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回楼临湖而建,设计得倒极为精巧,是一座工字型的亭台楼阁。下层回廊环绕,上层与主楼相连的二边飞廊左右横贯。站在廊上任何一处,都可眺望这湖光山色,御花园美景。将筵席设在此处,比之规格雄伟的大殿,的确是写意舒适的多。
宗赫带着几位贴身侍从和阿蛮,沿着湖边一路行来,正看那碧水凌波,微风拂柳,迎面却撞上刚从天章阁出来的谢仲麟。
一见此人,少年便停住了脚步,执手行了半礼,微微一哂道:“宣奉近日可好?”
“托你的福。”谢仲麟那双峻冷如霜的眸子亦含了一点别样的情绪,他比宗赫略高一些,便俯在少年耳际,揶揄道:“可是后悔了?谁叫你那日有那么好的机会,却没下手。”
“因为我不甘心。”宗赫斜睨了他一眼,哼了一声道:“就那么死在我的手上,岂不是便宜了你?我也没什么趣。如今且让你得意着,总有一天,我要堂堂正正的压倒你,胜过你,将你踩在脚下。”
“好!有志气!我这就等着。”谢仲麟凝眸看着一脸傲色的少年,不知为何,他现在这种与自己势不两立的别扭模样,偏生让人特别地想要欺负他。
一前一后走了片刻,见宗赫总是冷冰冰的不理人,谢仲麟又忍不住旁敲侧击道:“喂,小呆瓜,你既是有这想头,怎么还不赶紧和褚云重和好?到时候被别的侍郎趁虚而入,可没地儿哭去。”
“你有病!”宗赫毫不客气的骂了一句,又道:“自己喜欢皇帝自己争去!敢情我和他和好你心里舒服?”
“这倒不是——”谢仲麟轻松的摇了摇头,极其坦率的道:“只不过如果褚云重又去宠幸其他侍郎,我心里会更不爽而已。”如果那家伙一定要找一个人侍寝,那谢仲麟还宁愿是宗赫,至少这是后阁里头让自己唯一看得过眼的人。
阿蛮跟在旁边,忍不住白了谢仲麟一眼。若在平时,她一准要对这位说起话来活生生气死人不偿命的宣奉好好冷嘲热讽一番。不过,今日她心里有事,可没这心情。
“世显!”两人正冷了场,皇帝却带着一群侍卫正从御花园方向策马而来。
褚云重将马停在两人面前,只瞟了谢仲麟一眼,便笑盈盈地对宗赫道:“今儿你倒来得早,我正预备着去云图阁接你呢。”
谢仲麟停住脚步,冰刀般的眼神嗖嗖的在褚云重脸上划拉了二圈,便冷笑着径自走了。
宗赫见褚云重下了马与自己并肩而行,便向前头呶了呶嘴,好意提醒他道:“谢宣奉生气了,陛下怎么不去追?”
“这人脾气素来如此,我追他做甚!”褚云重挽起少年的手,见他要挣开便更是用力地紧紧握住,又低声道:“世显,别闹,叫侍卫们瞧见好没意思。”
“谁要和你闹呢……”
宗赫甩了二下没甩开,只得任由他握着自己手,沿着湖畔慢慢走着。进了宫这么些日子,还从来没有这样被皇帝牵着手,走在大庭广众面前。少年脸皮子薄,亦有几分尴尬。分明与他正冷战着,但掌心传来的温度却一如既往的温暖,叫人心里亦有些难以割舍。
四月底的晚风软软的拂过,递送着御花园里阵阵沁馨花香,略有些甜腻的气息,象新鲜的胭脂,在这阑珊夜色中渐渐弥漫开来。身后的侍卫侍从们亦好像故意似的越走越慢,渐渐的拉长了距离,只远远儿的跟着。身边,只有马蹄“的的”的声音,和褚云重沉静绵长的呼吸。
宗赫正觉有些思绪连翩,却听身边的人带着笑道:“今晚这庆功宴,我其实倒还要谢谢吴王。”
这话倒怪了,少年侧过脸看他,却见那双桃花似的眼睛正如星光闪亮。
“若不是他谋逆叛乱,我还不晓得世显会那么担心我,又是那样英武神勇,立下若大功劳。”褚云重一手牵着缰绳,一手牵着少年,相伴走在这碎青石铺就的小径上,任轻风拂面,心里甚是满足。
宗赫见他俊朗的脸庞上眉眼弯弯的,尽是掩不住的笑意,不由得撇了撇嘴,“平叛乃是陛下运筹帷幄之功,我也不过是白操了心。其他侍郎们一样尽心尽力,赫可不敢居功自傲。”
“那可不一样。”褚云重眼中笑意更甚,“升你为尚令郎,你可知我心中有多欢喜?有了尚令这一重身份,便可入住紫金光华殿。自昨日起,我已是命侍从们开始为你布置宫殿。”
“不住!”少年拒绝的干脆利落,没一点回旋的余地。
皇帝忍不住卟哧一笑,“你这小笨蛋,这可是后阁最隆的恩典,旁的人便是做梦也求不来呢。”
说罢,褚云重又凝神望了少年一眼,柔声道:“便是你暂时不想搬,这紫金光华殿我总也替你留着,你便是一辈子不住进来,我也不会再让别的人住进去。君无戏言。”
“你忽悠人的话说得还少?!”还君无戏言呢,宗赫在心中冷哼一声,这人惯会甜言蜜语,不知哄过多少人了,自己要再信他,只怕被卖了还替他数钱。
“不过就是谢仲麟的事没和你说清楚,你就这么恼我!”才说了这一句,褚云重一想宗赫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忙又温言道:“每一个人多少总会有些心底的私事,便是瞒着心爱的人不说,也是替对方着想。比如你自己,心里头难道就没有一星半点瞒着我的事?”
宗赫正要理直气壮的驳回他,却突然想起傅川和叶琛的事来,顿时双唇一颤,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褚云重却未曾留心少年脸上那一闪而过的异样表情,抬头见已是到了雁回楼,便轻声嘱咐道:“在我面前,任你怎么生我的气也罢,我都容了你。只是在皇太阁面前,可不许这般别扭,你可明白?”
宗赫哪怕再不懂事,也分得清这里头的轻重,但见皇帝还特特提醒自己,也知他是真心关切。心中一时又似倒番了五味瓶,酸甜苦辣,涩涩的混杂在一处,怎么都咂摸不出滋味,只好闷闷的应了一声:
“我理会的。”
满园芳菲,明月如钩。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雁回楼上筵席早已齐备,皇帝、凌太阁,以及二位品阶较高的侍君谢仲麟、季莲生坐了主楼,另九位侍郎则分坐左右飞廊。每人面前各有一案几,琳琅满目的八珍肴馔、金觞美酒,又各有一樽玉质花雕标明了座次。
其他侍郎都是灵芝、木棉、水仙,唯有宗赫案前是一品紫玉芙蓉,雍容大雅,又显尊贵。众侍郎见了,心底自都羡慕不已。只是平叛之时宗赫实在是功劳显著,便是连升了几级,也叫人挑不出错儿来。
平定了吴王谋逆这桩大事,凌铮心情正大好,便让众人不要拘束,饮美酒赏歌舞,尽兴一夜。又向着坐在皇帝一侧飞廊上的宗赫举杯笑道:
“世显果然是皇帝亲自挑中的人物,年轻轻的便立下奇功,未来着实可期!孤敬你一杯!”
宗赫忙起身,谦虚了几句,满饮了一杯。
褚云重见凌铮欢喜,忙凑趣道:“亚父,朕为了布局,倒叫世显前阵子禁闭在云图阁很是委屈了几日。如今他已是从五品的尚令郎,朕有意再为他抬一抬阁,赏住紫金光华殿。”
凌铮略略一怔,随即嘴角慢慢浮起一个清浅的笑,目视着皇帝,温言道:“重儿既已是圣心默定,孤亦替你高兴。待紫金光华殿布置妥当,择一良辰吉日,孤亲降谕旨为世显抬阁。”
褚云重喜不自禁的谢了,坐在他身旁的谢仲麟自饮了一杯,神色丝毫不变。坐在凌铮身边的季莲生执着酒杯的手却是微微一颤,将金觞中的甘露美酒倾出来不少。
见季莲生将酒撒了衣裳,凌铮便关切的问道:“莲生那夜替皇帝挡了一箭,手上的伤可好些了么?”
季莲生忙含笑道:“些许擦伤罢了,不妨事。只要陛下无虞,莲生便是以身相替,亦是无怨。”
“你这孩子……”凌铮知道他待皇帝一片赤诚痴心,不由得瞟了褚云重一眼,却见皇帝一心一意皆在宗赫身上,便在心底轻叹一声。又将自己案几上一碗八宝金乳酪命侍从送到季承乾案几上,笑道:
“孤记得你爱吃乳酪,这个赏你。”
季莲生眼中闪过一道异样的光芒,许是有些激动的缘故,苍白的脸色都微微红了,忙谢过了皇太阁,接过那碗八宝金乳酪,慢慢地喝了几口。
夜空中繁星似锦,映着莫愁湖层层水波粼光闪闪,临水的回廊上,歌舞正酣。侍郎们坐在飞廊上,或赏花听乐,或举杯共邀。主楼上,褚云重一味逗着宗赫说话,凌铮亦与谢仲麟说几件政务上的事,正其乐融融之时,却听一声闷哼的喊叫,紧接着是哐啷当一声——
众人一惊,回头看时,却见季莲生从轮椅上摔了下来,浑身抽搐着,俯身在案几旁呕出一滩浑浊的白液。
03。 见血封喉
好好儿的一场合家欢宴闹出这样事,实在是令在场所有的人都措手不及。冷眼看着赶来的太医在给季莲生服催吐药灌水急救,凌铮心里亦不是滋味。
鹰隼般的眼神缓缓扫过季莲生的案几,几样吃食几乎都还没有动过,只有那碗八宝金乳酪被喝了一半。凌铮的脸色愈发难看,唤过一名姓陈的太医,命他查看一下那碗乳酪。
每一个人都知道这碗乳酪乃是皇太阁亲赐给季莲生的,因此,虽然凌太阁的语气尚且平静,但没有一个人不被这句话背后所蕴藏的含义震惊的寒毛卓竖。
回廊上,歌舞早已散去,飞廊上,侍郎们鸦雀无声。夜色渐渐深沉,清冷的月光笼罩着整座雁回楼,使得本就紧张不安的气氛更显凝重。
过了片刻,被催吐药折腾得大吐了一场的季莲生终于缓了过来,虽然精神仍是委靡,呼吸依旧急促,但口中已是慢慢的能说出声音。
褚云重听他口中模模糊糊的都喊的是自己的名字,那细弱不成调的声音让他心中更是生出几分同情怜惜,便挪过座儿,将他抱在怀中,沉声问那陈太医道:
“莲生究竟得了什么急症?怎地如此来势汹汹?”
陈太医忙上前一步跪了,抬眼瞧了下凌铮的神色,嗫嗫嚅嚅的道:“回禀陛下、皇太阁,季承乾这症状并非得了急症,看起来像是中了毒。”
虽早有怀疑,但从太医口中听到季莲生果然是中了毒,仍是让所有人都心头一震。
“起来回话。”凌铮面色更是沉重阴郁,目光炯炯地直盯着陈太医,缓缓地问道:“是何毒?”
陈太医又与在场的同僚商议确认了一番,方郑重回道:“那碗乳酪中有一种见血封喉树的树液,此物奇毒无比,若是沾染在伤口处,见血七步亡命。这种毒毒中原极其罕见,多是琼州蛮夷之地的部族炼其毒汁抹了弓箭用来射猎,亦唯有当地一种红背竹竿草才可以解此毒。”
听到琼州二字,正坐一旁静看事态发展的宗赫只觉全身的血液皆冲上头顶,右手在案几上紧紧握着一只金龙耳圆杯,因太过用力,手背上已是青筋尽冒。坐在他身边的晏南山与傅川更是急急向他看来,三人目光一交汇,皆是难以掩饰的深深疑虑。
除了晏傅二人,四面八方各式各样的眼神都如箭雨般射了过来。这感觉让少年如芒在背,心中隐隐觉得事有不妙。
“琼州……”果然凌铮听到这二个字,亦有意无意的向宗赫瞟了一眼,只没多说什么,便又回过头去,问那太医道:“除了那碗八宝金乳酪,可还有其他菜肴中含有此毒?承乾可还有性命之忧吗?”
“皇太阁圣明!其他酒食皆无事,唯有那碗乳酪中含有那见血封喉树的毒液!”遇上这样的事,实在是让人精神紧张,不过一时半刻,陈太医已是热汗涔涔。摸出怀中手帕抹了把额头冒出的汗,方继续道:
“按理见血封喉的毒液毒性极烈,这么半碗乳酪喝下去,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季承乾就会因心脏麻痹窒息而死。但如今承乾只是抽搐昏厥,又服了催吐药吐出了余毒,可算是大难不死。只要再服几剂清胃解毒的方子,调养几日,应该是无虞的了。”
听到这儿,一直未曾插嘴的一个小医童道:“陈太医有所不知,周太医最近开给季承乾服的药中,正有一味红背竹竿草,想是药性沉积在体内,中和了毒性,这才救回承乾性命。”
“如此说来,可真是万幸。”谢仲麟冷着一抹笑意,瞄了躺在皇帝怀里犹在声声急喘的季莲生一眼,复又向那医童道:“去,把承乾往日医脉药方取来备看。”
那医童很是机灵,忙应声去了。
季莲生虽偎在皇帝怀中气喘不定,却还断断续续的道:“陛下……必是有人……有人要害皇太阁……”
褚云重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温言道:“你中了毒,先回宫歇息,回头朕再去金昭体元殿看你。”
说罢,皇帝便吩咐季莲生身边的几位侍从先将他送回宫。眼瞅着承乾身边的执事大侍从邓升未见人影,便又随口问了一声道:“邓升呢?怎么不在承乾身边伺候?”
侍立在一旁的卫临便回道:“因筵席临时改到这雁回楼,这儿又离着金昭体元殿最近,是以膳食都是邓升在督看着。”
正说着,邓升已是气喘吁吁的从楼下一路飞奔上来,张惶的看着季莲生被抬走,浑身颤抖地跪到皇帝面前磕头道:“小的该死!竟在皇太阁的御膳上头出了这事……小的死罪……死罪……”
卫临觑着褚云重浓眉紧蹙,便厉声斥道:“你也算是宫里经年办老了差使的,岂能出这种岔子!进上来的膳食难道没有按规矩一一试过?!”
邓升苦着脸道:“岂敢不试,所有膳食皆由后阁御膳房试汤的伙头,以及小的分别尝过,又由皇太阁的大侍卫亲自验看了,这才送上楼来。实在不知怎会有毒!还求陛下、皇太阁明鉴……”
卫临断喝一声道:“邓升,你再细想想!既是在楼下验过,那送上楼时可有意外?”
“皇太阁案几上的膳食都是由小的亲自送上楼来……”说着,邓升略迟疑了一刻,仿佛在细细回想,突然又一拍大腿,急切地道:“禀卫大总管,送膳食时在回廊上正遇着宗尚令的侍女,她见小的端得菜品多,曾帮小的将一些膳食送上了楼。”
阿蛮?!宗赫心一沉,急促的回头瞟了丫头一眼,只见她一张俏生生的小脸上眼睛瞪得铜铃大,显见也是吃了一惊。
“分明是他指使我端上楼来……”小丫头在宗赫耳边细语,语调又是紧张又是不忿。
原来如此……听了阿蛮的话,宗赫眉心深蹙,思想着今晚说什么也不能吃了这暗亏,不然若大的罪名眼看便要栽到自己身边人头上来。于是,便从容站起身,指着邓升冷静的斥道:“邓升,你不要为了推委罪名,就含血喷人!”
凌铮这才注意到站在宗赫身后的这位小宫女,凝神细看,竟仿佛有几分面熟。便向宗赫温言道:“世显莫急,你先安坐下,既是人证物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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