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边角门虽幽静,檐角下那一对琉璃彩穗灯依旧将廊下照得通明。宗赫让叶琛在一旁等着,由他上去叩门。才敲得二下,便有人吱呀一声由里头开了门,却刚巧是一个那天曾见过宗赫的小夷奴。
“宗侍选?这么晚了怎么突然过来?可要我去通报林管事?”那小夷奴话虽说的亲热,身体可没半点要动身去禀告的意思。
叶琛在旁坚着耳朵听着,这开门的一下子喊出宗赫的名号,让他更是笃定了一些他心中原本就在怀疑的事儿。
宗赫来中原这么久,这点意思还是明白的,便自怀中取出一个装了小银锭子的荷包,笑着塞到那小夷奴手中,道:“也没多大事,只是来打听一下。我有一个姓傅的朋友一夜都没回龙门巷,听说太阁府今儿晚上……”
“原来侍选为这事而来。”小夷奴笑眯眯的将荷包收在怀中,立马来了精神,一五一十的道:“有倒是有这么一回事儿,也是巧了,正好皇上回府给皇太阁拜年,路上就遇着这位傅侍选。听说傅侍选是被马车撞伤了,这才被皇上带回来了,这不,刚才还有太医来瞧了呢。”
“皇帝?!”小夷奴话音虽轻,宗赫与站在一旁的叶琛都听得一清二白。两人皆是心头一震,只是各自惊诧各不有同。
“皇上……他现在还在府里么?”宗赫只觉脑中纷乱,理不清头绪,便试探了问了一句。
“这……皇上行踪我们这等下人哪里知道!不过……”小夷奴瞧见那个荷包的面子上,压低了声道:“我哥哥在里头伺候,听他说,皇上一直倍着傅侍选呢。”
宗赫不知怎地,突然想仰天笑一笑。褚云重这个皇帝做得倒妙,哪里有侍选磕着碰着伤着,他都能不早不晚、不迟不慢的遇上。这一个,难道也要‘天意’了?
牵着马往回走的时候,两个人心中都憋着一口恶气。“喝酒去!”叶琛提议,宗赫也不反对。
于是乎寻了一家小酒馆,点了一小瓮甘蔗酒,这虽是甜酒,后劲却足。两人不知深浅,空着腹便是几大碗甘露入腹,待酒劲一涌上来,两位少年俱已是面色酡红有了几分醉意。
宗赫本就酒力一般,喝得多了更觉胸口火烧火燎的,便松了衣领,挽了衣袖。斜睨叶琛,见他小小年纪倒也似以酒解千愁般,带出几分烦闷之色,不由得冷笑道:“原来你对他还真上了心,要我说,掂量掂量自己身份,别做非分之想!”
“关你屁事!”叶琛乜斜着眼,他本就心情不爽,这下更是被宗赫恶言恶语激得心头无名火腾得窜了起来,便将手中酒碗重重往桌子上一搁,打着酒嗝道:“我和他都还没被……呃……选入阁,我特么就算是想,也是……呃……正大光明的想!倒是你……”
说罢,叶琛朝着宗赫连声冷笑道:“我倒还要奉劝哥哥……别作非分之想才是!”
宗赫一扬头,又干了一大碗,蹙眉道:“笑话,我有什么非分之想。”
“别打量谁是那傻子!”叶琛越说越激动,酒嗝也不打了,口齿更是伶俐了起来:“你那槟榔匣子里头的纸条上写了些什么?今晚你去见了谁来?怎么送你回来的马车竟是宫里侍卫驾得马?刚才听那小夷奴说皇上陪着傅川,你反倒有什么不痛快的?嗯?!”
听到这里,宗赫已是脸色铁青,摔了手中酒碗越过酒桌一把攥住叶琛的衣领,怒喝道:“叶琛!你什么意思!”
“我能有什么意思!”叶琛亦摔了酒碗,一脚踩上小酒桌,反手也揪住宗赫松开了的衣领,啐了一口在地上,讽道:“要我说,还是哥哥自己那句话,得掂量掂量自己身份,别以为有机缘先勾搭上皇帝便能独占鳌头了,连个侍郎还没选上呢,作这腔调给谁瞧啊!”
宗赫胸口一阵血气翻涌,挣开他手便是狠狠的一拳过去。
第27章 第七章 应悔甘露更断肠
金昭体元殿,满庭霜。
两位大闹酒肆的小爷被京兆府的巡夜官兵扭送回龙门巷的时候,形容都甚是狼狈。当夜是除夕,一宿不睡的人本来就多,叶琛与宗赫这两位平时又都特别招人注目,是以人一送回来,竟是整条龙门巷子都轰动了。
他们既夜不归宿,又酗酒闹事,还砸坏了酒肆财物,条条例例都犯了侍选禁令。内务府值班的官吏不敢轻纵,一头罚犯事者在龙门巷前那块刻着侍选规例的石碑前挂牌跪着,一头又赶紧给后阁主事递消息。
后阁里头品阶最高的原是谢仲麟,他是从三品的宣奉,但他此刻远在兴安岭劳军,并不在宫里头,是以这事便只能汇报给了季莲生。他虽只是正五品的尚令郎,以前又没有经办过什么差事,但后阁只他一人,自然由他主事。
宗赫与叶琛打架那会儿一个赛一个狠,这会儿鼻青脸肿衣衫不整的跪着,都跟斗败了的公鸡似的,又衰又蔫儿。且是还不敢换衣服,身上的衣袍都在扭打地时候互相撕的稀烂,这会儿过街穿堂的风刺刺的吹在身上,那真是透心透肺的寒。
才吹了一刻钟的风,两位一时意气的小爷身上的酒已是全醒了。当着这么多侍选的面在街头被罚跪已是够难堪的了,而且按规矩两人身上还各挂了警示牌子。宗赫身上挂的是“自古饮酒多误事”,叶琛身上挂的是“吾辈当引以为戒”。围观的侍选一边儿叹息一边儿说着风凉话,各种明嘲暗讽指指戳戳,让平时甚是心高气傲的俩人简直都抬不起头来。
“犯了这事不知要得什么处分?”
“只怕要被革除候选资格喽!”
“啊哟,那叶琛还怪可惜了的……”
这些话让两位少年听着只觉心里堵得慌,尤其是宗赫,担心被皇帝知道了惹他生气,心中已是懊恼万分。
一时晏南山与阿蛮也闻讯赶来了,要是平常的小丫头见自家主子这形容这处境,只怕是要急哭了,她倒还沉着住气,只悄声叮嘱两位小爷先老实跪着别慌神儿,她自会和晏南山想办法转圜此事。
话虽这么说着,但毕竟年轻小,这大事当前,她还真拿不出什么主意。到底晏南山读书多,心思又慎密,当下便想了几条方针:一是务必寻着主事的人,只紧抓叶琛昨夜曾抓贼救人有功劳这一点,点明其大节无亏失之小节,争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二是让宗赫与叶琛立刻统一了口供,只说庆贺抓贼立功这才饮酒误事,再跪着把服辩写出来,以表悔过心意。
大方向既商定了,晏南山做事是极有条理的人,便一一分派了任务。此时他们已打听到后阁主事的是季莲生,京兆府主事是顾清臣,便由叶琛的随从花重金去置办二份礼物,分头去送。那家被砸坏的酒肆也须赶紧赔银子兼左右街坊都须打点,只盼能塞了民众悠悠之口。再有晏南山昨夜擒贼出过力,便去找京兆府办差的人说情,而阿蛮亦想法子去求见尚令郎身边的侍从,以期能帮得上忙。便是在太阁府的傅川,晏南山也预备着递条子进去,让他在皇太阁面前为叶宗二人求情。
这边商议定了,两人便风风火火的去上下活动,那厢宗赫与叶琛亦知道事情闹大了,都乖乖的取了笔墨,绞尽脑汁的写那“服辩”不提。
金昭体元殿里头,季莲生才起身,便一边洗漱着,一边听内务府的人向他呈报事情始末。堪堪讲完,又有嬷嬷送早膳上来,内务府的钱铎不敢扰了尚令郎用膳,有些不耐的在一旁候着。
季莲生慢慢喝着碧玉梗米粥,一边在心中思量此事。虽然按制度在候选期间打架斗殴的侍选,应革去其候选资格,谴送回藉。但他心知那宗赫正受皇帝宠爱,而叶琛也刚刚立下大功,是以,这件事倒是可大可小,全看他如何操办。
搁下手中灵芝云盘青磁碗,季莲生轻蹙眉尖,缓缓斥责道:“这事既是两位侍选年轻不晓事,亦是你们这起子内务府管事带教不严之过,现在闹出事来,我第一个要责罚的便是你们!”
尚令郎声音虽不大,话却说得重,唬得钱铎立马跪了。他们这些内务府的人多半未曾到这金昭体元殿来回过事,只听说这季莲生体弱温和,原欺他良善,想着以前谢仲麟管事的时候被压的屁也不敢放,如今总算能在内阁面前抖抖内务府的威风。谁知这病秧子似的一个人竟是绵里藏针。把他吓得当下就软了,只紧闭了嘴巴听凭尚令郎行事。
季莲生仍不紧不慢的道:“这事闹得这么大,我亦不敢瞒着皇上。就只怕天子之怒,雷霆万钧,到时候不仅误了两位侍选的前程,你我也担待不起啊。再者说了,毕竟侍选与后阁是一体,任凭谁出事,大家都没脸,更何况这是皇帝第一次大选,方方面面都务求合谐不出错儿,总要想个法子两全齐美才好。”
“季尚令的话说的很是!”钱铎苦着脸,连连作揖道:“到底这事怎么办,还求尚令郎明示……”
季莲生淡淡一笑道:“平日里皇帝怜我身子弱,从不让我办差事,二则我也年轻,头一遭遇上这大事,一时片刻心里也没个主张。”说罢,又悠悠的叹道:“要是谢宣奉在,他自能办得妥当。”
钱铎急道:“如今宣奉不在,后阁里头便是尚令郎最尊,这事儿,还得尚令郎拿主意!”
季莲生咳了一声,为难的道:“也罢,我先向皇帝禀明此事,但是……”尚令郎温和的面容瞬间变得极为冷峻,温和的目光也一下锐利,沉静的盯着神色茫然的小吏,肃容道:“有些话我本不该说,你听过就罢了,但宗侍选如今是皇帝圣心默定的云图阁侍郎人选,无论如何,我需得替皇帝保全了他。”
“喛?!”内务府的人自然也隐隐听说有位侍选已预先被皇帝看中这件事儿,只尚不知道此人就是宗赫。
季莲生轻蹙眉尖,抿了抿唇幽幽的道:“其实任哪位侍选闹出事来,皇帝面子上都不好看相,也伤了皇家体面……两位侍选虽行止有亏,但毕竟是除夕,他们又是初犯,叶琛还有功在身,这些都是可恕的因由。我们也不该为抓老鼠而打伤了花瓶,上头自然也是指望能有个台阶下的。如今各亲王郡府里头,合该有人知会一声,诸位王公爵爷保章一上,天大的事也消弥了。”
钱铎只求事情别连累内务府,能够再卖宗赫一个人情,对他们日后自然更有好处,便笑着应道:“尚令郎的话下官明白了,这就照着您的意思去办!”
季莲生微一点头,温言道:“那就赶紧去吧。”
冬日的阳光静静照入金昭体元殿,在那清秀俊逸的脸庞上,更平添了几分温润光华。
第28章 第七章 ·二
霜天晓夜,文华殿。
晏南山和阿蛮办事神速,叶琛身边的长随们亦知道这事非同小可,因此流水介的银子花出去,眉头都不皱一下。到了午时,龙门巷上上下下俱是打点过了,各位侍选多与叶琛相熟,是以也并没有太多人落井下石,消息总算没有扩散出去。便是龙门巷附近的街巷,老百姓们也只欢欢喜喜的过着年,并不知这边龙门巷已是惹出乱子来。
晏南山和阿蛮这才心中稍定,攘外必先安内,里头既安稳了,他们便又分头忙着联系外面那几件大事。
一晃已是上灯时分,叶琛与宗赫这对难兄难弟身上挂着若大一块牌子,在冰寒料峭的风头里跪了几个时辰,早就又冷又累又饿。只是虽苦不堪言,两人也不敢有丝毫怨言,一时冰释前嫌握手言和之后,倒还对赔不是。
正互相看着彼此答辩有否疏漏,内务府的钱铎又来传话,“皇帝宣宗侍选进宫。”
皇帝那边终于是有消息来了,宗赫心中百感交集,又是欢喜,又是忧虑。忐忑不安着想要站起身来,但毕竟跪了一天,腰都要断了,胸前还吊着那么大块牌子,于是一个重心不稳,便往前头一冲。还好身旁的叶琛及时扶了一把,这才堪堪站住了。
“怎么只单传我一人吗?”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宗赫心中不知为何,只觉隐隐不安。
叶琛拉住宗赫,低声道:“世显,你此去好好的向皇帝服个软,认几句错。要是皇帝问起是谁先动的手,你便只推说是我挑的事。左右我是滚刀肉,如今也不怕再多剁几刀了。”
这番话让宗赫心中更是压抑,只万分愧疚的道:“叶琛,是我连累了你!此去我若能在皇帝面上说上话,必定要为你开脱的,你安心等我好信儿。”
“要是只能保一个,你千万为自己打算,我就是不候选,还能回家营生,你孤身一人……”不知为什么,叶琛心里也觉得这话说的很不吉利,便停住了,重又强笑道:“不消说,咱们如今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总之弟弟我全指望哥哥你了!”
少年被带到文华殿的时候,穿着银狐紫缎朝服的皇帝一脸正容的坐在一张硬木藤书桌后,正翻看一叠堆了老高的奏章。宗赫与褚云重见过那么多次面,从没在这样端庄肃穆的宫殿里头,也从没见他这么正经过,再加上此番毕竟是自己犯了错,一时难免心中惴惴不安,便依足规矩跪叩道:
“侍选宗赫,拜见陛下。”
褚云重头也不抬,只沉声道:“其他人下去,在殿外候着,没朕吩咐不许进来。”
侍从们应声鱼贯而退,最末一人小心翼翼地闭上了殿门。诺大个殿堂只余皇帝与宗赫两人的时候,少年突觉气氛凝重,似有无形的压力浪潮般向自己袭来,逼仄得自己胸口发闷。
而皇帝却一直没有发话,也没让宗赫起来,只依旧在看他那些似乎永远也看不完的奏章。这样难耐的沉默让少年尴尬而又难堪,墙角那大自鸣钟的滴答声响,短促而又漫长的划过这令人窒息的空气。
良久,那人才合上最后一本奏章,抬起头向少年望了过来,缓缓问道:“宗赫,昨夜的事,你可有什么要说的么?”
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亲密的喊少年的字,脸上的神情更是比平时多了几分淡漠冰冷。宗赫心中一阵揪紧,昨夜还曾那样亲密的一个人,此刻看着却只觉陌生而遥远。
少年咬着唇,抬头迎上他深不见底的瞳眸。因早存了一定要服软认错的心思,便低声求道:“云重,昨晚上是我喝酒犯了事,我认错,也听凭处分。只是叶琛是被我连累的……”
褚云重冷笑道:“好兄弟好义气,你连自身都难保全,难为你还替别人想着。”
“我……”宗赫还待再说,却被皇帝不耐的打断。
“是谁先动的手?”
“是我。”这事没什么好光彩的,少年垂了头,不敢看皇帝神色。
“好。”褚云重缓缓的站起身来,点头道:“好的很!这才是我褚云重看中的人行出来的事呢!酗酒闹事、打架斗殴,竟有一套全挂子街霸混混的本事!好出息!好本事!”
宗赫被训斥的抬不起头来,又是羞愧又是后悔,半晌沉默无语。只双手自下意识的紧攥着衣角,涔涔冷汗湿透掌心。
“原来我这些日子以来,前前后后与你说过的话,你竟全当作耳边风?!还是你压根就没把我放在心上?”见少年沉默不语,褚云重更是陡然拔高了声音,目光却隐约着疲惫。
皇帝的伤心与愤怒让宗赫胸口隐隐作痛,眼眸中更是不由自主的浮起一层薄薄的雾气。怎会把他的话当作耳旁风,怎会不将他放在心上。都是自己行事冲动,这才惹他生气,只是此时后悔却也迟了,少年神情委顿的低着头,再度求道:
“赫知错了!不该酗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