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下江南治水,出事时,康安日日心急如焚,我每一日便可收到他的书信问你平安……”永炎无法再次坐视几乎到手的助手,因永铭的任性而错失。
“八哥!”永铭斜向永炎的眼不禁危险的眯细了,隐隐透出的琥珀色流光像一种刺人的恨意,要扎人心。
永炎连忙住口,深知今日的永铭非曾经做事总是藏头藏尾的小亲王,而是如今站在朝堂上敢为所想据理力争,手段不失雷厉,领工部尚书衔的亲王。
“那你好好想想!”永炎叹气,退身,他自认能力不输永铭,就是不懂为何他不得重用,总是暂挂各种头衔,办完了,又回闲缺挂职。
永铭没有答话,只是冷眼看着永炎离开的身影,目光在转回湖面上时,眼底都是伤,自虐的伤。
福恒今日举家抵达京城……原来八哥这突来的家宴不是什么兄弟叙旧,分明是把他永铭骗来给他铺路搭桥!
永铭倒着酒,望着湖面,想着那句覆水难收,想着程潜那双明明不甘心,却又无怨无悔的模样,以及皇城里皇阿玛递给他的那把匕首——
皇阿玛说:私情是如出鞘的利刃,流言是杀人的刀,你知道皇阿玛再说什么吗?
他只能匍匐在皇阿玛脚下,不敢言语。
“这是康安要回京的折子,永炎说,康安最听你的话,你去安抚他,待两广安定,朕就召他回京。”皇阿玛在“最听你的话”数字上分外强调。
他领旨跪安时,刚退至门处。皇阿玛又道:“回来!”
他再度匍匐在皇阿玛脚下,只听皇阿玛低道:“速去速回,不许耽搁!”……
往事如雾,只会湿了眼,所以他讨厌回忆,只想看着池面,恨八哥对康安不死的野心,厌恶八哥一听闻康安回京,眼中就燃起的炽热,仿佛那是他迈向储君之位的有力台阶。
风在吹,微波荡漾,船舱里的歌姬婉转。
永铭努力地想忘记的总是借着醉意突突上冒,想起了那年撕碎袖中的密笺,散落在水中……
水声哗哗,又好似当年昊烨的那句:“你要他忘了你,不难,难的是,你能放下?”……
深吸一口气,永铭觉得夜里的风最是恼人,尤其是一个人时,它们会拨乱你的发,扰乱你的思绪。
夜色似乎又深了。
永铭看着酌满的酒杯,想起怀中怀揣至今的药有一瓶,半瓶放在了康安那夜的香炉里,剩下的半瓶在他此刻的怀里,纵然知道闻过就好,只是……都忘了,那十余年的纠缠难道连一场梦也不如?
真是相见不如怀念。
永铭不懂康安,难道呆在两广当他的一方霸主不好,非要来京城这个是非之地搅和?他永铭已经习惯不去想他了,还回来干什么?
想到这,永铭又觉得自己可笑,当初下药时,就决定绝不拖泥带水,今日难道还要怀揣幻想,然后把彼此往黄泉路上送?康安的家眷怎么办?委曲求全的程潜又怎么办?
太自私……
“你是不是对福恒那小子做了什么亏心事,怕他回京收拾你?”看似微醉的六哥永律微微摇晃地从那边过来,挨着永铭笑语。
“不过你小子够狠的,那么好,明知道他盼着回京,你愣是把他留在那里,还说服皇阿玛把他的老婆孩子都送过去了,是不是打算让他一辈子留在两广到告老回乡?”
“难道京城就比两广好?那里四季如春,你去了也不想回来!”永铭把弄着手中的杯子,暗把怀中的那瓶药又按在了怀里。
“怀里藏了什么?”永律眼尖,对那些小小的瓶瓶罐罐最是放心上。
“也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六哥喜欢送六哥也成。”永铭依旧拿着杯子看着湖面,一副不在意的模样。
“那给我!”永律伸出手,先前都是永铭和康安那小子从他那里倒腾东西,近些年福恒走了,他那里冷清了不少,弄不好是永铭有了更好的,不告诉他。
“别打开,里面可不是好玩的!”永铭故作不甚在意地把怀中的小瓷瓶递给永律,心里掂量如何让永律把瓶子还给他。
“什么用?”永律闻了闻,有些香味,又说不出什么味道,只是有些恍恍惚惚的,不觉心中微微吃惊。
“岭西那边女人用在男人身上的,据说叫做摄魂香。”永铭状似不经意地要拿回瓶子,“六哥拿来只会惹祸。”
“怎么弄到的?”永律不放手笑,他才不信永铭还需要弄这些东西,哄人家姑娘。
“用康安换的!那女的一看康安很中意,就把这个给我了!”
永铭抿着酒杯,看着瓶子低笑,他记得那女子叫做唤月,虽不是绝代佳人,但把自己弥漫在香气中时,感觉特别惑人心。
“康安答应?”永律才不信,康安是谁,私下里敢揭永铭的皮的。
“为什么不答应?有美人投怀送抱,你不答应?”永铭喝尽了杯中酒,看着湖面继续笑;“美人喜欢上了康安,就给了我这个!你说那美人怎么就没看上我?”
“你也喜欢那女的?”永律拿着瓶子挑眉,又仔细看了看,这瓶子上还缠了红线,的确像女子用的。
“……”永铭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杯中的月,他没喜欢、康安也没喜欢,只是女人喜欢了,她说:只要你给下了药,我就有办法达成你的目的。
而且南蛮瘴气那么重……
“为个女人,你们就……”永律瞪大眼,不敢相信,他一直觉得永铭和福恒有什么来着。
“把它给我吧!”永铭伸手去夺瓶子,他不愿意再想起那些事,而这些最初都是他设计的,他只想和福恒平安地活着,继续荣华富贵,贵不可言,是福恒不答应,他才出此下策……
“不是给我了吗?”永律忙把手抬高,往后退,他不信谎话能当真话骗人的永铭,他觉得这瓶子里一定有乾坤。
“你们……”永炎正从里面出来,才迈出脚,不想就套了永律后退的脚,永律一个不稳,瓶子就被抛了出去。
永铭忙要飞身去接,却被永律抱了满怀,笑道“你不说实话别想要!老八去捡来给我!”
“八哥,别听六哥的,那是人家姑娘送我的!”
永铭压住永律要去抓,伸出手,也不知哪里来的一只黑色缎面靴子踩上甲板,好死不死,正好踢中那瓶子,瓶子落水连声响都没有。
然后那个人状似无心地问:“我好像踢中了什么……”低沉的声音满是无诚意地歉意。
另一个声音大喊:“八哥,你看我带谁来了?他一出宫,就遇见了我!九哥……你也回京了?”
永铭抬头,忙撇开眼,起身。
来人低头,挑眉凝神。
众人皆是一怔。
刚出宫不久的十四皇子忙推推身边的人:“我说我九哥变化大吧!”
来人闻言脸色一变立刻上前请安:“两广总督福康安给怡亲王请安。”
永铭整理袖子,抬抬手,笑言:“见笑了。福大人,两广一切安好?”眼不敢看。
“托王爷的福,风调雨顺,尚能安居乐业。”福恒回答毕恭毕敬。
“你们今儿唱哪出?《墙头马上》?”永律也从甲板上爬起来。
“大青律法、祖上的规矩,早该如此,又不是毛孩!”永铭转身进屋。
“福大人今日既然是八爷相邀,不必拘礼,你我都是客,随主便才好。”
第二章:拾鞋
初见,只是擦肩。
王爷淡笑着,说一句醉了,只留给福恒一抹尚未看清的背影,在夜色中分明。
后来,八爷在府中的画舫上说了什么,福恒已经不记得,只记得那背影在远去,而他突然想要抓住,他想要看那张他未及看清的脸,总觉得错过,就错过了他此番进京找寻的那个答案。
但怡亲王是什么人,岂是他福恒说看,就能看的,每一次想要寻一个借口去拜访,每次派人去探听,只说怡亲王又在六部院通宵——
第一次是为督造海船亲审战船图,第二次则说十四皇子大婚,正为皇子选造府邸……
问了三四次,福恒才发现自己在京中如今不过是个闲人,闷闷地在府里读书下棋,以武会友,与几个同窗、同僚、昔日的部将把酒言欢,又间或宫里皇太后召见,皇上问及,他不过是虚应个人。
不上十日,福恒就闲得觉着自己浑身长荒草,但久居官场,纵然心里不痛快,但是身为手握兵权的大将军,他还是笑笑说十四皇子是天生的将才,长江后浪推前浪,他福恒愧不敢比。
本以为,在京中的日子就在虚以委蛇中荒度,却不曾想宫中皇上突然说要补上当年他福恒平南,生为大帅,却错过的庆功宴,日子就定在当月十五那日,着实让坐了十余日冷板凳的回家丁忧的福恒反思再三。
转眼就是十五,临出门前,更好朝服,福恒按例向母亲王夫人请安告知。
“你父亲不在了,你大哥、二哥你也知道不是个顶事儿的人,都是皇上的恩典挂个虚职,如今我们福府上下就指望着你了。”
年纪渐长的王夫人手里移着珠子,自年初福庆过世后,也开始了吃斋念佛的日子,这感觉让福恒总是想起自己过世多年的母亲。
“你阿玛在世时,就说我们福家的兴旺非你莫属,如今回来,就别惦记着又要往南边去,我前些天进宫,听皇太后的意思,估摸着你阿玛那个大学士的位置,多早晚,等你孝满了就是给你留着的。切不可和以前一样任性妄为。你那些个儿子们也眼见着大了,都看着呢!”
“额娘教训的极是!”福恒侍立在王夫人身边,继续听着进京以来,每日请安的教导。
“我怎么听说你南来时,带来了一个来历不明的苗姬,据说还要给她名分?”王夫人微微睁眼,斜看福恒,脸色不佳:
“祖上的规矩,大青的法典,那是不行的,不是额娘不通人情,就是皇子也无人敢违。何况我们这样的人家。”
“儿子明白!”福恒平视对面的画,倒不是怕王夫人,而是王夫人是他和生母的恩人,一个他内心当母亲一样敬重的女人。
“宫中已经不比往日,康安,额娘知你与怡亲王自小交好,同吃同住又是一起长大的,胜过亲兄弟百倍不止,但如今皇子们都大了,心也大了,额娘不说,你也懂,你还是避嫌些好。这朝堂不是军营,凡事多思少行!”
就在福恒准备退出屋子时,不想王夫人说了这番话,不禁挑眉,脑中迅速滤过“与怡亲王自小交好,同吃同住又是一起长大的,胜过亲兄弟百倍不止”等语,心中暗惊,却不敢十分问,只能寻思着,进宫后私下里再小心细打听。
福恒出府,坐不惯那等八抬大轿,索性还是一骑快马,领着一众随从策马而去,一路上给他让道者无数,不过他下马让道得也不少。
不过福恒记得只有那顶浩浩荡荡而来,又浩浩荡荡而去,似乎无所阻挡的雕花金黄盖幨的红帏大轿,长长的一队仪仗,下轿,落马侍立恭送者十有八九,那尊贵是他傅恒今生只能仰望。无法企及的位置——亲王。
除皇上,太子外,皇室的最高封爵。
福恒牵着马,看着那顶大轿从自己眼前逶迤而过,那轿子里坐得不是别人,就是他额娘提到的怡亲王,那个与自己据说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皇九子,那个除太子外,其余皇子也要请安的皇子。
“自小交好,同吃同住又是一起长大的,胜过亲兄弟百倍不止……”额娘的话再度在福恒的耳畔吹过。
轿子过去时,那帘子没有拉开一丝,薄薄的丝帘,福恒可以模糊看见轿中的人影似在捂头休息,他的心就有一种说不清的担心,与疼惜,想要分担,心里一个声音说他自小身体不好,累了晚上就爱咳嗽……
福恒皱眉,瞪大眼看着轿子远去,还在为心中知道的事震惊,直到仆人提醒,方才回神,翻身上马,直奔宫门。
福恒本以为此番在遇见怡亲王只怕也只能远远瞥上一眼,却不曾想,进花园刚至石桥处就遇见了怡亲王,想起来福恒觉得那简直天赐的机会。
他不过是不想与那些大臣互相溜须拍马,也没敢奢想与今日朝中炙手可热的怡亲王攀上旧交情,所以就躲到角落处,学学那些所谓的雅士也看看宫中的花草长势。
什么美得雅致了,别有韵味了,他福恒统统不懂,他只知道那些一刀过去就夷为平地了,当然对美他也有自己的鉴赏了,不过美就是美了,哪有那么多闲情套套,附庸风雅,硬要说此花是花中的君子,让他说好比睁眼说瞎话。
福恒就那么闷闷地看看花草长势,鸟养得多肥,刚至一桥下,就听桥下一个女子似是害羞的说:“就快够着了!好像竿子短了点。”
然后看不见的男人说:“没事,我让人弄根长的,你别担心,大不了,我让人给你找一双!”男人的声音很好听,而且感觉挺熟的。
福恒不是八卦的人,但是看久了花草长势的无聊事,看看小儿女的情长总是止不住的好奇心,于是福恒挪动步子,状似无意地靠着树干把头一歪。
只见那姑娘约莫十七八岁,生得一般,只是两朵红云浮在脸颊上的娇羞模样,倒是别有动人之处,似是情窦初开。
“王爷真是好人……”姑娘抱着树干,单脚而立,脸那里是看鞋子,分明是在看人嘛。
福恒腰往后微仰,一双狭长的眸子瞬间睁大,只见拿着竹竿替小女儿捞鞋的人头戴红宝石顶亲王帽,身穿宝蓝色暗镶吉祥八宝缂丝四岔蟒袍,腰束金镶玉版镶珠銮带,露出大红的裤腿下蹬黑缎面方头靴,面如美玉,目光流盼,不是怡亲王是谁?
“还差一点,一会儿就好!”怡亲王安慰姑娘。
福恒斜视:竹竿明明把鞋越挑越远!不想帮忙,只是看着那姑娘与怡亲王眉来眼去的四目交接,他心里就是微微不爽:死性不改,又在讨女孩子喜欢……
“姑娘,我想,也脏了,不如赶明儿我让人送……”怡亲王拿着竹竿微露歉意,要说什么,却见姑娘倏地睁大眼,指着桥面惊呼。
永铭忙扭过头看,只见桥面上一个石青色的人影,正好一个漂亮的翻身落在池中的假山上,修长的手往下一探,花盆底的鞋就到了他修长的手中,正要赞人好本事,谁知那人一抬头,永铭脸色就微微变了变。
能让永铭瞬间变颜色的自然是福恒,那日不敢看的脸赫然就在永铭的眼前:
数年不见,脸上的最后的白皙也已经不复见,精致的轮廓已经在,只是镶嵌在了古铜色的肤色上,失了娇柔,处处透着阳光沉积的光泽,耀眼似又带着丛林野兽的味道,只是小兽长大了,身上带着危险的气息。
福恒笑了,即使只是眉眼、嘴角处微微地扬起,也依旧是张阳光般夺人的脸,因为让整张脸灿灿生辉是那双笑意满溢的黑眸,映着也许福恒尚未明了的期许,那种唾手可得的欢喜。
永铭眸色微暗,微微失神,为福恒那双深深凝望而来的眼而心乱,转身直觉就要走,也顾不得这是不是狼狈而逃。
福恒仰脸,刚才只觉得怡亲王生得好模样,却不曾想他拿眼看自己时,那双眼就好似梦中的魅眼,几乎那一刻他就忘记了呼吸——这就是他进京要的那个答案!一颗心几乎呼之欲出般,险些忘了如何去跳动。
“哎……”福恒忽见永铭目光变冷,转身要走,心瞬间也跟变冷,也未及多想,拿着那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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