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再一想到他在皖州偶遇叶琛与傅川,他就更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让宗赫与褚云重差点决裂的那件事。
“宗赫,宣你去文华殿的那个人,不是褚云重,也是凌越。你细想想,那天的皇帝,可有与平时不同之处?”
谢仲麟的话似醍醐灌顶,让宗赫顿时恍然大悟。他甚至想到了前一夜在三清观,“皇帝”苍白古怪的神情,不消说,那一晚他遇上的人,也是凌越!
他恨自己把傅川从他身边夺走,他恨自己的侍卫叶琛与傅川苟且私通让他遭受耻辱,他恨褚云重用傅川之死瞒骗他,所以才设下圈套报复自己与褚云重。
褚云重的怜惜呵护,竟在自己身边做养了这样一条心肠歹毒睚眦必报的恶狼!
“看来,云重这次遭追杀……”宗赫沉下脸,心中忿恨开始汹涌起伏。
谢仲麟点了点头,应声道:“十有八九便是此人所为,他不甘再做皇帝替身,他想永远坐在那张龙椅上,自己做皇帝!”
宗赫眉心紧蹙,缓缓的道:“若只是一个凌越不足为惧,假的真不了,只消你我二人当庭指认,他绝瞒混不过去。关键是凌铮怎么想?他对凌越所为知道多少?他心里又是什么主意?褚云重这次遇袭之后会如此焦虑如此忧心忡忡,以至情绪几次失控,只怕……”
两位年轻人面面相觑,交换过一个忧虑的眼神,若凌铮也心属小儿子上位,那这事可真的棘手了。
虽然凌铮此时已退居皇太阁之位,但皇帝九月才真正亲政,此刻皇权兵权其实还牢牢操控在他的手中,更不消说凌铮在朝野中依旧权倾天下的势力。若单凭后阁一位三品宣奉一位五品尚令郎便想与之抗衡,无异于以卵击石,蜉蝣撼树。
27。 背水一战
这一夜,褚云重昏昏沉沉睡的极不安稳,在火与冰的折磨中脑海纷乱的闪过无数的影象,谢仲麟与宗赫离去时的身影更是挥之不去。在他被烈火烤得全身汗如雨下的时候,在他喃喃呓语的时候,仿佛总有一只温柔的手,为他擦去汗水,轻抚过他的额头。
醒来的时候,面前的火堆早已熄了,只剩下一堆黑黑的炭灰。几缕晨曦透过薜萝藤蔓,静静洒进幽暗的洞穴,照亮另一张熟睡中的容颜。又黑又密的长睫毛似两把小羽扇安静的垂着,几缕发丝从额前垂下,落在那张白玉无瑕的脸庞上,红润的唇轻轻抿着,是那样的静谧安详。
他的手边,用鱼骨制成的针还穿着一截没有用完的青线。褚云重伸手摸了摸背上的伤口,果然都已是缝合上了,还敷着清清凉凉的药草。
望着少年那慵懒而又带着一丝孩子气的睡颜,褚云重的心脏又不自觉的刺痛起来。蠢!该死的蠢!昨天自己是说了些什么混账话,眼前的人曾被自己伤得体无完肤,自己为什么还会那般丧心病狂的让他滚?
眼中一酸,褚云重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正欲抚上少年恬静的睡脸,迎面哗啦一阵响,却是谢仲麟撩了藤蔓进来。
见着他,褚云重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收回手,闷哼一声道:“昨晚你不是走了,还回来却甚。”
“笨蛋!”谢仲麟没搭理他,自顾自把用衣袍兜着的一堆青青红红的果子倾倒在干草堆上,又摇醒宗赫,“猪!就你贪睡,起来吃果子。”
“哎?”酣梦中的宗赫被他摇醒,睡意朦胧的爬起身来,见褚云重也醒了,正拿亮晶晶的眼睛盯着自己瞧,下意识的便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
“唔,烧退了。”
手正要缩回去,却被那人紧紧的握住。
“世显……”
少年用力把手一抽,一扬脖子道:“别和我说话,你不是让我滚?我才不会搭理你。”
褚云重一时语塞,正尴尬没处想,那边谢仲麟却是笑出声来:“厚脸皮,既是滚了,怎么不滚远些,倒还犯贱回来。”
“谁年轻时候没犯过贱,喜欢过个把混蛋啊!”宗赫毫不客气的瞪了他一眼,摸过一个果子,在身上略擦了擦便吃。
谢仲麟知道他是明嘲暗讽,便也一笑,对这话置之不理。
“你们别闹了,昨夜的事都是我的过失,我烧糊涂了,说了那些混帐话。凌越的事瞒着你们,也是我的错……世显、仲麟,我向你们赔个不是,别再生我的气。”
即便是自己有再多的不是,眼前两位年轻人,依旧还是对自己不离不弃,褚云重此刻心中感触,真是一言难尽。正感慨着,谢仲麟扬手抛了一个果子过来,褚云重凌空一接,便也对他微微一笑。
谢仲麟却依旧面色沉凝,问道:“褚云重,昨夜我与宗赫商议,既然追杀之事是凌越主使,不知凌太阁是否知情?若凌越谋逆篡位,他会是什么章程?帮你?还是帮凌越?”
“亚父很喜欢越儿……”说到这个话题,褚云重亦是脸色一暗,沉吟半晌,方道:“但若说是亚父指使越儿夺我皇位,我不能相信。亚父若想废我帝位,可以有一百种一千种更好的法子,在皇宫内便可做得天衣无缝,不至于如此操切从事,既兵戎相见又让我逃出生天。”
皇帝说得虽有几分道理,但宗赫还是疑虑道:“既是皇太阁喜欢你弟弟,这事便不能说得如此笃定。照你看,凌太阁知情的可能性到底有几成?”
褚云重默然,半晌才道:“至多三成。”
“三成……”谢仲麟微微摇了摇头,凝神道:“便是只有一成,我们也不能冒这样的险。形势未明朗之前,我们暂不能回皇宫,或者由我去太阁府走一趟,先探一探凌太阁的口风。”
“不妥。”褚云重摇了摇头,“除非别无出路,否则,决不能让你去冒这个险。”
“那或者索性北上辽州,先投奔我老子。”谢仲麟之父在辽州雄霸一方,又最疼他这个入了后阁的小儿子。皇帝落难回不了宫,他那重兵把守的军营倒是个遮风挡雨的好地方。
“好主意!”宗赫点头赞同,虽北上辽州路途遥远,但实在是没有比谢仲麟之父所辖之地再安全的地方了。不过自己跟了去,却不免有些身份尴尬。
“逃避不是办法,要彻底解决问题,总得想个抽薪止沸之计。”更何况,身为帝王,却要往自己侍君的父家避难,也忒狼狈了些。褚云重此刻虽落难,亦自有傲骨,非逼不得已,他亦不愿丢这脸面。
三个人正商议对策,耳目清明的宗赫却突兀的起身,朝皇帝与谢仲麟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蹑手蹑脚的倚到山洞前,略拂开一丝藤蔓就着阳光往外瞄了一眼。
才看了一眼,他神色便已一冷,转过身压低了声音道:“不好,有人搜山!宣奉,你来看一下,是不是昨天那伙贼人?”
谢仲麟像豹子一般轻轻一跃而起,依言凑过来瞧了一眼,便点头道:“正是他们,身上还穿着水靠,定然还是坐船来的。”说话间,他已是得了个主意,便道:
“西边是那边溪流,他们的船过不来,必定还是往北面金明江过来。宗赫,我们往北面走,看看能不能找着那条船逃出去。”
褚云重挣扎着站起身来,却有一只手默默的伸到自己的面前。那白皙修长的手指,虽带着几处擦伤划痕,却更显得坚定而有力。褚云重心中一暖,顺着那手的主人望上他的眼睛,少年神色依旧倔倔的,却是道:
“我背你。”
褚云重紧紧的握住他的手,对他扬眉一笑,“我先自己走着,待走不动了,你再背我罢。”
当下三个年轻人便扎束停当,互相搀扶着往山北寻去。虽已是极尽小心行事,但褚云重伤重脚步沉重,没多时便被贼人追了上来。好在这帮贼人虽有五、六人之众,但昨日都吃过谢仲麟手中长鞭的苦头,此刻见他势若拼命,倒也尚未敢靠得太近。
谢仲麟与宗赫且战且退,到了山脚下,果见有一艘船停在岸边,而船上只有一人看守。
谢仲麟一边将鞭子舞得虎虎生风,挡住贼人追击,一边沉声道:“宗赫,你去夺船,带着褚云重先走!”
宗赫却不肯答应,驳道:“宣奉,你手有伤,我来断后!你带云重先走!”
谢仲麟怒骂道:“你昏了头!我们三个人只有你会驶船。少废话,赶紧带他走!”
无奈之下,宗赫只得着褚云重先上那船,立刻便与船上那贼人斗到一处。此番他绝不留情,招招辛辣,务求速战速决。然而那贼人既做这不要命的买卖,也不是吃素的,又手中一对铁锤力大势沉,宗赫手中匕首便是再锋利,也占不到半分便宜。
而岸边,谢仲麟见贼人追来,先一脚将系着船绳的石头踢下河,又对褚云重吼道:“拉锚,先将船划远,莫让贼人上船!岸上由我来断后!”
宗赫分神瞧了谢仲麟一眼,见他亦被五个人团团围住陷入苦斗,正感焦躁,而对方趁他分心更是一番猛攻,压得他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眼见自己要落了下风,耳边却传来褚云重沉着冷静的声音:
“拖他下水!”
少年心领神会,一步步退到船舷边,卖了个破绽诱他双锤齐上,而自己却生生将柔韧的腰身往后一折,似雨后轻虹般双手往船舷反撑,又倒勾踢起一脚就着那贼人扑来之势将他踢入江中。随即,少年又顺势在空中腾空一个翻身干净利落的跃入水中,便是连水花也只有细微的一朵。
若不是此刻情势危急,褚云重真要为宗赫漂亮的身手喝一声彩,然而岸边却有二人弃了谢仲麟欲要泅水上船,他忙将船舵胡乱摇了几下。还好这船儿也帮衬,顺着风渐渐飘离岸边。
在江里宗赫便如鱼得水,那贼汉子失了趁手的兵器,更不是少年的对手,几十招一过便被他送到江底见了阎王。
宗赫正要上船,却见另二位贼人已是泅水过来,他便又一个猛子扎入水底,在水中伏击。又是一番苦斗之后,好不容易将其一个一个解决。待他再度浮上水面之时,风助江流,载着褚云重的船已是越飘越远,宗赫心中发急,知道他水性一般若翻了船可了不得,忙急游追赶上去。
而岸边那余下的三位贼人见褚云重要坐船逃走,便弃了谢仲麟纷纷下水来追,谢仲麟哪能容他们追上那船,亦下水与之缠斗。水中鞭子挥展不开,他便空手白刃贴身肉搏。
一场混战中,对战的双方在水中都已全没了招数,几位贼人心急如焚,被谢仲麟拖得追赶不得,只得拿着刀剑胡乱往他身上招呼。而谢仲麟却似铁打铜铸的一般,任凭身上挨了几刀几剑多了几个窟窿,鲜血披面冷目傲凝,却是愈战愈勇。
另一边,宗赫终于赶上了船,见褚云重安然无恙,心头才一松,褚云重却对着他急吼道:“世显,你别管我,先去救仲麟!”
“宣奉……”少年急头回看,岸边江边哪里还有他的身影,便是贼人的身影,也是一个也无。只岸边的江水那触目惊心的一片红,随着江风划着一圈圈的涟漪四下里渐渐淡去。
宗赫心一沉,忙奋力将船驶回被鲜血染红的那处,叮嘱褚云重小心等候,便匆匆跃下水去。在江底前前后后找了四、五趟,来来回回游了将近十几里,急得他五内如焚,却依旧没有谢仲麟的身影。
游得四肢酸软的少年在又一次一无所获之后,不得不浮出水面喘一口气。日当正午,天却渐渐暗了下来,铅灰色的天空布满了浓云,呼啸而过的江风不带一丝暑气,或许是浑身湿透的缘故,反而觉得刺骨的寒冷。
远远望见褚云重那焦急期盼的眼神,宗赫心中酸楚,几要坠下泪来。他心底自然明白,随着时间无情的流逝,找回谢仲麟的希望以及他生还的可能已是越来越渺茫。
又一个时辰过后,身心俱疲的少年湿漉漉的爬上船,不敢看褚云重的神情,只默默的将在一名贼人尸首上找到的那条乌金鞭轻轻搁在他的面前。
褚云重僵直的坐着,双唇微微噏动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眼前那千疮百孔的乌鞭,似将他的心狠狠勒住,痛楚、愧疚、绝望、窒息的感觉混杂在一处,让他仰面向天,在心底发出一声困兽般悲怆的嘶吼哀嚎。
宗赫紧抿着唇,黯然将船驶离这片水域。江风迎面吹来,似含着沙粒,少年用手背揉了揉眼,泪水却滚滚而下。
28。 一怒冲冠
谢仲麟虽横遭不幸,那些贼人却也没一个逃脱,宗赫与褚云重这一路,再没遇险。两人悄无声息的到了雪下镇,宗赫寻着蒋宅,原本想着借些盘缠,蒋老心慈又念宗赫之恩,见皇帝落难,又受着伤,也不忌讳被牵累,便执意让两位年轻人在宅子里暂居下来。
雪下镇离京城不远,消息又多又快,不多时便听闻“皇帝”出巡归来,回京理政的事儿。这下宗赫的心更是沉入谷底,知道凌铮便不是明着支持,至少也是暗允了凌越上位之事。
自遇袭以来,褚云重连遭数番沉重打击,伤虽渐有好转,但整个人的精神却一直恍恍忽忽,如行尸走肉一般苟延残喘于世。少年看在眼里,痛在心上,一时却也无计可施。
这日夜深,蒋家人都安歇了,褚云重却披衣而起,推开房门来到院子一角,在一株青槐前,点上一柱香。一轮淡青色的月亮悬在天际,迷离的月光从天边倾下,在他身上染上一层淡薄的银霜,仿佛覆上了一抹萧瑟与悲凉。
宗赫默默的跟了出来,轻声问道:“云重?”
“今天是七月三十一,是仲麟二十一岁的生辰之日……”
淡淡烟雾袅袅升起,朦胧了夜色,也朦胧了他眼角的泪。宗赫心中难过,便低声道:“宣奉是用自己的命才换回你一命,九泉之下,他若知道如今的你日夜愁困颓废度日,定会骂你糊涂。”
“做皇帝又如何?不做又怎样?细想想,坐在那张龙椅上,天天晨兴夜寐还要提心吊胆,又有什么滋味?奉迎你的人,敬畏你的人,甚至爱你的人,都未必是真心。身边最亲密的人,却是将刀插得你最深,伤得你最痛。”
说罢,褚云重又嘿然冷笑道:“天家骨肉相残这种事,屡次三番的发生在我身上,早让我寒了心。吴王倒也罢了,不过是堂兄弟,而凌越,却是我嫡亲的双生弟弟……还有亚父,与我那么多年父子深情,到头来,也不过只是一时的筹码。我便是回去扳倒太阁与凌越,重回龙庭,也不过是孤家寡人一个,还要背负不孝不悌的千古骂名……”
“你不是还有我!”见他如此心灰意冷,宗赫有些生气,却更多的是无奈。
褚云重转过身来,眼中柔情滑溢,伸手握住少年微凉的手,轻叹道:“我便是不做皇帝,你不一样会与我在一起?又何必再踏入那是非之城,名利之地?”
见那双眼睛里似乎流过一丝苍凉,宗赫心中酸涩。他知褚云重虽心有仁慈,但只要是确认了的事,便杀伐决断绝不轻纵。而这次的事,全因对方是他亚父与弟弟,这才让他乱了心神,甚至萌生去意。尤其是谢仲麟之死,对他打击之大,更是让他一蹶不振。
少年知道此刻是他心底最柔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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