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穆子石乍见故菜,心中无喜只惊,莫说南柯山与宸京相隔数千里,就凭这一窝子的山贼强盗,便是上了朱雀街进了三熙楼,也要被眼里不揉沙子的伙计们挑生猪一样给撵出来,却不知这四碟子菜何故堕落到了此处?
哥舒夜破见他出神,问道:“喜欢这几道菜么?”
穆子石垂下眼睫,道:“看着就稀罕,自然喜欢的。”
哥舒夜破冷笑一声,伸出手,轻轻推了推一只菜碟:“这是鹤唳霜田吧?”
穆子石若无其事地赞道:“鹤唳霜田?果然形神俱备,好名字!”
哥舒夜破按捺住性子,道:“这些菜是一位贵人特意送来给我……你可知这位贵人姓甚名谁?为何要大费周章的送我这几道菜?”
穆子石摇头苦笑:“子石一介草民,蝼蚁般的人,哪能结交什么贵人?”
哥舒夜破沉下脸:“穆子石,你再敢装傻,我现在就去杀了穆少冲,再把你送到烽静王府。”
穆子石头皮一炸,浑身都凉了:“你……你知道了什么?”
哥舒夜破见他脸色惨白,心中不由得快意,道:“该知道的我都知道。比如……你那把短刀,再比如,你为何从宸京逃到予庄。”
穆子石一双眼幽暗深绿,凝视哥舒夜破,半晌道:“既然你都知道了,还敢留着我和少冲?”
“为什么不敢?”哥舒夜破连声冷笑:“我做的就是杀头的买卖!而且……我知道你的底细,你难道就不曾发觉南柯山另有乾坤?”
穆子石这阵子翻看账册,早觉得人头数与银粮数目对不上,梭子的风林营一千人,水香帐下守山寨众八百人,哥舒夜破手中其余杂色人等六百,合计不过二千四百的人头,但银钱开销衣食花费乃至兵器战甲马匹草料都按四千兵力配给安置,也就是说,哥舒夜破另有一支至少千人的精锐藏于山中,而账上近三年来每年都有一大笔银子来路蹊跷,既非打劫也非勒索而来,这笔银子祝大先生在其后都注上一个小小的“静”字,而静字何意银钱由来,祝大先生也是茫然不知。
此刻哥舒夜破主动提及,穆子石索性大胆猜道:“大当家与朝中暗有勾结?”
哥舒夜破道:“没错。”
穆子石一直存着的疑心得以确认,倒松了一口气,根据这些时日的蛛丝马迹,小心翼翼又猜道:“大当家要反的是今上呢还是陶氏呢?”
哥舒夜破咬着牙:“齐和沣那个废物崽子难道不是陶若朴扶上去的人偶么?灭了陶氏一族,齐和沣自然就是丧家之犬。”
穆子石看他眼底漾出血丝,忍不住试探道:“大当家与陶氏一族似有深仇大恨?陶若朴是城府深沉之人,身居高位数十载,虽处置的大臣不少,但都合理合法滴水不漏……更何况,这朝中并无复姓哥舒的。”
哥舒夜破眼中凶光一闪:“闭嘴!”
穆子石乖觉,当即一声不吭,哥舒夜破恶狠狠的盯着他:“你有个四哥?”
穆子石叹了口气,刚要开口,哥舒夜破却暴喝道:“不许撒谎!”
穆子石吓了一跳,忙应道:“是。”
“那你行几?”
穆子石心中一动,声音平静:“行七。”
哥舒夜破不语,穆子石后心被冷汗湿透了,穿堂风一吹,嗖嗖的凉,良久,哥舒夜破低声道:“我就知道……哼哼,你那四哥我见过,你们很有几分相似。”
他这句话一说,穆子石便知方才赌赢了,哥舒夜破对自己的来历虽探了个八九不离十,但不知为何,却将自己误认为是七皇子。
原本以为南柯山不过是个贼窝,不料也卷入了朝堂风云,穆子石沉吟片刻,决定再冒险猜上一次:“烽静王爷为何要与南柯山勾勾搭搭既出钱且遣兵?他要起兵必倾雍凉铁骑,麾下自有悍将骄兵呼而应之,区区一个南柯山,能帮他成什么事?”
哥舒夜破浓眉一轩:“你怎知道是烽静王?”
穆子石暗呼侥幸,心有余悸却微微一笑,道:“雍凉军力之重,朝廷岂有不防之理?齐和沣并非正统继位,他这位伯父也不曾匡扶社稷,救赤乌台的……父皇于水火。”
指了指桌上四品菜色,指尖兀自有些轻颤:“三熙楼的四季天下,莫说在这西北边陲,便是在宸京朱雀街,又有几人能尝到?何况还千里迢迢送到南柯山,普天之下,除了今上与陶若朴,大概只有烽静王一人能为。”
“只不过子石不知,我哪里露了破绽,使得大当家识破来历?”
哥舒夜破从袖中取出短刀,轻轻搁在桌上:“这把刀……嘿嘿,无忧无伤?你说起谎来,当真是唱念做打无一不精哪。”
叮地弹了一下刀背,道:“可惜你不懂刀,这把刀是精钢掺镔铁打造而成,锋利强韧异常,而大宁军中除了雍凉铁骑,极少有往兵刃中加镔铁的,再看刀锋弧度背刃厚薄,更是雍凉良匠的制法。”
“兵刃于我就好比书墨于你,你会分不出松烟墨和漆烟墨?”
穆子石苦笑:“原来大当家早就起了疑心。”
哥舒夜破对短刀似乎爱不释手,一边把玩一边款款道来:“前些日子我见过烽静王府的属官,旁敲侧击良久,确认这正是齐世子当年进京赠予太子的那把刀。”
穆子石恍然大悟,原来烽静王府的人都以为当年齐无伤是把刀献与了齐予沛,哥舒夜破自然而然便认定这把短刀即便易主,也必是皇室中人,自己进宫当太子伴读时,哥舒夜破早已家破离京,区区一个东宫伴读,时隔多年也无人提及,因此他怎么也不会把自己的身份往伴读上去想。
这节想通了,穆子石心怀稍畅,问道:“大当家可否把刀还给我?待烽静王起兵,子石也可鞍前马后地效劳一二。”
哥舒夜破见他对这把刀念念不忘,心中顿时不喜,冷冷道:“谁说烽静王要起兵?兴兵作乱是我南柯山的事,与雍凉军毫无干系,你若真到了齐无伤马前,他第一件事就是绑你进京。”
穆子石大惊失色,倒不因为齐无伤要绑自己,而是烽静王明明有所图谋,却只是按兵不动,着实令人琢磨不透,一时道:“你不怕烽静王一朝功成,自己就落个兔死狗烹的下场?他到底允了你什么好处?”
哥舒夜破端详着他的神色,淡淡道:“齐襄老奸巨猾,我岂有不知之理?不过各取所需罢了。”
穆子石想再多问,哥舒夜破已缄口不言,用一只食盒将四盘菜装好,提着横梁伸臂往前,道:“去找穆少冲一起吃罢……”
穆子石一手接过,哥舒夜破却突然扣住他的手腕:“你是皇后所出,为何眸带异色分明有异族血统?穆少冲又是何人?”
穆子石直视着他的眼睛,勾起的唇角有几分应有的骄矜愤怒之色,冷然道:“少冲自然也是天家血脉,只不过尚未记入玉牒罢了,至于别的……宫中隐秘,为何要告诉你?”
哥舒夜破一怔,灰色眼珠中情绪翻涌,半晌眸光却渐转渐柔,竟如月下一匹银灰绸缎了,微笑着轻轻一触穆子石的鬓发,道:“你不肯说那便作罢。”
穆子石拎着食盒大步出得门来,走出一里多去才停下脚步,心头怦怦乱跳,只觉日光猛烈耀眼生花,手抖得几乎把一盒天下四季给摔个山河破碎,忙唤住不远处的一个寨众,吩咐他把食盒先送到自己住处,略一思忖,径自去寻齐少冲。
数月来在哥舒夜破默许之下,穆子石与齐少冲见面逐渐多了起来,也曾去风林营看过他。
第一次随左拾飞进那间装了八条好汉的屋子时,穆子石只觉进了御苑里的驯兽司,对齐少冲心疼之余,更是肃然起敬。
几只袜子在墙角作人立状,旁边还长了一丛疑似蘑菇的物体,不知是谁的裤子搭在水壶上,一只膘肥体壮的蟑螂正在逡巡其间,一个肌肉虬结的少年裸着上身坐在窗下紧弓弦,另有几个大汉围着桌子满嘴粗话的为哪儿的姑娘更加风骚一些较着劲。
人声鼎沸乌烟瘴气中,齐少冲竟能安之若素的与一个中年汉子轻声说着些什么,膝头放着个小沙盘,时不时比比划划地推演。
夏侯钺于行军布阵颇有心得,似多年身处军旅的将官,绝非打家劫舍的山贼做派,齐少冲与他时常谈论,只觉受益良多,此刻正相谈甚欢,突然屋里一片古怪的安静,还以为小方他们又要闹腾,蹙眉抬头看去,却见穆子石正站在门口,一身干干净净的浅色长衫,眉目如画,微微而笑。
齐少冲怔了怔,登时又惊又喜:“哥!”
一把推开沙盘跳下床直扑穆子石。
穆子石眨了眨眼,睫毛有些湿润,哑声道:“我没想到……”
齐少冲居然听懂了他话中未尽之意,笑道:“我挺好的!”
小方走近前来,毫不掩饰眼中的好奇与惊叹:“少冲,这是你哥哥?”
齐少冲很是得意:“当然!”
宋长快手快脚的把裤子旁的蟑螂踩死,挡住墙角的袜子和蘑菇,嘻嘻笑道:“穆小哥坐会儿?喝杯茶?你是少冲的哥哥……那个也就是我们的哥哥……”
说到后面脑子里活像打翻了糨糊盆,完全就是胡言乱语堪比梦呓。
穆子石看他连鬓络腮胡茂盛得草长莺飞的,怎么也得二三十岁了,不由得笑道:“不敢不敢。”
素来沉默寡言的夏侯钺却突兀地开口:“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出去!”
齐少冲一愕,夏侯钺待自己可算如兄如师,怎会如此不近情理?穆子石却是心思细腻,看他眸光中隐带担忧,再一看宋长等人热烈得快要出血的眼神,已明白他的好意,心中感激,却狠狠瞪了他一眼,作一脸负气状,扯了齐少冲扬长而去。
此后穆子石曾对齐少冲说道:“夏侯钺此人诚厚,可以深交。”
齐少冲若有所悟,再见穆子石都是去粮台住的地方寻他。
打穆子石惊鸿一现后绝了踪迹,宋长小方等人莫名其妙的找了夏侯钺和齐少冲几天的茬儿,却不知齐少冲也是满腹怒气只待他们自行撞上,于是果断与夏侯钺联手,闷声不响的关门将领头的宋方两位胖揍一顿,宋长的气焰短了,小方的面孔圆了,齐少冲解气了,穆子石什么都不知道似的言笑一如既往,却把宋方二人记恨得刻骨。
他年岁长成,不负昔年太子“色相如玉”这样的预知之赞,奈何如此容貌,若身处尊贵是福,处于山贼窝里明显却是祸。
南柯山本就血气方刚的男人扎堆,虽有林神爱手底女贼若干但僧多粥少,而宋方等人不说穷凶极恶,也算得无法无天,穆子石暗地盘算,粮台之位已到了非夺不可的时候。
79、第七十七章
此次再来风林营驻地,穆子石想到宋长舌头般的眼神,略有踌躇之意,不想运气极好,迎面就看到齐少冲正大步流星走过来,神色不愉,眼角肿了一块,沾着血迹,又青又紫。
穆子石大喜,忙跑过去道:“我刚好找你。”
齐少冲见了他,绷紧的脸颊弧线立时柔和下来,挠了挠头,偷偷扯下一束头发遮着眼角,穆子石如他所愿假装没看见,笑道:“还记不记得三熙楼的四季天下?”
齐少冲想了想:“四哥爱吃的那些?”
穆子石奇道:“难道你不喜欢?你不是什么都吃么?”
齐少冲默然片刻:“喜欢的。”
一路上穆子石把哥舒夜破与烽静王之事慢慢说了,心有余悸道:“原来你那位二伯父早已心存大志,那年咱们若是投奔到雍凉,只怕坟头草都青了。”
齐少冲沉稳得可怕,淡淡道:“或许他是另有打算,毕竟拥兵过重了些……但不管怎么说,齐无伤不是同室操戈之人。”
穆子石自顾低语道:“不知烽静王为何会挑中他?也不知他得了什么好处竟甘为驱使不惜作乱?少冲,哥舒夜破是犯官之后,我却怎么也试探不出他的底细……”
齐少冲道:“咱们的底细他倒是猜得差不多……可你为什么要将错就错承认自己是七皇子?”
穆子石冷笑道:“我自有道理,你太笨,说了你也不懂得。”
他怎会懂得人心之险,哥舒夜破家破人亡,固然应该恨透了陶若朴,但照他迁怒所有陶姓抽肠剥皮的种种变态举动,未必对齐氏皇族就没有藏怨,万一这种怨恨压抑不住,以齐少冲的直性子未必就能躲得过去。
至于自己,既然对太子承诺过,哪怕刀山火海在前,自己都得替齐少冲去挡,责无旁贷罢了。
只不过这些却不必说出来,白白让齐少冲啰嗦唠叨。
齐少冲毫无根据的被一通羞辱,定了定神却不恼火,只道:“哥舒夜破既是出身官宦之家,那肯定知道七皇子是皇后所出,怎可能眸带异色?这个谎话可编不圆。”
穆子石嗤之以鼻:“谁说我要费神撒谎?我只告诉他这是天家阴私,他不配知道……哥舒夜破又不是你,他聪明得很。”
齐少冲不解,睁着一双漆黑眼睛不说话,穆子石一口气憋在胸口,默默掰开揉碎了,再慢慢吐出,方心平气和道:“聪明人疑心病也重,我越是解释得清楚,他越是疑窦丛生,说多错多,我干脆一字不吐,他反而会自行找个缘故……比如你父皇临幸了异族美人,生下七皇子却因生母卑贱,从而记在皇后膝下,反正涉及宫闱之秘,随他自己去琢磨罢!”
齐少冲喃喃道:“这就是聪明人?牵着不走打着别扭,这不是驴么?”
穆子石十分气闷,勉强道:“或许聪明人都有些驴脾气。”
看齐少冲口唇欲动,生怕他再说出你不也很聪明么之类的话,忙道:“打住!闭嘴!”
齐少冲梗了梗脖子:“可哥舒夜破跟烽静王府有往来,他只需问一下烽静王府,你这谎话一戳就破。”
穆子石不耐烦道:“哥舒夜破什么身份?烽静王府什么势力?天悬地殊云泥之别,不过各有算计这才联手罢了,哥舒夜破敢敞开了问?问得多了烽静王府能不起疑心?齐襄若知道你我在山贼窝里他还能坐得住?哥舒夜破想握着七皇子当他的护身符,再不然宁可杀之后快,也决计不愿让齐襄捡了去使……七皇子,哼哼,现在不过是块儿鲜肉,哥舒夜破是狼,烽静王也未必怀着好意,天家父子最无情,何况只是叔伯堂亲?”
一番话琤琤琮琮不做稍停的,齐少冲瞠目结舌:“你慢点儿说我也能听明白,说这样快,我听得心都要碎了……”
粮台院落在望,远远的能看到木鱼正在晾晒被褥,穆子石想到那四碟菜,饥火上升:“你就比蠢牛木马多了一张嘴,还不如祝大的木鱼让人省心。”
其实这些道理他不说齐少冲也能自行悟透,不过就是喜欢听他一边款款道来一边数落讽刺,话里那些个小毛刺刺得人一点儿不疼,反而酥痒热辣的挺舒服,既贴心又称意。
齐少冲低着头笑得开心,穆子石看着他眼角的青肿却有些担心:这孩子本来就不聪明,在风林营中估计架也打得不少,这么下去彻底打成个傻瓜可怎么得了?
两人各怀心思走进粮台所的院子里,其时金秋初至晴空一洗,院中落叶如织斑斓满目,实在是更胜春朝的令人心旷神怡。
如此佳景良辰,祝大先生穿了翠生生的厚袍子,坐在石榴树下的石桌边,心满意足的鼓腹掏齿缝,悠然酝酿诗意。
穆子石定睛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