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子石揉了揉他的脑袋:“你快些喝完,我就可以喝了,别多废话,都凉了!”
大夫看着他俩,突然问道:“你们是亲兄弟?”
齐少冲不喜撒谎也撒不好谎,只得藏拙,低头默默喝姜汤。
穆子石却神色自若,笑道:“是啊,我生得像母亲,弟弟肖父。”
这大夫性情温和却率直,当即摇摇头:“容貌不相似算不得什么……但观你俩的骨骼气血,绝非同父同母所出。”
穆子石一直半垂着眼睫,遮住瞳孔异色,闻言却倏然抬眼,直视那大夫,淡淡道:“先生,我可曾问过你为何要以面具遮脸?”
大夫听他隐含威胁,不由得一怔,失笑道:“小兄弟,我只是随口一说,况且咱们萍水相逢,明日太阳一出各奔东西,我更不是多嘴之人,你不必害怕。”
齐少冲忙咽下姜汤,急道:“先生,我们也是不得已……”
大夫温言道:“不必多说了,你们小小年纪飘零在外,自有不足为外人道的苦衷,我只是个大夫,不是官差亦非豪强,今晚这破庙中,你们尽可安心睡觉。”
齐少冲感激的一笑,穆子石却思忖道:“先生,行医之人很容易看出我们并非兄弟么?”
大夫想了想,道:“我虽看得出,别人未必。”
穆子石半是马屁半试探:“嗯,医术博大精深,但要一眼能瞧出是否血缘相关,非得有先生这等修为不可,寻常大夫哪里看得出,却是我多虑了。”
那大夫虽比穆子石大了十岁有余,心机这一辈子却是拍马也赶不上,这一句赞美又是发乎内心的诚挚,端端正正的搔到痒处,不由得笑道:“陆某学文习武都是不成,唯独医术可称当世无双。”
穆子石听得一个陆字,略一沉吟,脸色已变了:“先生可是陆旷兮?”
那大夫轻轻咦的一声:“你怎么知道?我正是陆旷兮。”
穆子石低着头,神色哀戚而悲愤,道:“难怪先生会戴着面具……传说你总是跟阎王抢人,被阴司严惩,生了一脸疥疮。”
陆旷兮哈哈一笑:“以讹传讹罢了,我身痈奇疾,数年前半边脸便毁了,丑陋不堪,不敢露出来吓人而已。”
穆子石咬着唇,声音忍不住带有几分凄厉:“先生为何不早些到宸京去?”
陆旷兮道:“前些日子是有官差寻到我,说宸京有位贵人要我瞧病,不过我当时正在山里给村民医治膨症,脱不开身只能让州府的差人侯了几日……怎会连你都知道此事?”
穆子石气急攻心,口不择言道:“你竟为了一群山野村民耽误了他的性命!你可知他是谁?你若早几日去,也许他就根本不会死……”
陆旷兮骤然冷下脸,道:“命无贵贱,无论王侯草民,只要是我的病人,断然没有撇下撒手不理的!”
齐少冲曾听父皇提过在民间找寻名医入京一事,虽伤心于四哥之死,却也明白罪不在陆旷兮,忙劝穆子石道:“四哥当日已是病入膏肓,陆大夫便是去了也……”
穆子石怒极失控,重重推开齐少冲:“你是说四哥本就该死?你怎么知道大夫救不了他?”
齐少冲咬牙道:“我怎会说他该死?他也是我四哥!”
穆子石突然冷笑,目光冰棱一般伤人,字字掷地作金石声:“可他也是被你母亲害死的。”
齐少冲登时语塞,小手握成拳头,呆呆的站在一旁,良久低声道:“是母亲的错,我也对不住四哥。”
穆子石却不看齐少冲,也不再说话,只是呼吸急促,强自压下心头的情绪翻涌,半晌默默打开包裹,取出软铁锅,架在陆旷兮那口锅旁,很快将咸肉焖熟,夹在热馒头里,先递给齐少冲,又用咸菜做了小半锅汤。
齐少冲捏着馒头,却凑近前来,声音有些微颤:“子石,我知道你看到我心里就恨,明天你就不用跟我一起走了……”
穆子石轻叹了口气,道:“说什么傻话呢?我答应过四哥,除非我死,否则一定要陪着你的。”
又冲陆旷兮微微一笑:“陆大夫,刚才失礼了,还请见谅。”
陆旷兮看了看他的气色,几步走近,伸手就去搭他的腕脉,穆子石本能的想要避开,陆旷兮长年行医,手上自比常人灵巧很多,早已一把扣住,正色道:“别动,我是大夫,只会救人,不会害人!”
他诊脉手法大异于寻常大夫,五根手指悬于经脉之上不住轻动,雨打落花一般韵律奇特,一炷香的时间过后,陆旷兮放开穆子石,眉头紧蹙,口唇动了动,刚要说话,穆子石却嘘的一声,轻声道:“陆大夫,我们兄弟身份贵重,非你所能猜想,身边也一直不失国手名医调养……请你慎言。”
说着眼珠转动悄悄看一眼齐少冲,又冲陆旷兮眨了眨,满脸恳求之色。
陆旷兮一怔,随即懂得他的意思,是不愿让齐少冲听了担心,当下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穆子石做汤时出手太阔气,咸菜丝不要钱似的放多了,齐少冲只咸得心都揪成一团,却不忘问陆旷兮:“大夫,我哥哥可有什么不妥?”
陆旷兮避开他的目光:“你哥哥近日操心过甚,略有些虚罢了,并无大碍。”
说着从一个小包裹里翻出笔墨纸张来,穆子石瞧那笔尖半秃,纸质发黄起糙,不过勉强能用,墨却方便,盛在一只密封的青石瓶中,随取随用,陆旷兮笑着解释道:“有时病人家里没有纸笔,我自带着方便许多。”
说着提笔蘸了墨,凝神想了想,写好一张药方,双手送给穆子石:“数月内你若病倒,就按这方子抓药罢。”
时大夫开药方,越是龙飞凤舞,越是显得医术高明,陆旷兮一字字却写得端正清楚无比,穆子石因齐予沛经常喝药,时日久了也看过不少方子略懂几味药材,此时细细一看,见方子中的药都极是普通,御医常用的虫草鹿茸、虎骨犀角、麝香熊胆等物一概不见,心中暗暗称奇之余,突地想起一事,忙道:“陆大夫,我想借你的笔一用,可以么?”
陆旷兮一挥手道:“自便。”
穆子石道了谢拿过笔墨,却走到屋角背转身子,从怀里取出空白的户籍和路引,将穆子石与穆少冲这两个名字填上,想了想,将自己的年龄改大了一岁,回头打量齐少冲一眼,觉得他比同龄孩子更高大些,也把他的生辰提前了一年有余。填写时一笔一划按足了官府制式,心道有了这个,出城进城的盘查也容易应付过去,不免对洛氏思谋细致起了些许佩服之意。
陆旷兮看着穆子石的背影,笑着拍了拍齐少冲的肩:“你这个哥哥,防人跟看贼似的,心眼儿太多。”
齐少冲咬着馒头,辩道:“他人其实再好不过,都是为我着想。”
陆旷兮摇头笑而不语。
两人吃喝完,已是夜深,庙里稻草不少,陆旷兮帮着他们厚厚铺上,又添了些地上散落的桌腿木条在火里,打了个呵欠,自行睡下,道:“早些睡吧,这火还能烧几个时辰,夜里不会冷。”
陆旷兮风餐露宿惯了,躺下呼呼就着,穆子石与齐少冲两只小狗一样头碰头挤成一团,盖着件包裹里翻出来的棉袍子,仍是觉得手足如冰。
齐少冲血热,缩在棉袍里不一会儿就缓过来,穆子石却筛糠似的直哆嗦,冷得直想哭,恨不得跳到火里去,一时分外怀念昭旭殿,银丝炭一入冬就把整个屋子熏得温暖如春,碧落晒过的被褥轻暖芬芳,每晚更不忘在自己脚头塞一个套上绒布的黄铜汤婆子……但这样的日子,想必是一去不复返了。
齐少冲见他抖得可怜,摸索着拉过他的手,从后腰伸到衣服里贴肉放着,感觉那手掌冰块一般,忍不住“嘶”的一声:“你这么怕冷?”
穆子石却觉得一双手仿佛进了火炉,终于暖和过来,索性连脚都挤到齐少冲小腿间,不忘小声斥道:“我又不是狗熊一身的胖肉,当然怕冷!”
齐少冲得意洋洋:“我就不怕冷!”
穆子石没见过这么乐于跳进坑里拣骂的人,怜悯的看他一眼,心道太子殿下七窍玲珑,怎会有这样一个同胞兄弟呢?
迷迷糊糊要睡着之际,只听耳边齐少冲委屈道:“我也不是狗熊!”
穆子石闭着眼睛,嘴角轻扬,一觉睡得居然不坏。
早晨一醒,穆子石有些不知所措,衣服自然是自己穿,但总觉得身旁没有碧落伺候极是不习惯,齐少冲干脆睁着眼睛不动弹,似乎想等穆子石来帮自己着衣打理。
穆子石穿好棉袄,赏了他两个白眼:“自己穿,或者不穿。”
齐少冲只好认命,笨手笨脚的套上衣裤,却穿得乱七八糟,穆子石说不得只能帮他整理衣结领口等处,又用手指给他草草梳了梳头发,扣上帽子,凑到他颈子处闻了闻,又闻了闻自己,叹了口气:“真脏……我都闻到酸味儿了!”
穆子石这些年居体养气锦衣玉食,人又生得格外漂亮,不光太子宠着,宫婢们也疼着,好东西里面挑精的使,内外衣衫更无一日不换,此时看着袖口一块脏污,陡生隔世之感。
齐少冲却不在乎,指了指陆旷兮:“陆大夫也没换衣服。”
陆旷兮正笑着煮一锅粥,闻言道:“你们不是要往夏州去么?从这里往北,再走二十里不到,就有一处小镇子叫做黄泥镇,倒也不算冷清,你们可以在镇上的客栈落脚,也能买到新衣穿。”
穆子石欢然道谢,三人分吃了粥和馒头,将要分手之际,陆旷兮却拉过穆子石,悄声道:“小兄弟,你小小年纪,心思过重了。你胎里受损生来就不强健,后天虽有补气养血调养得宜之助,但近日郁结于心忧伤肝脾,恕我直言,恐怕已落下病根,往后若不放宽心绪审因施养,积得久了必损根基,甚至有早折病夭之险。”
穆子石并无讶色,只涩然一笑,道:“陆大夫,欲养生必得先养心性,我也知晓怒伤肝思伤血忧伤脾,悲伤肺惊恐伤肾,但前路多险幼弟在侧,我若不强撑下去,他该如何?”
说罢躬身行礼:“陆大夫,多谢你的良言,咱们就此别过。”
陆旷兮点了点头,只觉这孩子心机虽深本性却善,而两人一个身体单薄,一个不谙世事,也不知经不经得起这世间风霜,静立着看两个小小的身影并肩远去,不觉一叹。
41、第三十九章
二十里路说不难走也难走,好在两人不急,边走边闲聊,穆子石将自己以前所见所闻的以及书里读过的一些民间琐事讲给齐少冲听,齐少冲听得津津有味又是好奇不已,问道:“子石,你怎么连一担米四百个铜钱都知道?”
穆子石道:“四哥曾拿户部的奏折给我瞧过,也给我讲过民间米面布匹的物价。少冲,要想社稷安稳,必得农商各安食货俱稳,物价忽贱腾贵定然人心惶惶,一旦民心不安,则大患将至。”
齐少冲恍然,道:“贵时抛售贱时收买,当为平准。”
穆子石点点头,却又有几分忧心:“这一路咱们既读不了书也习不得字,便是到了庄子里也请不着大儒名师,倒是耽误你了。”
齐少冲很看得开:“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咱们行万里路,民生种种尽在眼底,这些宫里便是一辈子也学不到。”
两人正说着,小路上迎面走来一匹黑驴,驴背上跨坐着个少年人,长耳朵豆儿眼,胖墩墩的像只大兔子,原本神色倦怠,一看穆子石二人,立马挺了挺胸,小鞭子挥得嗖嗖直响,愣让驴子跑出了马的速度,从他们身边直冲过去,穆子石忙拖着齐少冲往路边躲,虽没被撞上,却被驴蹄子扬起的灰尘呛得直咳嗽。
齐少冲大怒,回头道:“纵……驴伤人,你这人无礼!”
那人一脸欠揍的表情:“嘿!小子说什么哪,老爷我刚买的大驴子,碰着你也是你的福气!”
说罢很鄙视的看一眼他的青布袄,擦了擦鼻头扬长而去。
齐少冲气得满脸通红,刚捞上来的大虾一样直蹦,穆子石知他吃得了苦却受不得辱,又好气又好笑,道:“你读过那位王梵志和尚的诗不曾?”
齐少冲嘟着嘴,道:“什么诗?”
穆子石拉着他,边走边笑道:“他人骑大马,我独跨驴子。回顾担柴汉,心下较些子……那人自有骑大马的去气他,我们要是瞧见担柴汉,也很可以欺负一下。”
齐少冲正正经经的说道:“我才不欺人,但也不能被人欺。”
穆子石笑得有些讥诮凉薄:“那你迟早会被气死。咱们一路上少不得被人白眼相待,也免不了打躬作揖低头服软。”
齐少冲知他此言不虚,不由得十分难过:“为什么?”
“世态炎凉,本就如此。”
“我以诚待人,人也不会无故辱我。”
看齐少冲一脸天真的坚定,穆子石停下脚步,极认真的问道:“少冲,在宫里那些奴婢为何跪你?”
齐少冲一愕,随口道:“我是皇子,他们是宫奴。”
穆子石轻声一笑:“不对,他们跪你是因为他们知道你是皇子。”
齐少冲歪头想了想:“你说的是。”
“那你现在流落民间,没人知道你是皇子了,百姓官府自然不需要再跪你敬你,对不对?”
齐少冲点了点头。
“那么,官差不知你是皇子,你却知他们是官差,民跪官不稀奇,也许你就得跪他们,对不对?”
齐少冲脸色一变,咬牙不吭声。
穆子石厉声又问道:“对不对?”
齐少冲眼圈红了:“我不跪……你昨儿跪那个胖大婶,我就很舍不得,以后你也不要跪!”
穆子石叹了口气:“你不愿意跪别人是不是?我也不愿意,宫里那些太监宫女想必也不愿意把膝盖骨磕在石子地上……但势不由人,你既要掩藏身份,想不露破绽,就得当自己是普通百姓。”
齐少冲默然良久,用手背揉了揉眼睛:“我知道了。”
他安安静静的站着,嘴唇因狠狠咬过颜色格外红扑扑的,眼眸低垂,脸颊的弧度阴影显得有些清冷俊俏,穆子石一看之下,蓦的想起齐予沛来,一颗心登时柔软融化,轻轻握住齐少冲的手,正色道:“但你要记住,你就算跪他们一百次一千次,你还是天家骨肉,是你父皇的七皇子,是齐少冲……别人不知,你自己却永不会忘,对不对?”
齐少冲隐有所悟,眼睛慢慢亮了。
穆子石凝视着他,眸光璀璨如星:“你外势虽失,但只要内不丧志,无论浮沉,底气犹存,对不对?”
齐少冲只觉澄然豁然,朗声道:“对!”
穆子石笑了:“不自弃者人不弃之,当年我初遇四哥,他这样跟我说……如今我说给你听,另外再送你一句,玉碎瓦却全水滴石能穿,懂么?”
齐少冲用力点头,突然脸一红,低声道:“子石……你真是好。”
穆子石没搭理他,心道齐予沛若是看到自己这样对他,想必会放心吧。
两人走得不快,将近黄昏时才进了黄泥镇。
黄泥镇名字又是黄又是泥,却是麻石铺路店铺林立,光鲜干净得很,街道两边有客栈杂货成衣铺茶馆绣坊打铁铺,另有个三层大酒楼名唤太白居,幌子迎风抖得哗哗响,觥筹交错喧哗入耳,甚至还有一家不大不小的妓馆,门口悬着水红的纱灯,立着两个妖娆的女人,逆风十里香气冲鼻,齐少冲好奇,指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