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个晚上,九里都在梦游,每次醒来,人都在一座高大的院落门口,门前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安阳王府”,她落荒而逃。
这样一日日的,九里饶是年轻也扛不住,整日没精打采的模样,陈红绫看了,便生出了些特别的想法。
“九里,你跟哥哥……”陈红绫欲言又止。
九里听她这么一说,身子一僵,努力表现的自然些:“怎么了?”
“哥哥他娶了明珠公主,你是不是不开心?”
九里背后出了薄薄一层冷汗,干笑道:“陈大哥娶公主,我怎么会不开心?”
“真没有?”
九里重重点头。
陈红绫叹口气:“你果然是真傻。”
九里呆了呆:“什么意思?”
“你难道看不出?在永安的时候,每次你想做什么,他都在身边陪着;你爱吃糕点,走到哪儿桌上都摆着;你给他编那么丑的绳结,在他剑上挂到现在都没摘下来……”
“哪里丑了?你编的那个才丑呢!”九里不服气地嚷嚷。
陈红绫无奈叹口气:“罢了罢了,傻一点也好,至少不用伤心了……”
九里看着她走远,才重重呼出一口气,看来陈红罗的心思,瞒得最好的,也只有他了吧。
倒是没工夫管这些,今夜,当他醒过来,又在安阳王府门口,他叹口气,认命地凭着直觉从墙上翻过去,穿过曲曲折折的回廊,在一扇窗前停下。
窗户半掩着,有浓郁的药味渗出来,九里乍一闻,不禁打了个喷嚏。
床上的人咳嗽几声,挣扎着坐起来,就着月光看他,有些惊喜:“若弦,是你吗?”
九里看不清,索性翻窗进去,屋内的一切过于熟悉,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床边。
“若弦,离我近一些,让我好好看看你。你安然无恙,真是太好了!”床上的男子使劲往床边挪,九里不忍,离他近了些。
男子伸出手来摸上九里的头发,他这才发现自己仅穿了中衣,没有束发,一头长发披散开,衣冠不整,他虽然同为男子,亦是不禁脸红了红,身子不由往后退了几步。
“不要离开我,若弦……”男子声音哀伤,甚至有些悲凉的意味。
月光斜斜照进来,男子的五官柔和,许是因为生病太久,脸色极为苍白,只有一双眼睛黑珍珠似的,一动不动地盯着九里。见九里果真没了动静,男子微微一笑,伸出另一只手抚上他的脸颊,明明还是夏天,他的手却那么凉,可是,那样轻轻的触碰,竟让他的心说不出的熨帖。
九里的身体十分熟悉男子的声音和气息,此刻他只觉双目酸涩,眼泪如珠子般滚滚流下,“我记不得了,什么也记不得了……”
男子显然觉得意外:“别哭,宛儿,我最怕你哭。”
九里却如何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从未有过的安全感将他包围,他的心一下变得异常敏感柔软。
男子忙给他拭泪:“怎么回事?别哭,讲给我听。”
九里知道他一定了解自己的过去,便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将自己如何被连巡发现在九里坡的事讲了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男子皱着眉看他:“若弦,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怕是得回一趟白园,找你师傅白知易问个清楚了。”
白园?
九里茫然:“白园是哪里?”
男子苦笑:“若弦,你不会把我也忘了吧……”
九里默默点头:“不只是你,我连自己是谁,也不清楚。”
男子给他擦擦眼泪,缓缓说道:“我是王怀,你是白若弦,你有个师傅叫做白知易,还有个师姐,叫白莲儿。白园是你自小长大的地方,我马上让人发信号给白莲儿,让她带你回去。”
九里茫然点点头。
窗外一阵风过,王怀的身子有些发抖,他猛烈地咳嗽几声,将失魂落魄的九里唤醒,九里忙将自己的身子从不知何时倚靠上的胸前挪开:“时候不早了,我得走了。”
王怀定定地看着他:“你现在住哪儿?今晚回去好好歇着,白莲儿一到,我就找人去接你。”
九里点点头:“我住在钟止府上,你好好养病,我改天来看你。”
九里正要走,却发现王怀的中衣湿了半边,想到一定是方才自己眼泪打湿的,便从橱子里翻出衣裳示意他换了,王怀白皙的脸上多了些许红晕:“没事,就这样穿着吧。”
九里不由他,伸手将他的衣服解开,就要往下脱,男子压住她的手:“好好好,我自己来。”
九里坐下,看着他除去衣衫后明显的根根肋骨,心中又是一阵酸涩,强忍着才没让眼泪落下来。
告别王怀回到钟府,这一夜,九里睡得并不踏实。
昏昏沉沉的,他仿佛又回到开始的地方,山路崎岖,自己在马上颠簸着,像是置身海洋中的一尾鱼,可是转眼,有什么东西热热的流下来,他用手去摸,只看到刺目的红,红得惊心……
时间的漩涡不停回转,白莲儿正在打坐,他从树后偷偷摸摸地冲她丢小石子。
“若弦,你胡闹什么!”白莲儿站起来,叉着腰,“练你的轻功去!”
他吐吐舌头,一扭身到了书房,白知易正在读书:“若弦,什么事?”
他往椅子上一仰:“师傅,日子过得好无聊。”
“既然如此,明日你就跟着为师一起进京吧。”
不知为何他又出现在桥头,王怀长身玉立,笑望着他:“若弦,等好久了吧,走,咱们吃饭去。”
“你先陪我在桥上站一会儿,听说师傅今天要来,好久不见,思念得紧。”
王怀便依了他,将他搂在怀里:“身子这样凉,也不多穿些。”说着将自己的披风脱下罩在他身上。
他红了脸:“念之,会被人看到的……”
碧波荡漾中,映着二人修长的身影,宛若璧人。
作者有话要说:
☆、拾伍
拾伍
九里进屋,就听得钟止笑道:“才说到你,你怎就回来了?”
九里掸掸身上的土:“方才帮厨房劈了些柴,说我什么呢?”
钟止递给他条帕子:“快擦擦脸,脏成什么样了。这些事情你还要做,真是要惯坏家里的下人了。”
九里笑嘻嘻地过去给自己倒杯茶,抹了把脸:“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找些事做,对了,刚才说我什么呢?”
“说你这个小兄弟整日无所事事,平白了一副好模样。”
“小哥哥……”有轻微的声音传来,九里顺着看过去,才发现窗前立着个书童模样的少年,看年纪不过十六七岁,面上带了几分稚气,一双眼睛巴巴地看着他,像是马上就要哭出来似的。
九里仔细打量着他,模样有点陌生,但这样亲昵的语气却像是旧识,难道又是以前的熟人?他便笑着问道:“这位是……”
“这是我的族弟,钟莞。”
钟莞擦擦眼睛:“小哥哥,你果真不记得我啦?”
九里抱歉地笑笑:“我三年前记忆全失,过往的一切都忘得干干净净,不知小兄弟是……”
钟莞有些失意,但很快恢复笑容:“不记得也没事,今日我来,只是想请小哥哥到王府坐坐。”
“王府?”九里问道,“哪座王府?”
钟莞看着他,一字一顿:“安阳王府。”
不多久,九里就同钟莞到了安阳王府门前,钟莞一直在前面引路,安阳王府虽说是座王府,但并不大,十分古朴素静,连下人也看不到几个,钟莞回头看他:“到书房了,小哥哥,进去吧。”
九里掀开帘子,王怀正在巨大的书架里寻着什么,一个身着白衣的女子抱着手臂,盯着墙上的画一动不动。
听见动静,二人齐齐回头,那女子白衣乌发,清丽动人,泪眼盈盈地望着他:“若弦。”
那样悠远的目光,让时光仿佛回到十年前。
那一年,白知易因为犯下天条,被盛怒的王母贬下凡间,经历生老病死方能重回天界。
待她醒过来,发现自己身在贴了大红喜字的新房,正被人掀盖头。记忆未除,仙法却丝毫不得施展,她在撕裂般的绝望中,完成了从少女到妇人的仪式。
当夜,欢城沉浸在洋洋的喜气中,一场血雨腥风悄然而至,白知易再次清醒,得知昨夜屠城之事,亦知道,现在的这个身子,同她有一样的名字——白知易,是白园新任园主。
白园地处陇西,紧接大漠,却因为沾染了永昼山的灵气,常年山清水秀,是个有名的世外桃源。白园每任园主,均担任国师之职,辅佐皇帝,祈求上天保佑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欢城是出了名的匪窝,匪首余欢在四年前占领清平,将原本的百姓都变为自己的奴隶,甚至将城名改为欢城,当地的官员受其压迫不敢声张,直到去年,这消息才传入当今圣上的耳中。
只是欢城地形复杂,易守难攻,朝廷曾派兵过去,却次次全军覆没。没想到的是,一向纵情声色的余欢,却对曾经擦肩而过的白知易一见钟情。得知此事的圣上,便找她来,决定以她为饵,诱得余欢打开城门宴请宾客,趁机埋伏大批人马,将整个强盗窝清理得干干净净。作为交换,她会是新一任的白园园主。人人知道白知易性情大变,可是有谁知道,此白知易非彼白知易,只怕那个曾经野心勃勃的女子,已经在新婚之夜香消玉殒了吧。
白知易并无辩解之意,干脆地任职,而那女子留下的两个徒儿,她也尽心尽力教着便是。这两个徒儿,一个是白莲儿,另一个便是现在的九里,原来的白若弦。
而她,虽然剿匪有功,却也因此声名尽毁,再无人能娶。
那一年,白莲儿九岁,白若弦八岁。
也就是那一年,白若弦第一次跟着师傅进宫,遇见了十一岁的小皇子王怀。
自此,白若弦入宫,做了皇子伴读。
这些,九里自然全无印象。
白莲儿拉着他坐下:“若弦,我苦苦找你三年,却不料今日得以重逢,这就是天意吧。”
白若弦皱眉:“我是如何失去记忆,又如何出现在永安的?”
白莲儿擦擦眼泪:“原本我并不知道,只是昨夜师傅托梦于我,我才知道了大概。”
原来当日,白知易大限已至,引来天劫,七七四十九道天雷,她单薄的肉体凡胎根本受不住,恰好那日白若弦回到白园,亲眼看到师傅痛苦的模样。他毫不知情,一心想着如何救师傅,却不料他的体质本就特殊,向来容易亲近鬼神,此刻更是将天雷引过来,他自小就不在师傅身边,并没有学会什么法术,生生挨了一击,形神俱损。
也不知道他是幸运还是不幸,白若弦已经过了奈何桥,被灌下孟婆汤,准备去投胎,才被鬼差发现他根本阳寿未尽,商量之下将他匆匆送回阳间,随便丢在九里坡,许是为了补偿,许是为了掩盖错误,鬼差不止将他的名字从生死簿上抹去,还找了个鬼医将他的身子修补完全,将从别的死人身上掏出的银票塞了许多在他怀里。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白知易受过四九天劫后重回仙班,不过是凡间前几日的事情,三年已过,想找他却再也无从找起。
就在昨日,白知易才从相熟的地仙那里知道白若弦的事,便忙托梦给白莲儿,不料白莲儿已经接到安阳王府的消息,白若弦安全回来了。
九里很难接受这样奇异的故事,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平时哪能接触到什么神仙鬼怪的?但自从到地府走过那一遭,他不信也得相信:“这么说,你也有法力?”
白莲儿颔首:“我一直跟着师傅,她是修行之人,自然是教了我不少法术。”
“那么,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你是我师弟,有什么直说,不用客气。”
九里从怀中掏出一个素色荷囊递给白莲儿:“里面是小白的毛发,我想请你帮我算算,小白如今身在何处?”
王怀声音有些颤抖:“若弦,小白是……”
白莲儿接过荷囊,从里面掏出几根白色狐狸毛:“有点难办,不过我可以试试。”
王怀看到只是头白狐狸,这才松了口气。
白莲儿想了想:“若弦,你给我形容一下这只狐狸的特征,我好施法。”
九里叹口气:“小白的身子怕是已经灰飞烟灭,如今我要找的,是它的精魂。”
白莲儿咬咬牙:“这就更加难办了,小王爷,能不能给我找个房间,要僻静点的,再找人守在门口,万万不可打扰。”
王怀忙唤来钟莞,让他帮着处理妥当。
瞬间房内只剩王怀九里二人,王怀坐近些,握住九里的手道:“若弦,这次回来,就不要走了吧。”
九里虽然熟悉他的行为,但到底如今也是个陌生的人,往后缩了缩:“王爷,还是叫我九里吧。”
王怀有些伤感:“你还是与我生分了,罢了罢了,一切慢慢来,我不逼你。”
九里往边上坐坐,让自己和王怀保持距离:“王爷,能不能给我讲讲从前的事?”
王怀眼睛一亮:“你想听?”
九里本不过是为了转移话题,此刻看到王怀发亮的眸子,却说不出什么其他的话,只是点头。
“若弦,你随我一同进来。”白莲儿将作法需要的东西收拾妥当,过来唤他。
九里应了一声,尴尬地冲王怀笑笑:“王爷,我过去了。”
白莲儿将一个红色的玉杯放在台子上,从瓶中滴了几滴水,递了匕首给九里:“若弦,你刺破手指,滴一滴血进去。”
九里不解。
“你同它朝夕相处,气息相近,它对你应该会有反应。”
九里便接过匕首,放血出来。
白莲儿在他前额点了一笔朱砂:“你安静地坐着,闭上眼,如果成功,你就能感应到它如今身在何处。切记,只要我叫你回来,你就立刻回来,千万不要停留。”
九里点点头,不再说话。
慢慢的,他感觉自己进入一片虚无的黑暗中,这种感觉熟悉又陌生,耳边又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还有隐约的说话声。
“你说咱们两个倒霉不倒霉,好差事一个轮不上,这得罪人的倒主动送上门,我看要不咱们别做这行了。”
“想的美,你说你不做鬼差还能干吗?长得一副煞死人的模样,让你去送鬼魂投胎都不行。”
九里听出是黑白二差,忙过去:“二位大哥,可还记得小弟?”
白衣的那个看来记性不错:“是你呀,怎么又来了?”
九里连连行礼:“小弟是来找连先生的。”
黑衣的那个叹口气:“先生他一直忙着帮偏殿那位疗伤,不知道顾得上顾不上见你呢。不过既然是旧识,不妨领着你过去一趟。”
二差便一路将他领向偏殿。
“我说小兄弟,你这次是怎么进来的?”
九里笑笑:“误打误撞。”
“这地府不比阳间,阴气太甚,你这凡人的魂魄不宜久留,以后能不来就别来了。”
听出语气中的关心,九里心中一阵暖:“多谢二位大哥,小弟就来看看连先生,看完就走。”
说着就到了偏殿,二差看看身后跟着的鬼魂,说道:“不送你进去了,我们哥俩还有公务在身。”
九里忙道谢,看着二差走远。
门虚掩着,他轻轻敲了几下,没人应,便缓缓推开,往殿里走。
这里不似大殿阴森,有着融融暖意,墙上嵌了许多夜明珠,十分明亮。他一边往里走,一边轻声喊道:“连先生,连先生?”
无人回应,只有悠扬的回声填补这殿内的寂静。
再往里走,经过一道小门,就是内室,这时,从帘子后面走出一个人,正是连巡。
连巡有些诧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