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
“怎么回事!”
“回将军,此人上战场就会躲,让他在炊事营中烧火,就会偷懒,现在还偷吃鸡!”申屠衍望着那个满身都是土嘤嘤小声哭着的人,忽然有一个圆溜溜亮光光的脑袋闪到眼前,像护雏一样护住那人,大吼道,“别打我媳妇,我媳妇细皮嫩肉,不经打!”
申屠衍楞了,随即哈哈大笑,“匪爷护起短来,原来是这个样子。”
光头匪爷觉得声音很熟悉,抬起头来,眼珠子差点掉下来,“怎么是你!你不是小钟师傅屋……”屋里藏着的那个野男人吗?
他心里嘀咕着,嘴上却不敢继续说下去了,即使他不知道申屠衍是统军大将,也知道,在这里是他的地盘,马上改口道,“嘿嘿,误会误会。”
“误会?”申屠衍挑眉,马上变脸,“在军规面前,没有误会,来人,将两人拖出去,将还没有执行的兵法给执行完毕!”
“呀,格老子的,我们好歹共患过难,你怎么这么对老子!”两个人的声音越来越小,只剩下噼里啪啦杖打的声音。
等行刑完毕,只剩下杂乱的呼喊声,“娘的,你小子真下得去手!”“我的腚哟!”两个人挨在稻草边上,叫苦不迭,暗自把申屠衍祖宗骂了千儿百遍。
“气死我了,该死的,我真是命苦啊,才来不过几天,我的皮肤就粗得没法看了。”秀才也抓狂,“真想把他抓起来打一顿!”
“是谁想要把我抓起来打一顿?”颀长的身影在眼前站定,遮住了原本就昏暗的光线。
秀才感到了巨大的压迫感,嘿嘿笑道,“不敢不敢,我们谁也没说呀,光头,你说是吧?”
光头匪爷也应和,“对对。”
申屠衍却不恼,反而在他们两个之间坐下来,“执行军棍是公事,如今,公事已经了了,我们来谈谈私事。”他停顿了一下,嗓子有些涩,“小钟师傅,他还好吗?”
两个人同时愣了,却没有想过他会问出这样一句,随口答道,“好得很,尖酸刻薄会骂人,动不动就拿扫把赶人……”
他听着这样的话,不知觉嘴角翘起,这大概是他听见的最好的话了。
光头匪爷继续说着,却不知道怎么话题扯到了自己的身上,“想我一个堂堂男子汉,以前在寨子里的时候是英雄义气呀,痛快呀,想杀谁就杀谁,现在娘的就想为国家做点事,没有想到,居然让老子去烧火,还有我媳妇,虽然怂,也是灌了一肚子墨水的人呐,没想到啊没想到……”
申屠衍沉吟,想了想,“你们如果真的想要出一份力,也不是不可以。”
从那天以后,原本炊事营帐里的两个兵,一个被调去做了先锋,一个被调去做了参谋,这可是大晁历史上的头一遭,一直到很多年后还为人津津乐道。
☆、第七支伞骨·合(下)
钟檐坐在院子中;听着郭管家说当年的故事。
日头温软和煦;像是许多年前的那些个春日;母亲父亲在;小妍也在;赌酒泼茶;蛮狠耍赖;闲来无事虚掷青春;这样的日子;似乎永远没个尽头;又似乎下一秒就要结束,如今看来叫人平白无故生出蜉蝣之叹来。
那一年的事情,他始终不能完全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朝局混杂,那时他虽然入朝有些年岁了,却仍旧只是涉世未深的少年一般,不能明白其中的道理。
局面仿佛一只无形的手,一回首已经是这个局面了,再无回旋之地。
钟檐仍旧不清楚当时,他只知道,不过是选了一个最适当的时机,将一个人推出来,然后他的姑父杜荀正,那时就站在风口浪尖上。
——所以就把他推出来的。
“哎,老太傅和夫人的坟墓就在藏书楼后,你有空就去看看他们,他们看见你肯定会很高兴。”老管家停了停,“不如也把尚书大人和夫人的坟迁过来,好做个伴。”
钟檐点头,他的父母的尸首早已被狼啃噬干净,不见了踪影,可是总该立个衣冠冢,这样也算回到了家里,落叶归根,也不至于孤独无依,和姑父一家在一起,也应该是很愉快的了。
“嗯,也好。”钟檐点头,“父亲和姑父生前总是被社稷所扰,但愿在底下能够将这些事情都放下……”
老管家也点头,“老爷这些大事,老奴不懂,但是表少爷这样一提,我倒是想起来,老爷蒙难的前几天,还在为国事操劳,但是后来出去过一次,半夜回来,行为就不寻常,整日的将自己反锁在书房里不出门,有一天,我去给老爷送汤,门缝里看进去,发现屋子里乱七八糟,书籍凌乱,地上都是老爷写的,没写完的文卷,纸团。老爷那样一丝不苟的性子,我极少看见他那副样子……当时我也害怕了,没敢进屋。”
当年姑父出事,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先是触怒天颜,锒铛入狱,过了一夜就是一尺缟素,只有故事的急转直下,被抄家,被流放,姑姑的病离,表妹哭得如同核桃般的眼,这些场景在他的脑海里,鲜活的如同在昨天,他心中倏然一痛,“能带我去看看吗?”
郭管家说好,“老爷去后,他的房间就一直锁着,十多年没有动过了,表少爷想看,就跟老奴去吧。”
他带领着钟檐走过回廊,有花枝轻颤,花粉在空气中飘散开来,沾得子衿满怀,钟檐忽的觉察出了那书楼廊间络绎不绝的年轻人,实在是有些多,疑惑着皱眉,“怎么?”
郭管家笑道,“我一个人守着这宅子也是寂寞,偏偏老汉我不识字,真是白白浪费了老爷那一匣子瑰宝,不如让这些年轻人看看,到时候能用上几分算几分。索性现在虽然老宅易主,但是申屠将军也不是什么不通事理的人,也没有驱赶这些年轻人……”
钟檐眼神一亮,“你说申屠衍住在这里?”
老管家也有些惊讶,“这里被皇上赐给申屠将军做府邸,只不过他不拘小节,所以一直没有换牌匾,难道表少爷认识申屠将军?”
“算是吧,见过。”钟檐面上淡淡,却没有刚才那般激动了。
——可不是见过?他这一次可是来寻他的么,谁曾想,误打误撞进了他的老巢还不自知。
老管家将一大串钥匙来回摸了个遍,才找到正确的钥匙,沉甸甸的锁链稀拉拉的落了地,他推门进去,果然是满地纸卷,他蹲在地上,翻阅着那些字句,忽的觉得眼底酸涩极了。
他觉得杜荀正笔底的那些古人,都要透过那些墨迹,那些临帖,活了过来,一时间,前朝故梦,金戈铁马,拍岸而来。杜荀正活着的时候,他还年少,对着这样一位整日板着脸的姑父也算不上亲近,可是经历了这么多年,他略微懂得了姑父的心,那些情怀和忧思,是属于诸葛孔明的,也是属于他的,是属于岳武穆的,也是属于他的。
郭管家见钟檐神色不对,知道她是触动了旧情,也不言语,只一个人默默的退出去。
那一天,钟檐在书房里呆了很久,才略微拾起一些父辈的吉光片羽,原来的他的姑姑曾是那样的美人啊,也曾经那样执拗坚韧,他们的故事从墙头马上开始,本可以以当垆沽酒结束。还有他的爹爹和姑父,那么不对盘的人,居然是同窗了四年。还有他的名字,钟檐,竟然是他的姑父取的……
流光如斯,终究将一切雨打风吹去,可是历史就是这样循环往复,昨日如此,今日如此,明日也会如此,又有什么要紧的。
当繁都的春天走向尽头时,北国的春天才刚刚开始。
它来的如此迅猛,以至于一夜之间就可以绿遍整个荒原。申屠衍站在山岗的高处,俯瞰着这些细小而勃发的生命,抬头问,“那边还是没有动静?”
士兵回答,“自从几天前的一战后,主将就一直沉迷于声色,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申屠衍忽然想起探子来报,有大批人马正在逼近,心头一凛,笃定了心思,“不能再等了,通知下面,今晚突袭,一举破城。”他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这样一群人马,为首的是不是真的是拓跋凛,但是他知道,如果真的是拓跋凛的话,他原本就只有一半的胜算恐怕要对折再对折了。
申屠衍望着城墙头上聚拢在一起的晚云,想到,这可能是他一辈子作过最正确的决定,也可能是最让人后悔的决定。
而决定这一切的,结看成败。
战鼓雷动,草原中的风也带上了沉甸甸的重量,将战鼓的声音传到了几里远,奔腾的马群在夕阳的城门下停下来,申屠衍立在马上,仰望城门,城门上两旁已经聚集着弓箭手,却没有主将。
“进攻!”申屠衍大呼,一时间,两股势力如潮水般拧在一起,马蹄声,厮杀声,鲜血喷注的声音,喧嚣在这广袤无边的天地间。
这是一场势力悬殊的战斗,若不是玉门关的地势,申屠衍绝不会拖这么久才进攻,可是即使是无主将的军队,因为地势的优势,这场战打起来也不那么容易。
天色逐渐暗下来,战争却远远没有停歇。
每当申屠衍的部队靠近城门,便会涌现新的一队弓箭手,箭落如雨。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申屠衍的额头上渗出冷汗来,他知道,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一旦援军过来,他们就再也没有得手的机会了。
号角响起,“继续进攻!杀进城去!”他呼喊着,率先冲到了城门下,四根巨木一下一下的撞击着城门,约莫半刻钟后,终于撬开了一条缝隙。
可是城门打开以后的场景却让所有的士兵大吃一惊,不是一波一波涌过来的敌军,而是用麻绳绑成一排又一排,挡在大开的城门前。
——他们竟然用百姓做人肉墙!
瞬间,所有的士兵都愣住了,因为要顾忌着百姓,投鼠忌器,所以进攻也变得不那么凶猛了,战事变得更加严峻。
城门上忽然飘下火光来,起初是星星两两的几支,到了后来,竟然是漫天满地的箭雨,照亮着这片天地。
申屠衍拨开朝他袭来的几支火箭,踹了踹马肚子,道,“敌军负隅顽抗,但终究是无帅之军,一盘散沙,何足为惧!”
士兵们听到这句话,纷纷回头去看他们的将军,他立在高高的战马上,举着大晁的旗子,旗子上血迹斑驳,是敌军的。
那是他们的将军,也是他们的信念。
士气被鼓舞起来了,虽然这场战异常艰难,但是,他们知道他们为什么而来,也知道他们是为什么而战。
这一股士气持续了半个时辰,天已经全黑起来,黑暗中听觉的感官被放大,他忽然听到那远处地平线下如雷霆般的马蹄声。
“谁说他们没有主将!他们的主将在这里!当然,也是他们的王!”其声铮铮,立在耶律跶鲁前面的男子,俊眉星目裹在黑色貂裘之下,优雅地如同信庭漫步的豹子。
一回首,全军皆惊。
申屠衍仍旧在马上,手心上渗出了冷汗。
——他知道,他们之间的战争,虽然还没有开始,可是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第八支伞骨·起(上)'
钟檐本来是要继续北上的;但是却被一件事情绊住了脚步。
那一天;甚至郭管家已经把他送到了朱雀桥上;他们互相说了再见;郭管家说;“你安心的去吧;我会替老爷夫人,还有小姐;好好守好这间宅子的,我死了,还有我的孙子,我们郭家,世世代代都会守下去。”
钟檐看着老人的神情;似乎是下定了决心;心里不忍,“郭伯,其实小妍她……已经没了,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其实我也猜到了。”老管家见这次钟檐回来,迟迟不吭说小妍的下落,也从没有提起小妍的任何事,应该是心中有数了,“可是老爷的这一辈子,留下的东西,能够证明他这样的一生的,也只有这间宅子了,所以我要守住,别人都忘记了,至少我要让我的后人们都知道,大晁,曾经有这样一位贤臣。”
“我们都不会忘记。”钟檐重复着,握了握老人苍老的手,然后,转身离开。
和杜荀正不一样,朝局怎样,他无力去力缆狂澜,他只是一个普通人啊,人间的爱恨嗔痴,他都占全了,俗人一个。他知道,他要去找不是大晁的将军,而是他的媳妇儿,那个说回来就要和他成亲的人。
可是他还是没有走成。
原因无他,能够阻止他去找申屠衍的也只有一个原因,皇命。
宫人是直接在朱雀桥下拦下他的,他将腰弯得很低,低得几乎看不到眉眼,“你是钟尚书之子吧,殿下有请。”
钟檐疑惑,知道他前半生身份的人,大多都不在了,那个口中的“殿下”是怎么知道的,他心中虽然疑惑不情愿,但是却不敢明着面儿违抗旨意,就跟在他的后面,走过重重殿阁,终于走到了那四面的皇墙之内。
——在皇权面前,他和他们,更多的人,轻如草芥。
他们一路走过来,草木幽深,却没有什么人,他想,他们兴许走的是小路,他并没有抬头看,宫里的华贵的朱门亭廊也不过是一个住人的小格子。他也是这样被人领着,走进了一个小格子里。
这个庭院不大,甚至十分寂寥,完全没有其他宫殿里的精致,甚至让人觉得,这仅仅是隐于山野的隐者的居所。
白衣披发的男人转过头,对他笑了一下,钟檐的心也跟着颤了一下,他不是没有见过模样好的郎君,便是申屠衍之流也是长得好的,可是眼前的男子,朱唇眉目间,竟然好似将大晁河山的钟灵毓秀全部敛了去,美好得想要细心妥帖的藏好,再也不让别人看去半分。
钟檐呆若母鸡,他年少时在琼林宴上是见过缙王的眉目的,没有大了竟然鬼斧神工的长成了这样。
“钟先生,冒昧的请你来,实在是唐突了,主要还是关于我夫子的事情。”男人便说着,又忍不住咳了几声。
“你不是……”他不是缙王,这一事实倒是推翻了钟檐所有的猜测,“难道你是……”想到这里,他不禁倒抽了一口气。
对面的男人却温和笑道,“是,我是那个被废的太子,怀昭。”得到证实,钟檐面上变了变,只听李昶继续说,“其实,我请你来,是想请你帮一个忙。”
白衫的皇子朝着钟檐行了个礼,钟檐惶恐。
“殿下言重了。”
“夫子当年也是为我所累,你是夫子在世唯一的亲人,受这一拜也是应该的。”
李昶回头将案桌上的书抽出来,展开,竟是半卷未完成的史志,“夫子在世的时候,一直在编纂这一部书,如果这部史,能够完成,必定是旷世巨作,可惜……但是我知道夫子临死前都没有放弃编纂,你是他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想必知道遗落的几卷在哪里。”
钟檐仔细的想了想,他昨日待在书楼里,确实也见过类似的卷宗,只是实在太乱,很难理出头绪,说道,“也不是不可以,只是需要时间。”
李昶大喜,“那么就有劳小先生了。”
“我才学浅薄,可否借殿下的前半部卷宗一用?”钟檐又问道。
“当然可以,书桌上的手抄本,先生自取便可。”
钟檐抱着书,原路返回,终于走出了宫门,他吁了一口气,翻出书,低头看了一眼,总觉得熟悉,于是又看了一眼,许久,他才明白了不对劲的地方。
不是内容,而是字迹。
他忍不住翻了翻这本手抄本的时间,是不久之前抄录的,距离不过半年。
他觉得他的心跳漏了半拍,可是怎么可能呢,他当年明明亲眼看着她被狼群撕碎的残肢的。
微风习习,又翻了几页过去,书写在上面的字迹,到“捺”的地方总是不自觉微微往上翘,就像少女抿着嘴对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