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风身子一震,望著香逸雪,嘴唇哆嗦,表情激动。
无边无际的白色梦魇,梅风不知自己游荡多久,忽然传来让他信赖的声音,牵引他一步步走出迷雾。
那个声音告诉他──站到我身边来,你不是孤独的,我已经回来了,慕容韵也会回来……
梅风挣扎著醒来,果然看到香逸雪。那张脸惨不忍睹,那个人却如往昔,轻松自如地说笑,让他觉得人世间的苦难,其实也没那麽可怕。
慕容韵呢?那个声音前方召唤,慕容韵也回来了,为什麽看不到他?
初醒几日昏昏沈沈,梅风自己也不确定,那到底是不是梦中幻觉。
完全清醒了,梅风断定那声音就是眼前家夥,装神弄鬼到他梦里去了,害得他还以为自己听到神谕。
梅风想问又不敢问,害怕香逸雪否认一切,或是承认那只是谎言──善意而又残忍的谎言。
香逸雪沈声道:“梅风,你真该羞愧,但不是愧对我,愧对那些酒,而是愧对梅风这个名字,愧对梅家堡死去的弟兄!”
梅风这个名字,曾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在旧盟颓危之际力挽狂澜,让新盟丧胆寝食难安,他带领桃夭兄弟浴血奋战,百折不饶一往无前,数次从鬼门关里救出盟友。
“从你定下那张名单之日,你的命就不再属於你,而是属於那些死去弟兄。梅风这个名字,凝结所有死者的心愿,用死亡换来的生存,你懂得它的珍贵吗?”
“梅风这个名字,成为新盟赏榜的头牌,这份荣耀非你独享,而是梅家堡弟兄的荣耀,是那些死者的荣耀,你明白了吗?”
“就算死,你该死得象条汉子,刀光剑影、阴谋陷阱、龙潭虎穴……而不是躺在病榻之上,自怨自艾,郁郁而终。”
香逸雪难得的严肃,不客气地道:“你,该为你自己感到汗颜!”
梅,它本是虬枝嶙峋傲雪临霜,寒风过处,冷香暗送,一树风华。
香逸雪脑海中的梅风,那个风华绝代的清贵男子,他会留著有用之身,做尽有用之事,就算痛苦也不会绝望,就算悲伤也不会颓废,就算心碎也不会心死。
梅风苦笑道:“你高估我了……”
梅风也是人,也有承担的极限。
香逸雪叹息,看著他的眼睛,认真地道:“别蠢了,我还想活到百岁,你不会让我一人独享寿诞吧?!”
梅风沈默,似乎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香逸雪没有催促,给他足够时间,梅风最终会想清楚,一旦他开口答应,那就绝不会反悔。
半晌,梅风抬起头,眼里多些神采,虚弱地笑道:“好,不管情况如何,我陪你变成老怪物!”
的确,香逸雪在身边,梅风总有心安之感,仿佛一切都会好转,天塌下来也有那人替他顶著。
世上谁能让他完全信赖,香逸雪就是最可靠的那个。待在那家夥的身边,不管发生天大的事情,他都能喝个酩酊大醉,把自己的安全交给那人去考虑。
梅家堡被灭後,他带著残部逃到香世山庄,便把自己的弟兄扔给香逸雪,自己整天抱著酒坛子。
一方面是借酒浇愁,另一方面也是完全信任,要是换成其他人,他打死也不会放心。
香逸雪明亮眼眸,目光转柔,轻轻打他一拳,笑道:“混蛋!”
梅风很快恢复,连岁无情都惊叹神速,也不知这家夥怎麽就想通了,知道要积极配合医治。
一个月後的清晨,乐天看到大人院中练剑,一招一式,干净利落,遒劲刚健,浑厚大气。
梅风的剑法,得到上官素的真传,是正宗的华山派武功。香逸雪的剑法,糅合杂门自成一脉,反而算不上华山正宗。
梅风收了招式,只见香逸雪从门口走来,手中拿著一包糖球,分给叶儿和小玦。
梅风有些迷惑,这家夥近来喜欢小孩子,街上拣来一个还不够,把他的仆童也当自家养的,难道是人老的缘故吗?
叶儿摸著老伯的脸,把糖塞进老伯的嘴里,小玦也往叶儿嘴里塞糖,三人一起哈哈乐著。
见到他们开心,香逸雪心里宽慰,转首对梅风道:“三天後,离晶岸有去日丽国的船,仙寻明早让马车来接你,你该准备动身了。”
梅风毛巾擦汗,不悦地道:“不管如何,我都要找到他,当面问个清楚。”
香逸雪的手搭他肩头,劝道:“梅风,别耍小孩子气,平安把人带来!”
梅风郁闷地道:“谁说我原谅他啦?为什麽告我他还活著,就当他死了不是更好吗?!”
香逸雪咂嘴,道:“又来了,既然这样,你也不用去中原了,虽然新盟撤掉你的悬赏,但多少还是有危险的!”
慕容韵没死,香逸雪从风月山庄逃出来的时候,无意中看到慕容韵。
为躲避风月吟霜的追捕,那晚露宿一片坟地,然後看到前来拜祭的慕容韵。
那是慕容山庄的祖坟,诈死的慕容韵和他一样,都是属於身份不明的人,就算祭祖也只能偷摸进行。
本来香逸雪只是惊奇那人很象慕容韵,就算那夜月光皎洁视线不错,也不足以肯定墓前那人就是慕容韵。後来慕容韵的哥哥慕容玄突然出现,从两人剑拔弩张的对话中,他肯定了对方就是慕容韵。
离开墓地之後,香逸雪偷偷跟踪慕容韵到了汉阳城,发现跟慕容韵接头的人,竟是当年潜伏在落梅院的清夜。
原本以为清夜是新盟眼线,後从二人对话中得知,他们都是九王爷的心腹。
见到清夜,香逸雪理清一些事情,也许九王爷没那麽阴险,甚至故意放玉繁烟一马。
王爷为什麽要帮他们?风月凝为什麽不杀他?香逸雪怎麽都想不通,最後干脆也不去想了。
这场由皇族挑唆的江湖纷争,早已不是什麽秘密,新盟旧盟都有皇家探子,意在煽动两派厮杀。
慕容韵潜伏桃夭内部,帮助桃夭对付旧盟,出谋划策功不可没。後来桃夭溃败,慕容韵诈死,抽身而退,也算功德圆满。
慕容韵除了诈死,其它并无恶意,或者说九王爷并无恶意。若非慕容韵巧计安排,梅家堡恐怕要全军覆没,香逸雪也不会及时来援。
慕容韵若真有歹心,梅家堡连同香世山庄,一齐都会被新盟灭掉。
说到底,慕容韵还是亏欠梅家堡众人的感情,江湖人不耻为朝廷做事,对效忠皇室的人,都称之为朝廷走狗。
梅风一时难以接受,那个高洁似梅的男子,怎会做出投效朝廷之举,而且从头到尾就是在欺骗他。
第二天清晨,香逸雪送梅风上车,嘱咐道:“是条汉子,就别婆妈,当断则断,当放则放。”
梅风苦笑道:“怎被你说得,我象个娘们?”
香逸雪笑了,打他一拳,温和地道:“不管一个人还是两个人,活著回来见我”!
梅风回敬一脚,郑重地道:“放心吧!”
几个月後,梅风带著慕容韵悠哉而回,香逸雪却莫名失踪了!
人是在帝都失踪,林仙寻把帝都翻了个遍,却没找到那人下落,气得他怀疑那人已经羽化成仙。
叶儿提起此事就哭,小珏也在一旁抹眼泪,瞎眼老伯唉声叹气,乐天也愁眉苦脸,小院再也听不到欢快的嬉闹声。
梅风走後第三天,乐天收好行囊准备回城,香逸雪说去街角买些糖果,带给叶儿小玦路上吃。
林仙寻讥讽他把孩子宠坏了,香逸雪跟他玩笑几句便出了门,这一去就没再回来。糖果店老板起初不敢讲,後来在林仙寻的暴怒之下,才说出他被几个懂武功的黑衣人带走了。
黑衣人什麽身份,带往何处去,老板就不知道了。
林仙寻第一反应是风月吟霜找上门了,当即派人搜查渡口。
兰之都是个海运发达的帝国,版图之上渡口百处,每天各国往来船只,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林仙寻著实头疼,龙族精锐全部出动,也没查到半点皮毛,香逸雪好似人间蒸发。
几个月过去了,若说那人死在几个黑衣人手上,林仙寻打死也不相信,那人顽强似蟑螂,没那麽容易死掉。
断言那人还活著,就躲在兰之都犄角旮旯,完好无损地被人关著──林仙寻自己也不确定,毕竟失踪几个月,上天入地找不著人,当中变数难以估算。
尽人事,听天命,是他们唯一能做的!
香逸雪当然还活著,只是日子不好过,带著手链脚镣,在离帝都几百里外的采石场上做苦役。
四周围著刺网,每隔一段就有手持皮鞭和钉棍的守卫,东南西北设有高台,高台守卫精神抖擞持驽待发。
这里关押的是帝都囚犯,杀人发火无恶不作,白天在石料场开采石块,夜晚关进坚固的石头房子,四周都有重兵把守,寻常人很难逃出去。
四五百名囚犯,分押十来营房,每营关押四五十人,屋顶一排拳头大的气孔,人被铁链锁著,狼狗整夜吠叫。
香逸雪武功未废,比这环境恶劣十倍,也不困不住他。但是现在武功被废,内力几乎没有,力气也只比常人大些。对付几个不懂武功的人没问题,但在手脚被束的情况下,对付整营守卫和狼狗,那就以卵击石自不量力。
偏偏就在此刻,又一次隐疾发作,想要逃跑,也只能等待时机。
没有杀人放火,香逸雪被扔进死牢,只因得罪一人──帝国剑师银兰!
那些人打晕了他,又将他送来此处,交给监官抖漏一句,说是得罪剑师,让底下的人好好教训。
香逸雪并没真晕,他受过很多酷刑,对疼痛有非凡忍耐,但听到这句话时,他还真希望自己晕过去。
原来那人如此恨他,恨到找人来折磨他,这样的银兰,与风月吟霜有什麽区别?
心头一痛,隐疾跟著发作,心情绝望到极点。
隐疾发作时,香逸雪被守卫冷水泼身,在皮鞭和棍棒之下,勉强生出一些力气,蹒跚著来到石料场,将一篓篓石块背在肩头,走慢点就会招来皮鞭。
若不是他习惯逆境求生,恐怕也挨不过眼前这一劫。地面在眼前晃动,香逸雪咬紧牙关,告诉自己坚持下去。
总有人活著离开石料场,替他传个口信给龙城,他们一定还在找他,叶儿小珏在等他回去,不能就这样放弃生命。
还有那人,他想当面问清楚,为何要这样对待他,怎可以这样对待他?
当年在落梅院,在眼线的监视下,他也舍不得这样折腾人,顶多对他推推搡搡,冷嘲热讽,言语刻薄。
倒是这位哥哥经常自己给自己罪受,不是割了腕子,就是撞伤脑袋,要麽折了骨头,大伤小伤连接不断,弄得他又气又疼,更坚定送走的决心。
可到底还是舍不得他走,一拖再拖,直到最後迫不得已!
这份苦心,不求理解,至少不该遭到报复吧?
那人将他们曾经的感情至於何地,以後要用何心看待那人,香逸雪自己都迷糊了……
第六章
半个月过去,香逸雪跟囚犯打听清楚,被弄到这里来的,个个都是死囚,一辈子出不去。
看来还得另想法子,香逸雪不由苦笑,剑师大人真是关照他,竟想让他一辈子老死这里。
那名叫元子的囚犯跟他铺位相连,所谓铺位不过就是光秃秃木板,睡觉时人往上面一躺,你挨著我我挤著你。
一般新来的囚犯靠著墙根,墙根是专门给人尿尿的地方,一股子可怕的尿骚臭。
香逸雪就在那股子尿骚味下睡觉,半夜还能听到尿水冲刷墙面的声音。每当这时,他只能蜷缩起身子,不让胡乱飞溅的尿滴落到自己身上。
元子比他早来一年,因为香逸雪的到来,让元子卑微的地位,得到一点提升。
在这个丑鬼面前,元子摆起老大的谱来,翘著二郎腿问他犯了什麽事情。
香逸雪想了想,道:“我杀过人。”
他杀过人,却不是因此被人关押,而是得罪高贵的剑师大人。
香逸雪自己也不明白,为什麽要替剑师大人开脱罪名,把自己所受的苦全部归咎老天爷对他杀戮的惩罚。
元子并不吃惊,这里关的都是杀人放火的恶徒,身上没有重大血案,也不会被送到这里。
元子随口问他杀几个,在他眼里杀一个是本,杀两个才是赚。
香逸雪想了一下,道:“很多。”
曾经死在紫鸢剑下的人,不计其数!
他说风月凝嗜杀,他又何尝不是呢?
一个以杀止杀,一个为生而杀,风月刀和紫鸢剑都是两杆沾满鲜血的凶器,指责风月凝是杀人魔头,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
元子笑起来,露出一口黄牙,轻蔑地道:“乡巴佬,吹牛!”
香逸雪苦笑,就当他是吹牛吧,他也希望自己是在吹牛!
一天晚上,吃过比狗食还难吃的牢饭,元子又问他杀过几人,香逸雪说自己没数过。
元子撇撇嘴唇,讥讽道:“乡巴佬,你就吹吧。”
元子看出他不是本地人,瞧不起他,总是叫他乡巴佬,但又对他为什麽杀人而好奇。
大凡进到这里的人,身上总有些离奇故事,为枯燥牢狱生活添点乐趣,自己的会成为别人的,别人的也会成为自己的,相互交换,也算公平。
新来的丑鬼,半个月过去了,对自己身世不言不语,再加上他的样貌和断手,总给元子一些神秘感觉。
香逸雪的病还没痊愈,有一阵没一阵的发作,发作时全身抽搐,五脏六腑钻心地疼,整个人象扔进火炉焚烧,每寸肌肤灼热烫手,自然也不想跟人多话。
白天干活累得够呛,晚上回营瘫倒床上,一丝力气都没有。
幸亏发病那几日,装石料的囚犯见他可怜,一个残废又病得要死,便给他的背篓里装些看上去很大个,却很占空间的石块。
起初香逸雪病得晕晕乎乎也没发觉,後来装石料的人换了他才发现,原来小小碎碎的石子,能把背篓子都填满,重量竟是以前一倍。
装石料的工作比较轻松,所以是轮换著来,每个犯人都会轮到几天,其他时间大家都是一样辛苦劳作,按照大小把石料分开。
大的石料搬到马道上,运到王陵里面,听说那里正在修建王墓。小一点的石料装在篓子里,经过打磨切割成为城砖。再小一点的可以砌成石子路面,有颜色的还可以堆砌花台子。
香逸雪发现那名囚犯的善良,第一次是在装石块的时候,第二次是在他快跌倒之际,被他从旁偷偷扶了一下。
囚犯们最怕负重跌倒,摔伤胳膊腿子没人管,摔坏篓子石料会遭来看守毒打,有时候还会被饿上一顿,第二天没力气上工,如此一来恶性循环。
那人及时扶他一下,用一双乌黑眼珠,默默看了他一眼,背著石篓走开了。
香逸雪这才发现那人身材瘦弱,背著沈重的石篓,走得步履蹒跚歪歪斜斜。
那人没跟他说话,香逸雪记住那人的脸,想著有机会道谢一声。
那人好似不爱说话,也不爱搭理别人,只有牢头问话时,才会答上两句。
元子是个惯偷,从小没有名字,元子只是他的外号,小时候想当大侠,长大了却当了偷贼,也不是侠盗的那种,偷来的钱第二天就进了赌坊妓院,有一次入室偷盗惊醒男主人,拉扯之中失手杀人。
元子很神气地说那不是他第一次杀人,第一次杀人是在河边,他抢了一个酒鬼的钱包,顺手把那人推进河里。
第二次是把一个婊子推下城楼,那婊子趁他睡著偷走他的钱,後来被他找上却不肯还钱,元子一气之下就把她推下去。
第三次才是入室杀人,那男人死得冤枉,推搡中撞上铁叉子,一命呜呼。
元子对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