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途偶遇一两支小股的蛮族探骑,齐无伤也毫不客气,围而屠之,全当练兵,尸体头颅一律割走。
穆子石看着一队马鞍边挂着的累累人头,不禁蹙眉:“谁杀敌多少,我都已记录在册,这些人头还要带回去做什么?煮脑壳汤么?”
齐无伤笑道:“这些脑袋带回城,城外钉一排木杆,都高高挂将起来。”
穆子石恍然,道:“震慑蛮族?”
齐无伤点头,话里透着股狠劲儿:“蛮族的脑子跟野兽没什么两样,里头装的不是抢就是杀,总觉得打马能走到的地方就是他们的地盘,地盘上的人马牛羊都是上天赐给他们的礼物,性情异常的彪悍嗜血,我父王这些年因大靖宫的变故,不得不稳妥为先以守为主,因此蛮族越发凶残,我得给他们一点儿颜色瞧瞧,把他们气焰先压下去!”
穆子石拊掌轻笑道:“先屈其意惧其心,再破其军斩其狗头,不亦快哉!”
齐无伤道:“浑罗山伏击得胜一事,你写折子报送宸京罢!”
春风和煦,穆子石眯着眼睛,心情极好,却道:“为什么又是我写?我不过区区主簿而已,军中主簿两只手都不够数呢,何苦就用我一个。”
“你的折子写得好嘛,任谁也赶不上,据说皇上每次都特意亲阅你的奏报,至于要粮秣要饷银,也没人比你更会要、更敢要、更要得着……”
齐无伤说这话还真是有感而发,他曾看过穆子石撰写的一道要钱的折子,看完之后眼泪都要出来了,其辞可品,其情可悯,其心可敬,其志可壮,整道折子洋溢着一种:皇上啊,全军已整装待发志气高昂,风萧萧兮易水寒,不破草原绝不还,这批银子您只要一拨到,大军一日便能定北陲而万年无忧矣,但若银子不到,雍凉军士哀鸿遍野日夜忧愁,虽食不能饱腹衣甲不足御寒,犹恨不能为国杀敌而成仁。
齐无伤很庆幸自己不是皇帝,否则看到这样的奏折,先得欢喜得死一回,再得自责得活过来,再感动得死一回,最后还得激昂得活过来——拨出饷银。
他夸得真心,穆子石却不爱听,气愤愤的打断:“那我以后可以专职搜刮民脂民膏。”
齐无伤大笑,伸手搭上他的肩:“你哪是贪财之人?若不是为了雍凉这十万铁骑,金山银海堆你面前,你都未见得动一动眉毛。”
穆子石板着脸忍笑:“这还差不多……”
放眼瞧了瞧军队如山之稳如风之疾,不由得说道:“足粮足饷,赏罚分明,难怪大宁军队中,以雍凉军最为精锐……无伤,你和虞禅大将军可大不一样。”
齐无伤自然明白他所指为何,叹道:“虞禅大将军兵法韬略堪称当世一绝,但克扣军饷也是首屈一指,多年前我随父王赴京,私宴中他便说过,养兵如养猎犬,平日得饿着些,到了战时,再以厚赏诱之,他们自然搏命苦战。”
穆子石因虞剑关霸占了齐无伤,连带对虞禅也没什么好感,一时就冷笑道:“虞大将军敲骨吸髓的喝兵血还喝出道理来了?军士虽把命卖给了国家,却也有父母妻儿需得供养……听说云西两州的军饷,一年只发六个月,冬日里兵卒棉衣都渔网也似又薄又破,苦不堪言,兵卒对将帅只有恨有畏而无敬,哪还能一心一意的为国打仗?就算是狗,逼急了还噬主呢!”
齐无伤掌军极严却也爱惜士兵,穆子石这一席话准准的正中心坎儿,心怀大畅之下,正要夸赞几句,转头猛一打眼,却见穆子石眉梢挑着,嘴唇微撇,一双墨绿眸子瞬也不瞬的看着自己,新桐晨露的干净透明。
以前一直知道他自幼多智狡黠,有明珠出海之美,再见面时,也习以为常的从未感觉到这种凤毛麟角的资质有什么稀罕,并不是不珍惜,而是总觉得,从此后他会长长久久被自己纳于羽翼之下,而他的一切种种,也只在自己看得见的地方盛放,因此很喜悦也很放心,却不会格外的企图紧握住他,进而占有独享。
但此刻一眼看去,如被神意点化,齐无伤一瞬间有了领悟。
穆子石……那个曾经骑在自己肩头吃糖人儿的小鬼,真的不再是个孩子,自己也再不能把他当做孩子。
此时原野上的草都绿了,高高矮矮,像是温柔起伏的波浪,更有些不知名的野花,细碎的开在碧草之间,簌簌而动,像是海中五颜六色的鱼儿,随风闪动着明亮的颜色,有灵动活泼的意味。
齐无伤手心沁出了汗,心中明白,对穆子石的感情早已变成了另外一种,更深邃也更交缠,变得自然,如光阴流水,变得突然,似银瓶乍破,变得悄然,春雨入夜,也变得忽然,一叶惊秋。
此一变,猝不及防又厚积薄发,箭在弦上且水到渠成,是喜是忧虽未可知,却已如天意宿命,落地生根。
齐无伤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给自己鼓了鼓气,当即道:“子石,我有话跟你说。”
穆子石勒住马,叹道:“你还是先跟戴将军说话罢。”
齐无伤一转头,见戴西辉果然紧随一旁,死眉死眼的一张脸,平日觉得稳重可靠,此刻却是说不出的讨人厌,只得先问他道:“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穆子石又叹了口气:“你方才发呆的时候,戴将军就过来了,要问你扎营之事。”
齐无伤一看日头已略往西沉,当下传令道:“前二十里有土丘又有河流,以前大军驻扎过,有现成的木耕外沟,前军到了便挖下内沟,扎稳营盘,留东路通行,分二百人驻守土丘高处,五十人哨探水源上游,埋锅造饭,大伙儿就歇了罢!”
戴西辉领命自去详细安排,穆子石长吁了口气,轻声抱怨道:“到了我就躺下!我大腿都要磨破皮了!”
齐无伤倒不心疼,道:“磨几次就好了,我小时候刚学马战时,父王那叫一个狠,练得我牙都要咬碎了,回营裤子一撕半屁股血……”
穆子石遥想一下齐无伤包子脸蛋露着半拉屁股的模样,登时乐不可支:“你母亲也不拦着?听说她可不愿意让你进军营呢。”
提到这段伤心往事,齐无伤犹有余悸:“她自然不乐意,借着我屁股痛不能骑马,就悬着条白绫逼我去读什么四书五经,不去她就上吊,结果更好了,没几天手掌也被母亲打肿了!”
穆子石奇道:“你又不算很笨,难道几本书还背不下来?”
齐无伤道:“那些书我都看得懂,但不愿意背个一字不漏,有什么意思?我爱读的是兵书,也爱多读些杂书,让我摇头晃脑袋的天天在书房背啊写啊,还不如直接拉刀子杀了痛快……后来先生讲书,我就偷偷做硝石弩玩儿,一不小心弩箭脱了手,堪堪擦过了先生的胡须……”
穆子石笑得腿疼都忘了:“想必箭头里的硝石来了个火烧赤壁,先生谈笑间,胡须灰飞烟灭?”
“可不是……先生一部五绺长须付之一炬啊!你说母亲能不下毒手打我么?”
说说笑笑到了营地,穆子石自是随齐无伤住入中军帐中,哨探查实水源洁净,于是军中饮马下游,上游取水造饭。
扎营在外,饮水极为重要,堪称性命攸关,相传西汉名将霍去病就是因为匈奴用瘟死的牛羊污了水源,才使得他染病而亡。
齐无伤是亲王率军,多少有些讲究,安顿下来填饱了肚子,就有亲兵烧好开水,又不知从哪儿寻来个大木桶,兑好冷热水,备下胰子毛巾,恭请王爷稍事洗浴。
王爷撵走了亲兵,伸手试了试水温,笑眯眯的恭请穆主簿宽衣:“一起吧,这桶够大!”
穆子石断然拒绝:“不要!”
齐无伤饶有兴趣的看他:“打小儿又不是没跟我一起洗过,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穆子石冷笑:“谁说我不好意思?是你太脏,一身血腥气还有汗味儿……我可不愿意跟头汗血马一起在水桶里打滚!”
齐无伤随手拍拍他的脸:“承蒙厚爱,把我比汗血宝马了!”
又道:“要不你先洗?洗完我用毛巾浸了热水,帮你把大腿疼的地方捂一捂,明天还得赶路回城。”
穆子石略一迟疑,快手快脚的脱了衣衫钻进水里,水温正合适,快散了架的身子往里一沉,舒服得几乎就要睡过去,脑袋靠在桶边,蓦的想起一事,懒洋洋的问道:“无伤,你方才有话跟我说,却被戴西辉扰了,现在告诉我好不好?”
他脸上沾了些水珠,真的是好看煞人,齐无伤一旁静静看着,心中奇异的安宁,却笑道:“没什么……以后再慢慢告诉你罢。”
穆子石低下头出神良久,眸子里掠过一丝失望之色,道:“为什么要等以后?你以前有什么事都直接跟我说的。”
齐无伤捧起他一束头发,慢慢揉搓着洗净,动作透着温柔而沉着的意味,道:“这件事非同小可,我现在若对你说了,那便是欺你……将来一定会有合适的时机。”
比之少年时的英锐飞扬,眼前的齐无伤更多了令人服膺遵从的强大气势,穆子石轻轻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给他洗完头发,齐无伤出去吩咐邱四安排好巡夜守营一事,亲自又提了一桶开水进来,穆子石已衣衫整齐的趴在了地铺上。
齐无伤笑道:“你不是大腿要磨破了么?我还没帮你捂呢,这么急穿好衣服做什么?”
穆子石懒懒道:“算啦,明天回城再说罢,你粗手笨脚的,本来没破皮,或许就被你擦破了。”
齐无伤拧了个热腾腾的毛巾,逼近前来不由分说的就动手扒裤子,穆子石吓了一大跳,被火烧了尾巴一般,翻身就想爬起来,可惜他遇上的是齐无伤,玩儿似的一只手就轻轻松松的将他重新压倒:“趴好!”
穆子石又笑又怒,蹬着脚叫道:“放开我……小心我写折子参你!”
齐无伤听这话说得稀奇,笑道:“好啊,不过你参我什么?”
说着顺手扯下裤子,见大腿内侧果然略有些肿了的模样,颜色也是粉中透红,不由得心疼道:“你也就参我的本事……瞧瞧,你浑身上下除了脑袋,都是中看不中用。”
穆子石恨得牙痒:“你连脑袋都不中用!跟你说话简直就是对牛弹琴有辱斯文……”
啪的一下热毛巾贴上了肿痛之处,也不知是舒服是难受,穆子石打了个颤,眼圈都红了,咝的一声,忍耐的咬牙切齿:“你轻点儿!”
齐无伤道:“不许娇气!”
手下动作却更加轻柔了几分。
既然他没皮没脸没羞没臊到这等地步,穆子石也就觉得没什么可在乎的了,干脆任他所为,整个人懒得没了骨头,昏昏欲睡。
也不知过了多久,感觉他粗糙的指腹细细的碾过一处肌肤,迷糊中略感不安,轻轻挣动了一下,只听齐无伤的声音低沉得古怪:“子石,这里怎么有伤?”
104、第一百零二章
穆子石似乎没听清,低声道:“我要睡了。”
说完拽过一幅薄毡,闭上眼,呼吸却如同弓箭下的小兽,急促而破碎,紧张得一触即溃,只觉身后齐无伤的目光如有实质,穿透了皮肉骨骼,硬生生杵进心里。
齐无伤追问道:“很严重的烫伤……到底是谁伤了你?怎么会伤在此处?”
穆子石涩声道:“我不记得了。”
自欺欺人刻意遗忘的往事,像是一只洪荒异兽张牙舞爪而来,轻而易举的摧毁紧锁的记忆闸门。
怎么会不记得?那日正是舒敬山的祭日,哥舒夜破疯狂得完全不似人,连自己都奇怪为什么还能活下来。
那烫伤就在大腿根的内侧,清清楚楚的镂刻在记忆最黑暗的深处,即便竭尽全力的想埋藏想剜掉,也活像一个地狱里的噩梦,阴魂不散,永生永世的忘不了。
供在灵牌前烧得正旺的一大把香,滋的一声灼伤皮肉时的羞耻与痛楚,哥舒夜破的狂笑,血红的双眼,淋在伤口上的滚烫灯油,像是骡马被打上烙印一样,走投无路求生无门……
那样可怕的凌虐侮辱,被彻底击垮的哭喊求饶……自此在他的床榻上,穆子石再没有一丝尊严,只剩下一具予取予求的身体供他淫乐。
怎么可能不记得?
但为什么偏偏是齐无伤看到了这记烫伤?偏偏是他来问自己?
心中恨得滴血,又惶恐得想要发疯,身体不能自控的剧烈颤抖,如风中落叶。
齐无伤见情形不对,习惯性的就想伸手将他抱起,谁知手指刚碰到他的肩,穆子石却遽然而起,厉声尖叫道:“滚!”
齐无伤一惊,柔声道:“怎么了,子石?”
穆子石眼瞳墨绿莹莹,眼神凶狠得仿佛与他有血海深仇:“别碰我!”
齐无伤隐有所悟:“好,我不碰你……不过你总得告诉我……”
穆子石厌恶的叫道:“我不记得!我说了不记得!”
看他这般任性不讲理,齐无伤心口生疼,已影影绰绰猜到了伤口的来由,言语间却一派轻松,道:“不记得便不记得,又不是什么大事,军营里多少也有些……我都明白。”
穆子石狐疑的看他一眼:“你明白什么?”
齐无伤眸光深邃,轻声道:“舒破虏是不是?”
穆子石浑身一震,眼眸中满是浓烈的恐惧憎恨,骤然崩溃着胡乱哭道:“你根本就不知道他怎么对我……我又不是七皇子,也没有害死他的家人……我怕他……”
短短几句话,声音已是撕裂般的暗哑:“你为什么非要逼我想起来?”
得到确认,虽然是最坏的那种可能,齐无伤反而平静下来,甚至有几分若无其事,一手搂过他单薄的肩,一手帮他擦眼泪:“不就是被他欺负过么?又不是天塌下来了……我以齐无伤三个字发誓,他若不死,我就万箭穿心而亡。行了,不要哭了!”
他声音略有些沙哑,虽立着最毒的誓,语气却轻描淡写得仿佛只是要去踢死咬了自己的一条狗,他连安慰人都这么粗疏大意,没半分温柔熨帖,穆子石哭得直打嗝儿,只气得要死。
但不知怎么的,不知不觉竟轻易被他的满不在乎传染了,仿佛那些过往的不堪也不过如此,心头浓重的漆黑禁锢悄然挪开一道缝隙,阳光得以洒入,连原本揪成一团濒临崩溃的惶恐不安也化作了浅显的生气恼怒。
齐无伤搂着他轻轻晃荡,过了一会儿似乎觉得这事情已经过去,没什么可以再议的,自顾转了话题:“我伺候你洗澡,又帮你捂腿,你可舒坦了?哭也哭得差不多了,别想着躲懒,该轮到你帮我洗头擦背了,有来有往,方是长久相处的道理,对不对?”
这真是太可气了!
穆子石连哭都不哭了,舒破虏再怎么如厉鬼如野兽,哪比得上眼前的混蛋万分之一的可气可恼?一低头,狠狠咬住他的手指,鲜血迸流,顺着他手背缓缓蜿蜒而下。
齐无伤哎哟一声,心头却是一松,随即苦笑着暗道,看来子石喜欢咬人这一癖好,倒是从小到大不曾改过。
两人正一个咬一个被咬的默默呆着,帐门一掀,闪入一条人影:“子石!”
待看清眼前情景,不由得一怔:“三哥,你们在干什么?”
齐无伤招呼道:“少冲。”
想了想:“子石骑马磨得腿疼,拿我撒气儿。”
齐少冲笔直的站着,拧着眉头,一脸明晃晃的不信。
穆子石松开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