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会在这里?”裴迁浑身酸痛,试图起身。
“你忘了啊?这是我家,以前你来时住过这房间。”邓天机扶起他,让他靠着枕头坐好。“你全身是血,背着你的包袱和长剑,还能爬到我家敲门,吓得我爹以为见鬼了。”
“对了,是你家。”裴迁认出摆设,他来住过三次了。
“我以为你受重伤,可我将你翻来翻去,就是看不到伤口。请大夫来把脉,也只是说你气虚了些,喝补药就好。你到底得了什么怪病?”
“我——”裴迁脑海中一片浑沌,完全想不起来。
“没关系,你慢慢想。”邓天机看过很多这种重伤醒来暂时失去记忆的人,所以也不以为意,继续聊天。“还有,你心口有道红色的疤痕,我跟大夫研究了很久,觉得很像是刀痕。哈,不可能啦,要是被杀到那个地方,哪能活命。你这胎记真是挺特别的。”
“胎记?”他不记得自己心口有胎记。
“那个跟着你走的胡姑娘呢?”邓天机又好奇地问道。
“胡姑娘?”
“胡姑娘,胡灵灵,爱穿红衣服,成天哇哇讲话,像个泼妇似地。”
“她是谁?”
“她……是谁?”邓天机吃惊地看他。“裴迁,你不要跟我说不认识她,任谁见了她,一辈子也忘不了她那泼辣劲儿……嘘嘘,不要让怜香听到了,不过她好像挺想念她的灵灵姐的。”
“我不认得她。”
“不可能吧?”邓天机怪叫道:“她单枪匹马,一次跑去查假知州,一次上黑龙山抓贼,两次都吓晕了,被你抱回来,你不认得她?”
“我真的不认得。”裴迁努力去想,头却痛了。
“真奇怪。”邓天机搔搔颈子。“那我叫怜香过来跟你聊,说不定你会记起来……呵,不好意思,我们订亲了,婚期在三个月后。”
“恭喜。”
“我看你还是多休息,我出去看药熬好了没。”
裴迁头痛欲裂,不得不躺回床上,这才发现自己真的很虚弱。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忘了什么?内心空空的,好似失落一件重要的事物;但邓天机说他背了包袱和长剑,那么,他并没有丢掉东西啊。
闭上眼,他运气调息,一团火在他眼前烧了起来,炫亮,美丽,狂野,活泼,娇媚,仿佛触手可及……
他立即睁眼,房里哪有什么火焰!他望向窗外,一枝寒梅孤伶伶地在阳光中晃动着,他就这样痴痴看着,看了好久、好久……
第八章
六年后。
“雷公!你看你干的好事!”娇腻嗓门吼得比雷还大声。
“好啦,别凶啦。”雷公缩着肩膀,觑了身前的美艳女子。“我又不知道他睡在树下,哪知道一道雷打了下去,就将他打成了黑炭。”
“拜托你打雷前看清楚好吗?”胡灵灵五百年不变,依然风骚美丽,更不减泼辣本色,继续骂道:“要打雷去打空地,别打树木,树木也是有生灵的,更何况你这次还打到了人!”
“那是他的劫数。”雷公赶紧撇清关系。
“唉,没错。”胡灵灵苦恼地拍拍额头。“他这回受伤是逃不掉的劫数。不然你的雷也劈小力一点嘛,看在他家人到玉姑祠上香的份上,我能做的就是让他不致于残废。”
“嘻,玉姑祠又收了多少香火钱?”雷公挤了挤眼睛笑问。
“不用你管。”胡灵灵化回大红狐,旋风也似地离开。“想要香火的话,自己想办法盖一座雷公庙。”
唉,哪个神仙像她这么操劳奔波啊?她当神仙,还得自己开庙招揽香客,以便垂听人间疾苦,找机会做功德,她真是有够勤快了。
已经修了五百零六年了。每满一百年,她会离开江汉城,四处瞧瞧各地的风上人情,增长见闻,顺便多做一些善事,宣扬玉姑仙子的美名,也为她的功德簿多添几页好事。
不过,她再也不会离开江汉城了。到哪里都可以做善事,她很熟悉江汉城方圆百里的百姓,要做善事就做彻底一点,她得长驻此地保佑他们。
上回出门,回到姑儿山后,她整整休养了三个月,加上她出游这段期间,玉姑祠无人照管,香火凋零,差点变成破庙,害得她赶紧到处显神迹,这才挽回玉姑祠的香火。
汲汲营营、熙熙攘攘,日子在忙碌中度过;每当她在江汉城忙上几个月,她会回姑儿山休息个两、三天。这回她本在闭关修炼,雷公却打下了一道青天霹雳,把一个农夫劈成香喷喷的烤肉;人命关天,她只好暂时出关,先挽回农夫的性命,再去找雷公臭骂一顿。
大红狐回到姑儿山的巢穴,就见一只小白狐在洞口扑蝴蝶,她叹了一口气,她的小弟到底要玩到什么时候才会长大啊?
懒得理他了。走进山洞,她跳上自己的乾草窝,一如这六年来的习惯,只要她卧上了这堆乾草,不管是人形或是狐身,她一定会往里头取出一双绣花鞋,看了看,摸了摸,这才再度将这双鞋藏进乾草堆的深处。
蹄子扒了两下,没有。她记得前两天才拿出来过呀,怎地不见了?她又往更深处探去,还是找不到;越找越紧张,乾脆将乾草一一扒掉,扒光了她的窝,掉了一地的乾草,还是没瞧见那双宝贝绣花鞋。
“小弟!”她大声叫道。
“大姐,什么事?”小白狐奔入山洞,眨着圆圆黑眸看她。
“我的绣花鞋呢?”
“喔,”小白狐看到满地乾草,立即明白。“送人了。”
“送人?”大红狐顿时火冒三丈。她的鞋啊!小弟怎能如此轻易地送了出去?她旋即转为人形,杏眼圆睁,伸出纤纤柔荑,用力往他头顶打了下去。“你怎么可以拿我的鞋子送人?”
“哎哟,好痛!”小白狐想躲,却让大姐给扯住了尾巴,他赶忙道:“有个小姑娘鞋子湿了,我向你借一下嘛。”
“现在鞋子在哪儿?”
“我不知道。”
“不知道?”胡灵灵娇嗓拔尖,又气又急,又恼又慌,当下就将小弟给甩了出去。“你去找回来!”
小白狐虽然玩了三百年,毕竟也有他的道行,这一甩,他凌空转个圈,变成了背着长剑和包袱的裴迁。
“你!”胡灵灵傻眼。“你又给我变成这个模样!”
两天前,她看小弟怎样也变不出好看的人间男子相貌:心念一起,便教他化作裴迁的模样;在那个当下,她差点以为大个儿来了,仍是那成熟稳重的脸孔,仍是那高大魁梧的身子,仍是那宽阔温热的胸膛,她心驰神往,立时掉入了六年前的回忆……直到小弟爆出裴迁从未有过的开朗笑声……
事后她躲在山洞里,费了好大的劲儿按捺下躁动的心绪,这才能将裴迁的影像排出脑海。
但,此刻望看小弟变成的裴迁,她又口乾舌燥:心浮气躁了。
不行,不行,清心自持啊,该忘的就忘了,她不能再让外在无谓的人事物干扰修行……可是那双绣花鞋……
“大姐你不是说,这是世上最好看的男人?”狐小弟摸摸脸上的胡渣,让那陌生的刺痒感给惹得呵呵大笑。“好好玩,长了满脸的刺。”
“你快还我的鞋子!然后给老娘变回原形!”
“我真的不知道鞋子在哪里。”狐小弟搔搔头,露出憨呆的笑容。“我怕小姑娘鞋子湿了会着凉,大姐你教过我袖里乾坤,我举一反三,也来个包袱里乾坤,从里头取出你的鞋子,给小姑娘穿啦。”
好个举一反三!胡灵灵看到“裴迁”的痴呆模样,这……简直是不忍卒睹。人家是江湖侠士,英俊沉稳,寡言少笑,就算要笑,也是淡淡地勾起唇角……嗯,他的唇温润极了,咬着很好吃……
哎呀呀,她跳了起来,就往“裴迁”扑过去,想将他“扑灭”。
“还我鞋子!”
“找不到了!”狐小弟仍不习惯人形,赶忙变成好脱逃的小老鼠。
“我吃了你!”胡灵灵转变为猫,张牙舞爪地追向前。
“救命啊!”老鼠化作大狗,一边喊救命,一边反过来咬猫尾巴。
“我撕掉你!”猫立即长大变成母老虎,恨恨地耙着爪子。
“你咬不动!”大狗缩成了乌龟。
母老虎转回胡灵灵,秀足一抬,将乌龟当球踢出洞外。
“少来扰乱我清修!有本事的话,去找我的鞋子!”
“好啦好啦。”乌龟划着四只短胖腿,在洞外草地慢慢爬着,咕哝道:“我去村子找看看。”
胡灵灵转回身子,入眼尽是满地杂乱的乾草,她懊恼地抓起一大把,填进自己空洞的窝巢。
此刻,她的心又乱了。
月明星稀,梅凋枝孤。今夜,周府书房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太好了,两年没见你了吧。”周破云欣喜万分,忙着要喊仆役张罗热茶。“裴迁,坐,先坐下来。”
“伯父不忙。”裴迁拿了茶壶,为自己倒了一杯冷茶喝下。
周破云看他沉稳的神情和动作,既是感慨又是不舍。这孩子呀,总是独来独往,沉默寡言,行事低调,不愿麻烦别人,就连他每次提及要认他为义子,帮他娶妻,也为他所婉拒。
“最近又听到你的事迹,总算解决了闽北的盗匪之乱,伯父正想向朝廷推荐你的功迹,好歹封个功名。”
“谢谢伯父,裴迁不会当官。”裴迁见周破云坐下,这才解下背后的包袱和长剑,转开话题。“我得知妹夫高中进士,特地前来道贺。”
“你有事才来?”周破云轻叹一声。“没事也常来走动。还有,不要老是半夜偷偷跑来,你让伯父打开大门欢迎你吧。”
“我身分特殊,不敢打扰府上家人。”
裴迁明白周破云对自己的疼惜之情,然而,说他是故人之子,绿林大盗和朝廷大员怎能是朋友?说他是出了名的赏金猎人裴迁,又怕亲友邻人争相目睹;若有太多人认识他,对他日后缉捕要犯总是不好的。
六年前,他待身体复原后,便秘密上门拜访,表明自己现在所用的身分;至于过去那个名字,已经彻底死了。
那时,周破云看到他,好像见了死人从坟墓里爬出来,先是惊吓,随之涕泪纵横,拉着他的手哭道:“真是狐仙显灵啊!狐仙显灵啊!”
如今狐仙安在?他眸光里有烛火在跳动,像是他驿动不安的心。
周破云见他神色默然,小心问道:“还是找不到狐仙?”
“还没。”
“我真心感谢她救回你一条命。”周破云悠然回想。“六年前是我糊涂,也幸好狐仙警告我,保住秋儿的幸福,不至于让秋儿走上你娘……呃……女婿很争气,对秋儿又好,秋儿果然看对人了。”
“秋儿妹子掉下墙头前,果真看到一个红衣姑娘?”
又问一遍了。每回他来,同样的问题都要重复再问,但周破云还是照样回答:“是的,秋儿调养几个月,恢复神智,才说她是被妖精缠住,还好有那红衣姑娘赶走妖怪,这红衣姑娘应该就是后来救你的狐仙。”
“她是救了我。”
裴迁想到了眼前那团火,红红火火里,有个窈窕妩媚的她。
“既然找不到她,不妨先安定下来。”周破云以爱护晚辈的心情道:“伯父帮你找一个好媳妇儿……”
“谢谢伯父美意。”裴迁礼貌地回礼。“可我还要继续找她。”
“她既是神仙,岂能轻易找到?”周破云试图说服他放弃。只是答谢救命之恩罢了,有必要穷毕生光阴寻觅吗?他又道:“更何况普天之下,并没有姑儿山这座山。”
“一定有的。”
周破云了解他的执着个性是哪儿来了,他的爹娘,皆是如此。
“你上山看他们了吗?”
“下午去过了。”
周家墓地后头的小山坡,有着一座无名冢,里头葬着陆岗。周破云还是敬他为师兄,不忍他孤单,又拿了冬梅的旧衣物,与他合葬。
“我每年办超渡法会,希望他们在极乐世界过得安好。”
“谢谢伯父。”裴迁由衷感激周伯父宽宏大量,不计前嫌。
他不知道娘带爹到哪里去,那是属于他们的事了,也许一起去转世,一起再轮回,一起了结前世的恩怨;冤有头,债有主,况且亲爹生前作恶多端,可能会下地狱,也可能会花上好几十世的轮回来偿还;他不知道,他没有机会去地府,也不知道佛道所说是否属实,他为人子所能做的,也只有为爹娘的亡魂祈福。
至于他,不用等到来世再偿还。若是今生所欠,他今生就要归还。
窗外,依旧月明星稀;角落里,一朵小花轻探出头,展开了嫩办。
春天到了。
山林小道转成泥土大路,一块大石刻着“芙蓉村”三个大字。
时近正午,裴迁走进了村子,白花花的太阳晒得他浑身发热,好似一把火在烧灼着他的身心。
他怎能忘记一团火也似的她?他根本就不曾遗忘!
那时的他,面临生死交关之际,地水火风不断地裂解他的神识,他所能感受的就是一个字:苦。极度的痛苦让他心神紊乱,所思所想皆是苦楚之事,也因此,他被她的狐狸身分给激得发狂了。
若教他在正常时候得知事实,他会惊愕,但不会口不择言;那时的她正在努力救他回来,他却在旁边发疯,说着撕裂她心肝、也撕裂自己心肝的话,每当忆及当时,他就要揪一次心。
所以,她流泪了。不管是初次尝到或是最后的吻别,她的泪总是格外的苦涩,仿佛是世上最苦的黄连苦瓜苦胆……所掺合而成的。
曾经,他想爱护她,最后却是伤了她。
她要他忘记她,他也确实忘了;但日子一天天过去,他总想着,到底丢失了什么东西?为何心头会空空的?他很努力想,听着风声,看着明月,闻着花香,尝着药汤,感觉着自己逐渐恢复体力,更在无数的梦境中重新经历了此生种种。
然后,他想起来了。
是她的法术失灵?抑或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无论如何,他一定要找到她,跟她道歉——接着呢,她再抹去他的记忆,离开去做她的神仙?呵,这回他不会怨了,而是心甘情愿接受。
他浮现一抹寂寞的微笑。他现在不怕孤独了。判官城隍帝王之家算什么,能知道有人……不,是仙,以生命对待他,他很知足。
她是仙,他只是人,原是高攀不上的,他应该圆满她的修行之路。
正悠悠想着,前头视线跑出了两个人,一个是短发小孩儿,右手拿筷,左手捧碗,后面追着拿了一把木剑的娃娃脸年轻人
“救命啊!师父杀人啦!”非鱼一边跑,一边叫。
“孽徒!快给我站住!”吉利凶神恶煞也似地挥舞桃木剑。“你今天默不出大悲咒,罚你不准吃饭,你竟敢给为师的偷吃饭!”
“那曦哩呼噜的咒文,我背不出来啦!”
“背不出来也得背,你当小道童,不能肚子空空的没有东西!”
“你不给我吃饭,我才会肚子空空的!”
“死鱼!你找打!我就不信打不到你!”
“大侠,救命!”非鱼一个转溜,藏到裴迁高大的身子后面。
“吓!”吉利的桃木剑硬生生停在半空中,差点打到大侠了,他马上扯出大笑脸。“不好意思,我正在管教劣徒。”随即又往裴迁后面追去。“非鱼,你快给我出来,躲在人家大侠后面算什么英雄好汉!”
“我是小孩,不是英雄好汉。”非鱼才扒了一口饭,又赶快跑开。
“站住!”吉利追出一步,猛然止步,回头睁大眼睛看着裴迁,笑容扯得好大。“咦?稀客,稀客!芙蓉村很少有外人来的。”
“请问这里有客栈或茶馆吗?”裴迁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