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逸雪心头一紧,走到床边握住他的手──这手曾将白云剑法舞得遒劲有力风生水起,而今瘦得骨节分明皮包骨头,握在手中轻飘飘毫无分量。
望著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毫无知觉的梅风,香逸雪心脏抽搐地疼。
梅风,你怎会把自己弄成这样?我答应过你,我会来兰之都找你,跟你大醉三天三夜,现在我来了,你快醒来呀!
林仙寻歪头审视乞者,看情形他跟梅风关系匪浅,乞者知晓闵州之事,应该是梅风的旧部。
身上伤痕,多半跟执行任务有关,虽然那人只字不提,却能感到那人坚忍,顽强地活下去。
林仙寻最佩服的,就是这样的硬汉,他对那人感觉不差,想著找个机会收罗门下,以後替自己做事。
一个瘦弱男孩趴在桌上瞌睡,枕著自己的手臂,睡的香甜,口水弄湿袖口,直到年轻人推动他的肩膀,叫道:“喂,喂,我让你照顾大人,你怎麽又睡著了。”
小男孩揉揉眼睛,清醒过後,慌忙辩解道:“我,我,刚刚才睡著!”
年轻人皱眉,道:“中午的药喂了吗?”
小男孩肩头一颤,瞬间脸色变白,不安地扭著手指头,嗫声道:“喂……过了……”
林仙寻叹气,道:“你们从哪里弄来撒谎小鬼?”
被人戳穿谎言,小男孩底下头,脸红到耳朵尖,小声地道:“我……我……”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後微弱不可闻,瘦弱身子微微发颤,脚後跟蹭著地面。
林仙寻也不理睬他,对年轻人道:“遇到你们算我倒霉,把他退了,找个管用的老妈子,钱不够找我拿!”
小男孩浑身哆嗦,涨红了脸,噗通跪下,哀求道:“我错了,大人,饶了我吧,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林仙寻悠悠地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收起你的眼泪和包袱,到下一任主顾家家,可要努力干活,诚恳做人呀!”
小男孩眼泪滚落,恳求道:“大人,求求你,不要送我回去,我父亲会活活打死我的!”
林仙寻慢吞吞地道:“打不死,打不死,顶多会脱一层皮,咬咬牙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你长这麽大,也没少挨过打吧。回去告诉他,他若打死你,帝都王法让他偿命,他也别想再用你挣钱。”
“够了!”香逸雪打断林仙寻,对那小男孩和蔼地道:“你去煎药吧!对於病人来说,药物是挽回他性命关键,你若不希望你的东家死,你就要记得让他按时吃药。他活得长久你才能待在他的身旁,你明白了吗?”
小男孩脸上挂著泪珠,看看林仙寻,又看看年轻人,不知道该听谁的。那人虽说帮他讲情,但是面容异常恐怖,吓得他不敢靠近。
年轻人心软,对那男孩道:“去吧,下次撒谎,真把你送回!”
小男孩得到开释,忙不迭的跑下楼。厨房搭建院後,岁无情留下草药,就泡在水罐里。今早洗完东家吐血的床单,他就忘记煎熬,後来又累得睡著了。他也知犯了错,害怕被东家赶走,才撒谎隐瞒。
可惜,他为数不多的撒谎,总能被揪出破绽。好在那个样貌吓人,心肠不错的乞丐帮他求情,才让他逃过一劫。
梅风和乐天,是他遇到的最好东家,和蔼可亲夥食管饱,还给过他糖球吃,他不想离开他们。
林仙寻看著他们,拉长调子道:“爱做好人,最後总是自讨苦吃!”
不理会林仙寻的讽刺,香逸雪握著梅风的手,心痛地道:“他怎会如此?”
林仙寻对年轻人道:“乐天,这麽复杂的问题,你来解释吧!”
乐天是梅风的簿记,整日跟著梅风,对情况比较熟悉。
林仙寻自从来到兰之都,在龙城里待了个把月,便觉得索然无味,从此带著家佣厨子周游大陆。直到几个月前梅风病重,才将他从不夜城请回,让他接替自己在龙族的副领之位,辅助首领玉繁烟,领导族民,振兴龙族。
梅风并不快乐,从踏上兰之都大陆之後,闷闷不乐郁郁寡欢,没人知道所谓何事。
上官素死後,玉繁烟变成首领,他也成为副首领。族中事务繁忙,他连酒都戒掉了,只在喜庆日子,放开戒律饮个几杯。
也不跟人干杯,只是一人静静饮酒,沈寂表情,不忍睹视。
三年前,龙魂祠祭奠先烈,路经北溢寒潭,梅风为救落水孩童染上风寒,此後一病不起时好时坏。
大夫束手无策,最後林仙寻亲自跑去日丽国,将名义上被幽禁王宫,实际上乐不思蜀的岁无情,连哄带骗绑架回来,为此岁无情到现在还想用针扎死林仙寻。
岁无情说梅风脑中有怪涎,黄豆粒般大小,需借水晶圣石之光,才能将脑中此物炙去。林仙寻真跟皇後讨来人情,让岁无情就在圣殿替梅风医治。
怪涎除掉,梅风陷入昏迷,一直没有醒来,气息越来越弱,气得岁无情破口大骂,说梅风心魔作祟不愿醒来,林仙寻骗他来治疗一个死人!
岁无情扔下方子不闻不问,梅风犯了他的大忌,岁无情平生最痛恨的,就是糟蹋自己性命之人。
如果病者自己都不珍惜生命,大夫又何必浪费精力救治!
香逸雪吃惊地道:“心魔?难道是为梅家堡血冤吗?”
逝者已去,行凶者已死,梅风为何不肯放过自己?
乐天望著床上的人,叹息道:“大人什麽话都不肯跟我们讲,有什麽事都放在心里,我跟他七八年,从小书童变成簿记令,我只知道他不开心,他从来都没笑过!”
林仙寻呼哧一笑,道:“乐天呀乐天,有时开心不一定要笑,就象你看到别人在笑,不能说他就是开心,你明白了吗?”
乐天正经地道:“我懂,还有苦笑、哭笑、似笑非笑,最可怕的就是笑里藏刀的那种。梅风大人跟我说过,如果看到仙寻大人在笑,一定要躲得远远,他的笑容好似阎王催命,千万避开!”
香逸雪呼哧一笑,继而又心情沈重,看著梅风无声叹息。
林仙寻呃了一声,满头黑线地道:“你们大人……真会形容……”
乐天叹息道:“我要是知道大人心魔为何就好了,岁大夫说解铃还须系铃人,脑中怪涎因此而生,早上大夫走时还说他要被心魔害死了……”
香逸雪眼神一闪,忽然道:“簿记!”
乐天道:“嗯?你是大人朋友,叫我乐天就好!”
香逸雪淡淡地道:“抱歉,我不是说你。梅风有做笔札的习惯,不对外人之事,全记在他的笔札。他的随行之物,有没有一本册子?如果没有,就去居所书房寻找,他的东西不带锁,就算银票地契也不设防,唯独这样东西收得紧,所以你只需找到带锁柜子,笔札肯定就在里面!”
林仙寻狐疑地道:“有这样的事情?乐天,你怎麽不早讲?你跟了他七八年,不会不知道他有记笔札的习惯吧?”
乐天变色,惊道:“确有此事,私密之物,除非大人允许,其他人无权翻阅。你们……不会想偷看吧?”
林仙寻狡辩道:“什麽偷看,我们是光明正大地翻阅,快去把那东西找来!”
乐天摇头似拨朗鼓,忙不迭地道:“大人从不示人的东西,锁在书房铁柜里,并没有随身带来。偷窥笔札,大人肯定会杀了他!”
香逸雪点头道:“嗯,至少要等他痊愈!”
林仙寻撇嘴道:“少废话,你想让你们大人死吗?”
乐天想了又想,摇头道:“不行,大人宁可死,也不会让人动他的笔札!”
林仙寻望著梅风,坏笑道:“宁可死?有趣呀……”
看来笔扎之内,定有不少秘密,是梅风不愿示人!
乐天苦笑,道:“仙寻大人,大人他真可怜,你就给他一个安静吧!”
香逸雪对林仙寻道:“也对,仙寻大人,我还是先回去,让病人静养吧!”
大门口,香逸雪道:“安顿好家人,我会再来顾他,你知道该怎样做吗?”
林仙寻懒洋洋地道:“我知,我知!”
香逸雪一笑,道:“告辞!”
香逸雪转身离去,老少二人还在桥洞等候,他们一定饿了吧?
走了一段路,马车从後赶上来,林仙寻道:“上来,我回赌场,带你一程!”
上了车,香逸雪发现林仙寻盯著他看,好似他是十八岁的大姑娘,道:“怎了?”
林仙寻视线转开,淡淡地道:“没什麽,你对人说话的语气,让我迷惑了!”
香逸雪哈哈一笑,不动声色地道:“怎样讲?”
林仙寻伸个懒腰,伸直长腿,晃动著道:“也没什麽,不过有种被人命令的感觉!哈哈,懒散太久,竟有些怀恋那种感觉。”
香逸雪笑道:“你是那种会听别人命令的人吗?”
林仙寻淡淡地道:“是呀,我也觉得我不会,可惜我蠢如猪狗,总被人骗去送死!”
香逸雪满头黑线,世上有他这样聪明的猪狗?
中途,马车停顿一下,林仙寻下一趟车,再上来时抱著两个纸袋,一个是红饼,一个是肉脯。
林仙寻拿出一个红饼,正经地道:“亲兄弟,明算账,刚才我吃你一个饼子,现在还给你。”
香逸雪未及说谢,就见他把饼一分两半,放在手中掂量著,又抠去三分之一。
林仙寻道:“我的饼子比你大,而且是新鲜的,还你这麽多该够了!”
香逸雪想出汗,可惜毛孔堵塞,憋了半天,吐出两字:“多谢……”
林仙寻扒开他的口袋,小半块饼子放进去,郑重其事地道:“看好了,这是本钱!”
接著,他又把大半袋红饼连同肉脯哗啦啦倒进去,豪爽地道:“这是利息!”
下车之时,香逸雪淡淡地道:“直接表达善意,对你来说有困难吗?”
林仙寻哈哈一笑,催促马夫前行,他得飞鸽传书去龙城,让玉繁烟把梅风的笔札送过来,编个什麽理由呢?
嗯,就说梅风亡故,临终嘱托将此物陪葬。那个笨蛋向来好骗,搞不好还会把眼睛哭得跟兔子一样红。
香逸雪提著满当当的布袋回到桥洞,盲童叶儿听到他的脚步声,摸著桥壁跑到洞外迎接他,香逸雪用一只手抱起他,亲昵地搂在自己胸口。
叶儿,是他给盲童起的名字,就象那日放在唇中叶片,只要不嫌弃它卑微,也能吹出动人心弦的曲调。
红饼和肉铺,今天餐食异常丰富,叶儿第一次吃到没变味的食物,原来红饼是这样香甜,肉脯是这样的美味。
叶儿和老伯,在吃过两块红饼和肉脯之後,竟都舍不得再吃,想著把这些东西留著下一顿,下下一顿,下下下……下到把新鲜食物放馊的那顿!
跟他们说是好心人给的,让他们今天吃饱一点,香逸雪安慰二人不用担心明天,明天总有别的办法。
香逸雪笑道:“叶儿,今天我们过节,吃东西不计数,想吃多少吃多少!”
老伯笑道:“你们吃吧,老人家肠胃不好,吃多肉脯不消化,会闹肚子的!”
香逸雪把肉脯塞进他的手,开玩笑地道:“外边随处方便,若真吃坏肚子,我来扶您去!”
躺在干草铺上,跟叶儿讲个故事,听到身边人平稳的呼吸,温暖感觉心头升起,这是相依为命的感觉吗?
他有一个儿子,比叶儿大一岁,不知道叫什麽名字,只知道有此血脉的存在。
大腹便便的风月银霜,临产前也没忘记折磨他,亲手剜掉他一只眼睛。她给他留下另只眼睛,想让他看到自己,不人不鬼的摸样。
不管她怎麽对他,他都没有立场怨恨,毕竟是他亏欠了她,改变她的人生,毁掉她对人的信任。
本来以为自己会死在那里,带著对兰之都的向往和往日爱情的记忆,一同腐烂在风月山庄地牢。
谁知道他的儿子突然出现,在侍卫惊诧的眼神中,放他独自离开。
一个六岁的孩子,跟他说话之时,成熟冷静得让人心疼。
侍卫毕恭毕敬叫他少主,大家虽然带著疑惑,却坚决执行少主命令。在这份威严的背後,这孩子忍受著多少,不堪忍受的重负。
过程中,小孩冷淡地看著他,静静听他说话,然後吐出只字片语。
风月吟霜想将儿子育为强者,但每个人对强者定义都不同,香逸雪认为强者就是让自己幸福快乐的人,对於一个以牺牲快乐为代价的人,强者只是悲哀的代名词。
叶儿睡熟了,夜晚有点凉度,小小身子往他怀中靠去。
香逸雪搂著他,仿佛搂著自己儿子,心中无限叹息──对於那个孩子,今生注定亏欠!
第二日,香逸雪天不亮就起身,穿过大半街区,来到梅风小院。
那名叫小玦的男童,已经把药煎好。
香逸雪亲自喂药,虽然只有一只手,却是一点一滴非常仔细,事後又替梅风擦拭身子,活动关节揉按穴位。
边做这些事情,香逸雪边对昏迷的梅风说话,都是一些以前乐事。
乐天由此断定,此人与梅风大人关系很好,好到挚友的那种程度。
从香逸雪的述说中,乐天知道很多梅风大人年轻时候的事情──喜欢打野味,喜欢泡温泉,喜欢捉弄人,喜欢斗野鸡……还偷窥村姑洗澡。
听上去似纨!子弟的作风,乐天没想到梅风大人,也有这麽不正经的一面。
晚些的时候,乐天知道香逸雪身边还有一老一少,乞讨为生,暂居桥洞。
乐天便让香逸雪把人接过来,反正小院租了一年,楼上三间是梅风、他和小玦,楼下三房和阁楼两房一直空闲。
林仙寻厌恶此处肮脏,不肯居住於此,他在帝都另有豪华居所。
岁无情被王请到宫里,来看梅风时,总是乘坐皇家马车,好不气派。
偶尔,龙城有人办事,也只是临时落脚,三五天便会离开。
香逸雪想了一下,便答应了,路上来回折腾,也不是个事儿。
至於吃饭,乐天梅风虽不富裕,也不在乎多三张嘴,先暂时这样安顿,等以後回到龙城,再帮他们三人营生,养家糊口平安过日。
第二日,香逸雪把人安顿小楼,不用乞讨,空出时间,连煎药的事也自己来做,倒是让小玦轻松不少。
小玦原本惧怕香逸雪,总觉得那副相貌的人,凶起来会吃人。
起初不敢靠近,後来见叶儿粘他,二人有说有笑,小玦渐渐不怕起来。
小玦和他们很快熟络起来,叶儿多了一个玩伴,小玦处处保护著他,不让隔壁那些顽童欺负他。
几日後的傍晚,下了一场暴雨,伴随电闪雷鸣。香逸雪给梅风喂过汤汁,替他擦嘴之时,突见他动动嘴皮,用微弱地声音,叫了一声师兄。
香逸雪心中狂喜,对乐天道:“他说话了,我听到他说话了。”
乐天从桌边跳起来,跑到床头察看一番,却见梅风一动不动,眼皮子都不眨一下,疑是香逸雪的错觉,道:“他说什麽?”
香逸雪激动地道:“他在叫师兄!”
几日唠叨没有白费,昏迷的梅风听到他在说话,并且认出他的身份。这表示病人,有醒来的希望。
听到师兄这个称呼,乐天脑海冒出一人,一拍脑袋道:“对呀,我怎麽给忘记了,大人师兄也在帝都。那人还是帝都鼎鼎有名的剑师,大人跟他许久没见,心中一定十分挂念。”
对病榻上毫无知觉的梅风,乐天自作聪明地道:“大人,我这就给您把他找来!”
他误会梅风口中师兄的意思,香逸雪一时也不好解释,就看乐天风风火火冲下楼梯,不一会又见他冲上楼,从墙壁上取下雨伞,一头冲进大雨中。
香逸雪想了一会,握著梅风的手,温和地道:“梅风,你这一声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