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大有的媳妇笑着打圆场,“小钟师傅这副模样,倒也让多少大姑娘羞红了脸蛋儿……”
申屠衍侧身立在门边,似乎要说什么,却又什么也没有说。
钟檐别过脸去,望着那对喜烛,才燃上,熔化的油腊不住的往下滴答,留下蜿蜒的痕迹。其实那两只蜡烛并不是同一对,款式不同,颜色也不同,突兀的很。贫苦人家的婚礼能够做到这一步,也是十分不容易的。
不知是什么样的鸟儿长鸣一声,飞过庭前,直直的停在梨树枯枝上,洒落一地粉雪。那一日,从清晨到黄昏,钟檐总觉得会发生什么了不得的事来,可是从从迎亲到拜堂,再到喜宴,都井井有条,有条不紊的进行着,仿佛这真的是一桩琴瑟和鸣的好婚事来。
他没有亲人,酒宴也不过这样几个人,但是他还是被灌了不少酒,以至于到了后来,他已经晕晕晃晃,耳根子上也起了淡淡的红晕,几乎要站不稳。
许是醉了吧?真的醉了吧?
以至于他差点找不到新房的门来,他想他这辈子进过的门这样多,官门,宫门,到后来一座寒庐的柴扉木门,怎么偏生便扣不开姻缘的门。
他立在门前时,整个身体的重心不住的往前倾,没有关实的门便倒了下去,一个踉跄,整个人重重的摔在门槛上。
“哎呦!”钟檐直起腰来,抬头,望着空无一人的洞房,心里想着,他预感要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不知是被接二连三的打击打击的麻木了不懂得伤心,还是自己的心里已经酝酿不出一种叫做伤心的心绪,他竟然毫不伤心,拥着红罗锦被,便入了梦乡。
其他的,便也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六支伞骨·起(下)
申屠衍在钟檐新婚的前夜做了一个梦。
他一直以为自己会梦到钟檐;可是却没有。
他梦到一件毫不相干的事。那是他少年时期的一桩事了;那时他尚且是游荡在边境的游子;被奴隶主捉去;就在那生不如死的奴隶场里待了整整四年。
那四年里;他和其他奴隶一样;对了“只有强者才可以活下去”的真理有了更深刻的领悟。奴隶主绝对不会养没有用的;虚弱的奴隶;因此他们只有不断证明自己是最强的;才能活下去。
他们彼此厮杀;对抗,突袭和死亡。
原本奴隶到最后能活下三分之一已经算是不容易的。他对那样的生活,记忆已经不太分明,仅有的记忆,也是一片断垣残景,申屠衍和那个右眼带着伤疤一脸痞笑的少年是一齐活下来。那里的少年大多是同一个面貌,阴戾而凶狠,单薄而寡情。乱世求生,把他们打造成这幅模样,不过是应了一句物竞天择,他们的出路大多只有两条,生路与死路。
申屠衍会这样记得那个少年是因为那是他第一次与死亡这么近。他已经记不清那件事的来由,只是那一顿火辣辣的鞭子实在是刻到了骨头里。少年心性挨了打,也要大呼几句“不符”,比起申屠衍的隐忍不发,刀疤少年平白多了好几顿的打。
等结束以后,少年已经站不稳,面皮子苍白却仍是要笑不笑的遭恨模样。
他一直以为他会没事的,炼狱里长大的孩子,应该越打越皮实的,是以所有人都没有放在心上,几日后,他们一起接受了一个任务。毫无征兆的,少年轰然倒了下去。他背着少年走了十几里的山路,少年已经咽了气。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这件事来,那样轮廓鲜明的少年,与红尘纷攘中,也不过是一个过客。他的一生中有那么多的过客,他爱着的,他恨着……从战场侥幸回来的半年,他好像一直在做梦,亲人,敌人,兄弟,陌生人,统统在他的梦里走一遭,然后醒来,通通都消失不见。
申屠衍听见窗外已经是锣鼓喧天,才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
这一天大概是申屠衍笑的次数最多的一天,即使后半生浮生落定,也没有这一天笑的次数多。他几乎全程都在笑,微笑着看他着装,牵过新娘的手,拜堂,饮酒入腹。他这样想,似乎他是陪他最久的那个人吧,人生的几间大事,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他都是陪着他。纵然以后他要不要陪着他,他心里已经笃定了主意,可是,看着他良辰美景走上一遭,便好像已经看到了他日后的生活,红尘集镇,闲憩野鹤。
想到妙处,他的嘴角弯成了一个温软的弧度,穆大有看在眼里,心中惶惶。
将军这样的笑,可以被称作傻笑吗?
冬日的夜,赢着白雪的光泽,恍如白昼。因此天虽然没有亮起来,也不影响他走路,他离开的时候,没有回头,上路了,也便不会回头。
道边有枯木映月,有玉树催发,虽然沉寂不似有生灵,他却清醒的知道自己走在人间道上。此去千难万险,他也要咬着牙走下去。
忽的,那皓月之下竟是站了一个人,雪裘素容,衣袂垂地,他没有看清时,她已经站在那里,一直站在那里。
申屠衍淡淡,“姑娘……不,新娘子站在这里做什么?”
秦了了也笑了,“难道申屠将军真的会认为我是安心嫁给钟檐的?”她见申屠衍不说话,又继续说,“我来告诉大哥,三更风高,枯井底下,已经直达天听。”
申屠衍吃了一惊那天夜里他就觉得盗取兵器的时候,他就觉得顺利的实在太不正常,原来竟是她帮他……之前他已经大致笃定秦了了是那一方面的人,可是,现在不确定起来。
秦了了摘下帽子,表情憧憧,许久才把目光定格在人的身上,“申屠大哥,我……”她似乎要说一桩事,却最终说起了另一件事,“一整个晚上我都带在这里,这里很冷,也没有人,甚至小动物来陪我说话。然后我就一直想,还要不要待下去呢,你知道,人没有交流的总是会胡思乱想的,我这么一乱想,便想起了许多年前的一些旧事来了。正好申屠大哥你来了,我说给你听,好不好?”
女子脸上满是期待,申屠衍压下怒意,冷冷道,“你说吧。”
秦了了得到了允许,小心翼翼的开口,她的声音这样小,似乎是怕惊了这林中酣眠的鸟雀,“其实也不是什么不打紧的事,你听不听不要紧,可是你愿意听,我很高心……我曾经呆过一个树林呀,可不是这副模样,是很多小虫子,小雀儿,小兽的,那时候,我阿哥呀怕我闲着无聊,就到到山上逮了两只兔子给我玩儿,可是我们实在是太饿了,阿哥就把大一点的那只兔子宰了烤了吃,我哭了一通鼻子,阿哥便再也不敢动我的兔子……可是后来,那只小的兔子还是死了,我以前一直都不明白,现在我却猜出了几分缘由……”她那样絮絮叨叨,却毫无逻辑,却似乎要把一生的曲折都说尽了。
申屠衍的心里那根弦膨的一下便断了,思绪颤颤悠悠的如同一阵烟儿聚了又散,他隐约记得自己是听过这样的一个故事的,却又一直想不起,“你究竟想要说什么?”
“这个道理是阿哥去了我才想明白的,人和动物本来没有什么两样,都该留个念想,大兔子和小兔子彼此为生,少了一只便是绝了另一只的念想,”秦了了将眼抬了起来,眼睫上已经凝了露珠,“大哥,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可我却时刻把你记在心里,你是我阿哥为我留在世间唯一的念想。”
申屠衍的瞳孔骤然一缩,几乎要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一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在清晨梦到那个刀疤少年,原来这便是谜底。
他终于记起来那个少年是隐约说过自己是姓秦的,可是由于大家都只把他叫做刀疤,因此也逐渐记不得他的真名了。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他依旧记得少年的体温是怎么冷去的,他也确实说过要照顾他的妹妹的,于是他便默默的看着那个小女童,一路跌跌撞撞……他对小女孩的印象不是很深,只记得她的眼睛很大,雾蒙蒙的如同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鹿,与眼前的秦了了实在是完全联系不起来。
“其实,大哥,我一直想,如果那个元宵夜你没有帮助我逃走,没有代替我进入钟府,那么一切会不会不一样?”秦了了敛住了泪意,“当年我跑出危墙的时候,回过身来问你,哥哥,你愿不愿意跟我走时,你说你的目标太大,不能离开,现在,我再问你一句,大哥,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申屠衍长叹了一口气,他少年侍候钟檐读书时,便常听这半大的孩子摇头晃脑念些“最难消得美人恩”“红袖添香”这样的字词,没有想到,他做了半辈子的粗人,也遇上了一回,也遇上了一回。
良久,才吐露出一句话。
“多谢你,告诉我这些。”
秦了了觉得藏在衣袖里的掌心逐渐有了湿意,敛起袖子揾了揾眼角的泪意,苦笑道,“以前总是不信,即使亲眼见到了也哄着自己不要信,甚至有一刻,我是实心实意的要嫁给钟师傅的……现在也多谢你,告诉我这些。”
裹在白斗篷里的姑娘慢慢转过身,沿着雪地的脚印一步一步的往前走。风簌簌而来,吹得堆积在树枝上的雪如琼粉玉屑一般落在她的发间,募的,她想起自己还是小女儿时的一些片段,她的家乡其实不是兖州,而是一个水乡,她坐在家乡的青石板,像其他的水乡姑娘一般梳着双鬟,她想起自己最喜欢的诗句“若负平生意,何名作莫愁?”,他也想起阿哥临走的时候对着他说,我的阿妹要好好活在这个世界上,阿哥已经让一个人等在路上,等你长大,便来娶你……只是这个秘密,谁也不能告诉。”
那时的她是点了头的,所以她守着那个秘密,做着自己的梦。
可是她不好,没有想阿哥一般平静安好的生活下去,所以也没有传闻中莫愁女的福分。
——如今却不是做梦的时候。
原本走着的姑娘忽然回过头来,眼里是从来没有的狡黠俏皮模样,“申屠大哥,真的不回去看看吗?我晚上一手抖,把楼里带出来的药混到合卺酒里去了?”
☆、第六支伞骨·承(上)
“什么药?”申屠衍有些不敢相信;连声音都有些颤抖。
始作俑者却只是抿着唇笑;“大哥;这药说不得。”申屠衍还想要追问却踌躇对着一个姑娘家说出实在是太为难他了;脸憋得通红;再抬首;只剩下空落落的一片雪地。
申屠衍不由得苦笑。说实话;这样的事;依着那姑娘的性子;是绝对做得出的了;而且,这些年,她厮混在青楼楚馆里,身边有那样的药也一点不稀奇……小女儿家家的,玩心重,却也不能这么不知轻重……他想到这里,倒吸了一口冷气,咬了牙,往回赶。
他站在新房门前的时候,已经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薄汗,才要推门进去,去看见穆氏夫妇正在款款走来,不由得身板儿挺直,如一个桩子般钉在了门前。
“呀,申屠兄弟也起了,正好,我做了酒酿圆子,你也尝尝,让新人也尝尝。”
“将军,麻烦挪挪。”申屠衍却冷了眉眼,似乎打定了主意不挪地了。
穆大有的声音越来越弱,毕竟申屠衍的军威犹在,不觉得声音越来越小,“我走不进去门。”
申屠衍面不改色慢条斯理地扯着慌儿,“钟檐他不喜欢酒酿圆子,从小最讨厌的就是酒酿圆子!”
“真的吗?”穆大有着实被申屠衍的发常性的激动吓坏了,大气都不敢喘。
“真的。”申屠衍扯起谎来面无表情的,耳廓上却透着微微的粉红。
等到穆氏夫妇走后,申屠衍才推门进去,合上了门,转身,一屋子的红色让他很不适应,他觉得自己只剩于一个绝对静谧的空间,耳边只有他胸腔里急促如鼓锤的那颗心脏,疾风骤雨般的感官几乎把他整个人都淹没。
——又回来做什么呢?好不容易出走一次,就这样没出息。
他觉得自己就像赌气想要干些坏事让大人着急恼怒,却发现自己做的对于对方来说不痛不痒的顽童一样可笑。他暗自骂了自己许久才睁开眼在一片茫茫的红色中寻找那人的身影。
他看了许久,床上没有人,桌子边没有人……他的视线扫视一周,才在那床边被撤下了的红绸布中发现半遮半掩的修长身形。
胡乱躺在地上的男人还在半梦半醒之中,懒洋洋的睁开一只眼,看了一眼又闭上,“你来了?”
——却丝毫没有觉察出不妥来。
申屠衍忽然心中悬着的巨石落了地,到底是虚张声势的倒霉丫头,只是逞一逞口舌的痛快,他忽然觉得一切都不重要了,认输就认输吧,反正他在钟檐面前认了一辈子的输,里子都丢了,也不差这一回丢面子了。
他蹲下来,逆着光,申屠衍的脸在背光的一面,看不清,语调却是轻快戏谑的,“怎么了?新郎官不抱新娘子,在床底下?”
钟檐坐起身,冷冷的哼了一声。
看着对面男人笑得十分得二百五,跟他的隔壁邻居朱寡妇都有的一拼,钟师傅的心情明显有点不爽,却在下一秒狠狠的打了一个喷嚏。
“阿嚏——谁大清早的说人坏话了?缺不缺德?”
被喷了一脸的申屠衍,脖颈有些心虚的缩了缩,然后淡定摇头。
钟檐却没有理会,只是整理了一下衣冠,绕过申屠衍,朝门外走去。
申屠衍望着那人远去的背影,隐于尘埃,匿于光阴,似乎要遁形于这柔和无比的晨光,哑然,怔了许久,可是终究是要晓得的,不如便说了罢,他思忖着徐徐开口,“秦姑娘……它走了罢。”
那人没有回头,就在申屠衍以为他似乎要这么无止境走下去,他忽然在铜镜前止步了,没有回头,低声道,“我知道。”
申屠衍心念一震,却看他缓缓拂过那妆奁,他也曾经想象过自己的妻子,会如同他母亲一般,坐在铜镜前描眉,他也会愿意同他的父亲那般百看不厌,一日又一日的往复,知道生出细小的纹路,那就是举案齐眉了。
他不是没有想过秦了了会走,她从风尘中来,也必将风尘而去,旁人半点也帮不了。钟檐垂下眼帘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乐,风尘仆仆,却是谁也不能替旁人抵挡半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申屠衍回过神来,开口,“她没有成为你的妻子,是她没有福分了罢。”
钟檐冷哼,苦笑,“谁家的女儿妹子嫁给我会是福分?是稀罕我那几间破瓦房,还是看上我身上悬着的晃晃悠悠的瘸腿?哦,莫非是相中了我这朝不保夕的死囚的身份,盼着我翘辫子了,好以妙龄寡妇的身份勾搭男人?”
钟檐好不容易停止了他的絮絮叨叨,却发现周围的环境变得静谧而诡异。不知不觉,那个身量比他还要场的男人,已经挨得他如此之近,正以一种闺阁思妇的眼神巴巴的望着他。
钟檐被他看得全身发毛,很想大呼一声,春天还没到呢,却被那人紧紧抓住了扑腾的爪子。
其实申屠衍并不想表面那样镇定,其实他的心里是无比纠结的。他覆上那人的手指,又想快速的逃离,可是最终他却还是握住了那人的手背。
十指相扣。
“怎么了,想像小时候一样打一架吗?”钟檐横眉道。
他拨浪鼓一般的摇头。钟檐却轻笑,全身放松倚在案桌上,“也是,我也打不过你了,大将军。”
申屠衍全身的神经却在不断的绷紧,全身的血液都在冲向脑门儿,他脸涨的通红,他想,告诉他吧,可是告诉他又有什么?可是如果不说,怕是再也没有机会了,你从黄泉路上回来又是为了什么呢?枉你战场上无畏无惧,怎么到他面前怎么就怂了呢?
“噗通——”一声,背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