官斗胆,敢问顾大人高见?”
  
  被点中的正是济宁府尹顾存,老头儿正龟缩在人群中,听到自己名字,忙站出来连道不敢,沈约对他却很是有礼,长身一揖,“下官今日初赴济宁,尚未来得及拜会各位大人,自知极是冒昧,在此先谢罪了”,说罢拱手为礼,言辞之间极是诚恳,与方才厉煞之状判若两人。在场众人不是济宁官员便是河运司的人,工部在济宁本无分支,除张志清和一个员外郎便属沈约职位最高,然而当地的这些老家夥们官职虽不高,要在日常事务中给他捣点小岔子却绰绰有余,是以沈约对他们颇为谦恭小意,务求礼数周全。众官员没摸清沈约路子,只唯唯诺诺地不敢应声,都看著被钦差大人点名的顾存。
  
  顾存一声叹息,知道今日若不说话,日後便没有他说话的份了。他为官多年,老成持重,当即含蓄地点出,“沈大人初到任,交接手续尚未办,此时处理张大人的事,未免有些不妥。不如先把交接办了,我等再细细聆听圣上口谕。”
  
  沈约微一挑眉,“谁说是口谕?”
  
  顾存一怔,心道你不过少年郎血气方刚,行事才如此急於求好,若有旨意在身,为何刚刚不拿出来?
  
  张志清一拍大腿,“顾大人说的是!敢问沈大人,旨意何处?”
  
  沈约面色不变,和声问道:“若是有陛下旨意,济宁府可敢办张总督?”
  
  这话显然是朝著顾存去的,顾存眉头一紧,道:“那是自然。”
  
  沈约一扬手,从怀中取出一只明黄卷轴,缓缓展开──“顾存接旨!”
  
  在场官员骇得不轻,这些人在职多年,多半还从未接过旨意,面面相觑不知怎生是好。饶是顾存老到,也惊地白发微颤步履虚浮,还是在主簿的搀扶下才得以颤巍巍地跪下,他定了定神,高声道:“臣顾存接旨!”
  
  群臣慌了,手忙脚乱地跟著拜伏於地,沈约暗自松了口气,知道这关算是过了。旨意本就简单,不过两句话而已,他不动声色地读完,将明黄缎轴交与顾存颤抖的双手中,温声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顾大人,圣上说,‘他相信你还是当年那个为民请命的顾随之’。” 
  
  顾存早已老泪纵横,用力握紧了卷轴,努力克制著内心的激动,沈声道:“臣顾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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